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豫州, 已是黃梅熟時, 陰雨綿延。


    泥濘的道路像一個個條條框框,把王虎治下的豫州軍困得動彈不得,從上到下, 心情都很抑鬱。


    清晨, 一隻草鞋踩過泥坑, 濺起無數的泥點, 戴著鬥笠, 挑著擔子的農夫小心地走在道上, 靠近了不遠處的軍營。


    跑完的早操的士卒們正好回來, 看到的便是營外一排排的大小攤子。


    南方野果品類眾多,如今正是果蔬成熟的時節, 城中的大戶多有自家莊園,但這軍中的人們,有些閑錢, 且還願意為這些野果付錢, 自然便催生了這一個小小的市場。


    剛剛到的農夫,將框上的竹蓋移開, 青翠的大片桑葉上, 放著一顆顆烏黑的果實, 看得人垂涎欲滴。


    “這桑果不錯啊……”一些軍卒嚐了一顆,“怎麽賣?”


    “一錢兩斤。”農夫小心地給出一個價。


    “這總共有多少斤?”為首那位麵色略黑的青年問。


    “總共,有六十多斤吧,”農夫不太確定, 隻能依靠經驗估摸著回答。


    “這裏有四十個錢,不用找了。”那青年點點頭,,從錢帶裏倒出一些精致的硬幣,回頭對著手下的士卒道,“今天表現不錯,每人排隊來抓一把,分著吃了吧。”


    士卒們笑嘻嘻地感謝虎哥,然後的抓著往嘴裏塞,弄得一個個嘴唇烏青,仿佛中毒一般。


    旁邊還有士卒對桑果沒甚興趣,在旁邊的攤子排出了兩個大錢,買了張頭巾。


    而回到軍營中,王虎又看到了後勤處一位玩家,頓時頭痛地想要走掉。


    “王將軍莫走!”那玩家猛然擋在他前邊,激情又澎湃地道,“如今雨季,正是開墾屯田的好時候,俗話說,七月蔥八月蒜,農時不等人,將軍你現在反正也是帶著手下發黴,找點事幹豈不快哉?”


    王虎伸手抓住衣襟將這位玩家提起,冷淡道:“吾軍是要出兵徐州,豈能荒廢操練,去種蔥蒜?”


    玩家怡然不懼怕,兩腿晃蕩著提議道:“這軍民如魚水,現在北方疫情剛剛好些,又有草原旱情,糧草這才一時周轉不來,將軍無糧便難以出兵,倒不如以大軍種田創收,從南方購買糧草,到時不就可以說動渤海公的出兵了?”


    王虎神情一動,覺得這想法還是可以的,於是將他放下:“你給我細細說來。”


    唉,隻要能有請戰的機會,種點菜又有什麽關係,誰還不會種地了?


    ……


    同一時間,營外的農夫挑著空空的擔子,捏著手上錢袋,滿足走回自己那遠在十幾裏外的小村落。


    這種官道還是的這些軍卒重新修整的。


    沿途正好有一個茶寮,他走累著了,便坐著歇歇腳。


    茶寮的主人是他的遠親,見他坐著,便舀了一碗水,遞給他:“今日怎麽這麽快?”


    “遇到王將軍了,給這些桑果都買了,”農夫歡喜地道,“這真是讓人想不到啊,先前知道他們要在這紮營時,我都想帶著妻兒逃進深山了。”


    “誰不是呢。”茶寮主坐在他旁邊,感慨道,“可這些官兵,不征我們錢糧兒女便罷了,竟還付錢,出手還那麽大方,這真是咱們走了大運了。”


    旁邊正好有一商隊歇腳,聞言笑道:“那是你們不知,渤海公治下的士卒每月都有六十錢的補貼,這地方物價比起北方來,便宜得不知哪裏去了,他們沒準還覺得你們賣貨和白送得無二呢。”


    農夫怒道:“便不說付錢,大軍光是在此,那也是恩義,由得你編排?”


    有這隻大軍,周圍的山匪都散得精光,這半年時光,過得比前半生還要舒心,要不是他們一定要收錢,他就是白送,又算得了什麽,再說了,一點蔬果又非口糧,不吃,也隻能壞掉。


    行商一向不願意惹麻煩,見他怒了,便隨意告個罪,繼續聊他們先前的話題,他們在聊渤海公會先滅哪邊。


    農夫從沒去過遠方,聞這話題瞬間被撩到了癢處,便豎著耳朵聽了起來。


    “要我說,兗州軍南下,草原又平定了,渤海公下一出,必是南下晉室,到時,咱們下邳沒準也能長治久安,富庶起來……”


    “我看不然,南下那是要水軍的,北方長於馬戰,南方水網縱橫,騎兵很難施展,而北方建造的渡船也才那麽半年時間,肯定不會輕易打過去。”


    “那不打南方,打哪裏?”


    “我覺著會是關中,”商隊的頭領搖頭晃腦地道,“如今渤海的治下是太行山以東,以西隻有一個上黨,並州大半都還是司空劉琨和匈奴人的地盤,洛陽、長安,都還在各地塢堡主手中,萬一南下之時,匈奴出洛陽攻之,豈不是背腹受敵?”


