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 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見歡》 李煜


    一場火後,麵目全非。東炎記得, 那日自己見了叫靜瑗的女子,問了一句話, 恍惚裏她回答了,他卻聽不真切, 再想要問, 她已走了。


    後來,敬安要去西北,家中一片慌亂, 他百般挽留留不住, 敬安終也走了,堂堂謝府, 隻剩他煢煢一人, 昔日的母慈子孝,昔日的兄弟友愛,統統不見,形單影隻,蒼涼徹骨。


    東炎一直想不通, 為何母親竟會那麽狠心。他自小雖然懂事穩重,不似敬安一般荒唐不羈,但自忖, 敬安其實也差不到哪裏去,東炎雖然不說,然而他自知,自己這個弟弟,實在聰明非凡,甚至東炎曾暗暗嫉妒,所以當初老侯爺將爵位傳了敬安,東炎雖然覺得意外,卻仍接受了的。


    ……何況一母同胞,虎毒尚且不食子。


    忽一日,大理寺轉了一宗命案來。東炎一看便上了心,原來,此案乃是一個婦人要害自己親生兒子。東炎觸動心事,細細將那案卷看了,便命人將那犯案婦人傳上堂來。


    那婦人當堂歸了,囚衣襤褸,命她抬頭,東炎望著那張難掩麗色的臉,心頭微痛。


    東炎便道:“你這婦人,丈夫去了,便應老實守寡,教養孩兒,怎地竟私通外人,更想謀害親子?你竟蛇蠍心腸如此!”


    麵前,似是母親,又絕不是。然而東炎心頭疑問卻無人解答,那一場火後,同敬安問了涉案人等。明白其中端倪,兄弟兩個心頭皆沉甸甸的,東炎想,或許敬安之所以離開京城,也正是因兄弟兩個,無法再度裝作若無其事般的碰麵罷。


    誰願承認,母親竟是那種人。


    東炎知道母親在此之外,尚想害敬安。因此他不說,免得敬安傷心。但是他一邊瞞著,心裏頭卻仍忐忑不已,敬安不是笨人,或許,有朝一日……


    敬安選擇離開,大概,也是一種解脫方式。


    麵前那犯婦,在刑部受了若幹刑,隻死死扛著,聽東炎問,便說道:“小婦人怎會如此?大人明鑒,實在是那小畜生因老子死了,他便無法無天,時常忤逆,鬧得不像話,小婦人罵他幾句,他就想不開,喝了藥……其實跟小婦人並無幹係。”


    東炎喝道:“住口,你之鄰人,賣豬肉的魯大已經交代,是你托他去買了砒霜,是你親口同他說,因你兒子察覺你跟魯大私通之事,意圖揭發,你便先下手為強,想要殺人滅口!”


    那女子實在奸猾,便說道:“大人,那魯大向來垂涎小婦人美色,故而時常來撩撥,小婦人不從,他就編排出這樣言語來汙蔑……請大人明察,還小婦人一個清白。”


    東炎見她明明受了刑,卻仍然嘴刁,心想怪道刑部也束手無策,他便說道:“你休要嘴硬,本官勸你還是招了,免受皮肉之苦,你同魯大之事,不僅僅是魯大一麵之詞,你之左鄰右舍,也各都有目睹,另外,你家中的丫鬟,也都有作證,證實你跟魯大之間,私通時間甚長。”


    這女子聽了,便變了臉色,卻仍說道:“落井下手,也是有的。”東炎怒道:“住口,人道是,虎毒不食子,你竟然為了奸夫,意圖謀害親子,這樣的可惡之人,留你作甚,今日既然進了大理寺,就叫你一嚐這大理寺的手段。”


    這婦人聽了,便變了臉色,東炎說道:“你說是不說?”婦人倉皇說道:“請大人明察。”東炎說道:“拉下去,動刑。”即刻有差人上前,將婦人拉了下去。


    婦人被拉下去之後,東炎便命人傳那大難不死之少年。片刻,那少年到堂,麵色發白,身材瘦弱,跪在地上,喉嚨裏啞啞地,有些說不出話。


    東炎知道他是被砒霜毒的啞了,一陣心痛,不由地便想到了敬安。便問道:“你且莫要著急,你會寫字麽?”少年點頭。


    東炎說道:“給他紙筆!”


    旁邊主簿拿了紙筆上前,給少年鋪在地上,少年懵懂看向東炎,東炎望著他,說道:“因你不能回話,故而本官問什麽,你便寫在紙上,聽到了麽?”


    少年這才明了,便點頭。


    東炎便問道:“此乃大理寺大堂,律法如鐵,絕無緩和餘地,亦不容玩弄!因此,本官來問你的話,你定要實話實說,若是隱瞞,於你於別人,都沒什麽好處。你知道麽?”


    少年便點了點頭。東炎才說道:“你母同屠戶魯大私通之事,可是真?”


    少年聽了,眼中頓時便湧出淚來。東炎說道:“你隻寫:是,亦或者:否。”


    少年提起筆來,手顫個不休,過了片刻,才在紙上寫了個“是”。


    東炎看他如此情態,觸動心事,也覺得心底難受非常。想了想,說道:“你母欲以砒霜毒死你,可是真?”


    少年聽了這個,急忙搖頭。東炎說道:“你想清楚,那屠夫魯大,已經招認了,你若是要替你母掩飾,也是無用。”


    少年想了想,便提筆,在紙上慢慢寫了一行字。


    東炎看不清,差人上前取了,畢恭畢敬遞給東炎,東炎低頭一看,身子抖了抖,卻見上麵寫道:母親若是動怒,必然是為人子有不對之處,大人若是要用刑,請勿為難我母親。


    東炎望著那身子微抖的少年,胸口悶著一口氣,難以說明。


    大理寺的刑罰,用了兩個,那婦人便抵抗不住,隻招認了。


    差人上報,東炎點頭,便命再度拉上堂來,那少年見了,嘴裏嘶啞叫著,便撲過去相扶,那婦人掙紮著,便罵道:“你這孽障,都是為了你,叫為娘吃這麽多苦!”隻因上了刑,手腳無力,不然的話,怕要動手。


    東炎看的眼熱,厲聲喝道:“把那婦人押了上來!”


    東炎問道:“如今,你便將你所做之事,細細招供。”婦人跪在地上,滿麵血汙,說道:“大人生的如此斯文君子,竟是個真閻羅……小婦人認命,便同你招了罷。”


    東炎盯著她,問道:“你認了你下手要毒死你親生兒子?”


    這婦人說道:“那老鬼去時,我才雙十年不到,那魯大便勾搭我,我耐不住,同那魯大一場露水鴛鴦,自作的好好的……也免得了青春清苦,起初,這孽畜還小,壞不得我的事,後來他漸漸大了,也曉事了……又有幾個多嘴的鄰人看出些端倪來,就向這小畜生說了,這小畜生便上了心,不許那魯大上家裏來,小婦人是個食髓知味的,哪裏肯罷休……三番兩次的好事被他懷了,自視他為眼中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這婦人說著,那少年便在旁邊淚流不休,東炎聽罷了,問道:“一個是你親生子,一個卻是外人,你下得了手?”


    婦人說道:“大人卻不懂了,我嫁給那死鬼之時,那死鬼已經行將就木,我勉強伺候兩年,他果然死了,卻留下這個孽障……若沒他,我早也就改嫁了,何至於此?還弄得自己也帶累其中……他便是前世的孽障,如今來討債來的!”說到這裏,複又高聲。


    東炎見她不思悔過,反而越發潑賤,大怒,說道:“好個賤人,到如今尚不知悔改,叫她畫押,拉下去,關入死牢!”當下,主簿便拿了狀紙,前去叫那婦女畫了押,自有女差將人押了下去。那婦人將出大堂之時,少年卻又撲上去,百般阻撓,那婦人卻隻是喃喃罵個不休,全無絲毫親情可言。


    東炎看的心涼。


    是夜,東炎便去了那大理寺死牢之中,差人見他到,自不敢怠慢,問明來意,便帶他去見那女子。


    那女子正躺在角落,奄奄一息,聽外麵有人說道:“大人前來,還不見禮!”她便睜眼,看是白日審問的官兒,便問道:“大人有何事?”