    “不覺得不會,匈奴在並州被上黨與劉司空擋住,而沿涵穀關出洛陽,那裏可是豪強李矩的地盤,李矩也是能人,豈會讓匈奴隨意來去過境?隻要他以擋住片刻,渤海公的大軍安能讓匈奴人走了?”


    “但是若渤海公先攻關中、匈奴,關中八百裏平原,是當年秦漢龍興之地,到時北方平定,再無後顧之憂時,南下才算安穩啊!”


    “不然不然,如今關中、並州、雍涼一帶盡是胡人,漢人極少,渤海公若得了那裏,反要耗費大量時間,夜長夢多,若讓晉室緩過氣來,那才是損失了時間,又虧人啊!”


    “有道理啊,還是應該先南下!”


    “有個屁的道理,我看你們都想多了。”那商隊頭頭不屑道,“就如今北方那個架勢,一日興盛過一日,拖得越久,慘得還是南方,關中亂了十幾年,你們這一路來不是沒看到,關中的流民一波波往洛陽逃,拖家帶口,寧願翻過涵穀關外那麽險要的塬嶺都要走,渤海公要真打過去,嘖嘖,那場麵……”


    “這倒是啊,可惜大部分人一出洛陽,就都被李矩截了。”


    “李矩不過一豪強塢主,他截的再多,回頭不還是渤海公的。”


    “有理有理,不愧是頭兒……”


    商隊恭維著,一起又喝又笑,他們跑的是上黨下邳的商道,一路辛苦又危險,如今到了北方治下,精神就一下放鬆起來。


    一邊的農夫聽著卻是皺了眉頭。


    無論渤海公要打哪邊,這隻軍隊,怕是都駐不長久。


    他有些失落地挑起擔子,回到村裏。


    家裏的媳婦正在剝豆,看他回來了又一臉不開心的模樣,勸慰道:“沒賣掉也無事,那桑實無本,左右不過家裏小子費點時間罷了。”


    農夫將錢袋交給她,說了今天聽說的事,感慨道:“差不多錢夠了,明兒個便帶孩子們去種痘吧。”


    “嗯,”農婦數著錢,又在櫃裏找出一個口袋,一起數了不少錢,“早知道就第一波去了,如今人多了,雖不貴,可家裏孩子一多,便不是小數。”


    “這幾月你也見了,這痘著實有效,種過的,無一人得疫,再貴也要種!”農夫披起衣服,“行了,你忙著,我去菜園子裏看看。”


    “吃了夕食再去吧!”媳婦叫住他。


    “這菜種可是虎將軍從北方調來分我等種的,馬虎不得,我去去就回。”農夫揮了揮手,帶著鋤頭走了。


    農婦便又低頭做活。


    這時,四個三到十歲不等毛頭小子提著大小不一的草編籃子,裝著桑實,興奮地跑過來:“阿娘,我們又采了好多,就是桑園那邊的人太多,怕是過幾日就沒了。”


    “沒有便沒了,快去洗洗手,等會要吃飯了。”農婦笑道,“還有,明兒個要去種痘了,你們怕不怕?”


    “才不怕呢!”


    “就是,大夫說了,要有膽量的,才能當上將軍!”


    “阿娘,我以後會當上大將軍的的!”


    “對,像軍營裏的叔叔那樣,吃好的,穿好的,還能給你拿錢!”


    “唉,”最大的一個十歲孩子不滿地撅嘴道,“我上次去軍營,想找王將軍參軍,結果居然被趕出來了,明明之前塢主征兵時,娘你都把我藏起來,生怕我被拉去了。”


    那農婦不由笑了起來。


    她撫摸著孩子的頭發,帶著一點憧憬地笑道:“傻孩子,那怎麽一樣呢?”


    渤海公治下的將軍官吏,怎麽會有那些人一樣呢?


    放在一起,都看輕了他們。


    若是自家的小子以後真能入王將軍麾下,那也是光耀祖宗的事情呢。


    那隻在茶棚中遇到過的商隊則順著商路,回到了下邳。


    “都仔細著些,城裏還不知道是什麽狀況。”商隊的頭領呼喝道。


    眾人點頭,隻是這座城,與他們離開時大為不同了,做為徐州大城,這裏以前都是車馬如流,如今卻是見不著幾個。


    “你們怎麽還敢入城啊?”到城外時,有從城門出來的人驚訝道。


    “你不也是從城裏出來的麽?”商隊人不以為然。


    “那怎麽一樣?”那年輕人有些驕傲地抬起胳膊,擼起袖子,露出一個小疤,“我可是種過痘的,不怕疫。你們不知道,如今徐州幾乎所有人都湧著去豫州種痘,沒有這個的,根本不敢回來。”


    商隊的諸人冷哼一聲,紛紛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小疤。


    “好吧……”剛剛還有些驕傲的年輕人悻悻地走了。


    商隊的頭人無奈地搖頭,進入城中,城衛翻看了他的文書,頓時一驚:“原來是祖納校尉,快快請進。”


    祖納點頭,很快,又有一位校尉衝過來:“三哥,可為將軍尋到藥了?”


    “買來了。”祖納點頭,從懷中珍重地掏出一玉盒。


    “那便好,等大哥傷愈,必能奪回豫州!”那校尉激動道,有這藥,大哥祖逖必能有救。


    祖納歎息了一聲,他很想說等大哥傷愈後,不如便投了北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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