    東炎略一揮手,獄卒便退了,東炎上前一步,看了看那婦人,說道:“本官尚有一事不解,想相問你。”


    婦人說道:“大人請講。”東炎說道:“本官始終不明,為何你竟能對親生兒子下得手去,今日你受刑,你兒子尚替你求情,你於心何忍。”


    犯婦人便說道:“大人,這便是孽緣罷了。又有何可說的。”


    東炎想了想,問道:“你這一宗案子,倒是叫本官想起一宗陳年的案件,本官現在尚有些想不通。不知你能否答疑……”


    那犯婦便望著他。東炎說道:“本官翻看陳年的卷宗,發現幾十年前,另有一樁案件,乃是一個婦人,有兩個孩兒,對其中一個疼愛有加,卻對另一個恨之入骨,甚至也如你這般,作出謀害那孩子之事,然而那孩子明明對她毫無阻礙,又不曾發覺她……之私情,反而十分敬愛,你說,她為何要如此?”


    犯婦想了想,說道:“這個倒是麻煩……”忽地一笑,說道:“女人狠心起來,是難以想象的。不過大人,你說私情,倒是叫我覺得……莫非那女人疼愛的那個孩子,是她同外人私通生的,故而疼愛非常,那個她不喜歡的,反而是……”


    剛說到此,東炎怒聲大喝:“住嘴!”犯婦一怔,果然停了口。


    東炎麵色如鬼,後退一步,身子隱入黑暗之中,那犯婦看不清他麵色,卻見他袍子一擺,簌簌地抖個不停,頃刻轉過身,竟逃一樣去了。


    靜瑗進門,便行了個禮。東炎說道:“請坐。”靜瑗說道:“謝大人。”便坐在旁邊椅子上。門敞開著,門邊卻空無一人。仆人們都聽了東炎吩咐,遠遠離去。


    靜瑗問道:“不知大人叫我來,有何事?”東炎略歎口氣,說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問。”


    靜瑗說道:“大人說的是什麽?”東炎說道:“你先前曾經……有過身孕,那麽,那個孩子……”


    靜瑗麵色變了變,而後說道:“因……家父覺得那是有辱門楣之事,故而……不許我留下……”雖然竭力鎮定,聲音卻微微顫抖起來。


    東炎也覺揪心,兩人相顧無言,半晌,東炎忽地慢慢說道:“這件事,始終是我們府內愧對了你,……如你願意,可否還俗,我……我會迎娶你過門。”


    靜瑗聽了這話,受驚非常,驀地看向東炎,問道:“大人你……你說……”


    東炎說道:“畢竟是我對不住你……你若肯,便還俗,我會娶你過門。”


    靜瑗看了他一會兒,神色變了又變。東炎等不到她回答,便問道:“你覺得如何?”兩人四目相對,靜瑗緩緩搖頭,說道:“大人,我不肯。”


    東炎吃了一驚,問道:“為何?”靜瑗說道:“過去之事,何況又非是大公子所願……我如今身處佛門,已是清淨,何苦又節外生枝?大公子如今是謝府之主,自要娶個體麵風光的官宦之女,如我這等喪了名聲的……實在要不得。”


    東炎說道:“我既然說了,便能擔了一切,你別的不必多想。”靜瑗起身,說道:“我意已決,大公子不必為了我,自毀名聲!”說罷之後,轉身向外便走,東炎起身,叫道:“靜瑗姑娘!”靜瑗停了步子,回頭看看東炎,東炎見她兩眼之中,皆是盈盈的淚,不由怔了,靜瑗眼睛一動,淚落塵埃,轉回頭說道:“我不過是朽木之人,隻求大公子平平安安的便可,在佛前,我會替大公子求一門美滿姻緣的……”


    撚指間,一年已過。敬安回府來,東炎同他兩個,在密室之中,說了兩個時辰的話,兩人出來後,麵色各異。敬安欲走,東炎將他攔住,毅然說道:“雖不曾有十分把握,但也有八九分,敬安,要如何處置,全憑你的。”


    敬安停了步子,眼睛眨了幾眨,終於轉過頭看向東炎,說道:“大哥要我處置什麽?——我已沒了月兒,沒了母親,如今,難道又要再沒了大哥?”


    東炎後退一步,兩人對望,眼睛各紅,末了,敬安說道:“這謝府總要有個主事之人,我早就厭倦這些……必還是要回西北去的,大哥也知道,沙場征戰,生死不知,謝府以後,便全托付大哥……今日同我說的這些話,我會全忘了,大哥也都……盡數忘了罷。”說罷,轉身邁步便走。


    東炎無言,唯有哽咽問道:“敬安,你去何處?”


    敬安也低了頭,說道:“我……我也不知……”


    東炎想了想,便說道:“近日來,聽聞白衣庵的那棵菩提樹頗有靈通,不少人前去祈福,你何不去看看?”


    敬安轉頭看看東炎,便點點頭,說道:“大哥,你覺得那樹枯槁如此,可還會發新枝麽?”


    東炎略微沉默,不知為何竟想到靜瑗臨去那話,便說道:“冥冥之中,自有造化,枯木發新芽,也未可知。”敬安便去了。


    敬安去了白衣庵一趟後,又待一日,終究回西北去。東炎送別敬安,在書房內坐了許久,將那本《風華記》拿出來,翻看片刻,將裏頭的桃花箋取出,看了又看,最終抬手,便在那燈上點燃。


    一星火光散開,蔓延開來,隻待要燒到了指頭東炎才放開,那火吞了桃花箋,字字癡狂,昔日的驚心動魄,便在此刻,盡數被燒成灰燼,灰飛煙滅,火光淚光之中,相映誰一笑。


    ————不喜歡看東炎配靜瑗的,大家就看到這裏行了,已可是結局。別往下看了喲—————


    兩年之後,刑部捉拿到昔日聲名狼藉的采花賊一名,查明昔日戶部侍郎家的靜瑗小姐乃是被他所汙,那采花賊便被處以極刑,眾人這才知,昔日謝小侯真個是被冤枉的,一時格外感慨。


    三月之後,敬安攜家眷回府,靜瑗還俗。再一月,也不知敬安用了什麽法子,謝府家主謝東炎上書,要娶靜瑗,而皇帝竟也準了。


    戶部侍郎急急地認了女兒回去,一時豁了老臉,很是高興。靜瑗一向倒是淡淡地,擇了日子,果然東炎便娶了靜瑗進府,謝府眾人雖有微詞,但一想到謝老侯爺的正室,也有些來曆非凡……且謝敬安又不是個好相與的,有他撐腰,自是無人敢言。


    那夜,外頭鼓樂不休。


    洞房內,靜瑗問道:“你為何要娶我?”東炎說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問那些。”靜瑗說道:“倘若不是小侯爺,你會如何?”東炎沉默許久,才說道:“夫人……夜深,安歇了罷。”


    燭光搖曳,靜瑗慢慢靠過來,偎在東炎肩頭,說道:“你當我不知……你心中自另有人,當初若非一場陰差陽錯,我同你也到不了一起去,原是我帶累了你,那日你要娶我,我心裏頭是一百個願意的,然而我若嫁你,於你名頭定然有損,我怎可以答應……不想,竟真有這一日。”


    東炎察覺她眼淚垂落,便伸手,握了她的手,說道:“你勿多想……我心頭已經再也無人……”縱然曾有,那也是再不可能的,故而燒了那些,以往年少輕狂,也再不複存在。


    東炎便轉頭一笑,說道:“這也是你我的姻緣,你若歡喜便是了……隻是跟了我,要苦了你是真。”靜瑗張手將他抱了,流淚叫道:“夫君。”東炎答應一聲,低頭也緩緩抱了她。


    紅燭搖曳,窗外草蟲兒細聲鳴叫。天上月老手上紅線一牽,是姻緣,是孽緣,亦或者曾有的孽債……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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