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財迷心竅的兩人,孫齊聖曬笑道:“想什麽呢!打到9月份,你們不想分配了,畢工組的人可不是善茬。”


    “對呀,差點忘了這事!”朱大友一拍腦門。


    去黑龍江軍墾是這次畢業分配裏最燙手的山芋,這是滬上眾所周知的一件事。今天全市出動把去黑龍江的人歡送走了,66屆中學生的分配也就基本告一段落了;等到9月份開學,畢工組肯定得開始搞67屆的分配工作。


    對67屆來說,接下來的三個月可是關鍵時刻——誰出錯誰就得倒大黴!


    打籃球算大錯嗎?朱大友不知道,他隻知道9中66屆裏有一個女生,初一時寫了一篇讚美去新疆支邊的上海青年的作文。據說因為那篇作文上過一次校刊,畢工組的人就從早到晚找她談話,非要動員她去新疆。最後,按著校門口大喜報上的說法,這事的結果是:在接受畢工組的思想教育後,某某同學的覺悟上去了,主動報名去了新疆支邊。


    畢工組的工作態度就是這麽認真負責,以至於朱大友一想起來就立刻熄了連打一個月球賽賺錢的心。


    莊沙皺著眉頭,問道:“大聖,那這比賽我們怎麽打?”


    孫齊聖思考了一下,對兩人說:“今天是18號,明天起一天一場,打個十場吧。找人的話,就找那些以前打過的一直不服氣我們的人,就說在分配工作前了結舊怨。”


    莊沙推推眼鏡,“我等會就去約人,明天打張澤或者李強他們,怎麽樣?”


    朱大友用左手做一個玩球的動作,“我都沒問題。”


    “可以”,孫齊聖點頭表示同意。


    說完正事,三人靠著天台圍欄胡聊天。


    天色很快黑了,估著時間,孫齊聖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把還剩小半截的煙一口氣吸完後,對看向他的兩人說道:“程家該吃完麵了,我下去叫佰歲帶口信給陶小霜。”


    為了保密起見,孫齊聖和陶小霜其實很少兩人單獨相處,通常,兩人在同壽裏附近見麵都會分別帶上孫佰歲和程采秀,而寧鷗則是陶小霜單獨出門時最好的擋箭牌,所以孫齊聖對寧鷗的容忍度才那麽高。


    說完孫齊聖轉身下了天台,留下一句:“你倆記得把地上弄幹淨。”


    朱大友蹲著撿煙蒂,嘀咕道:“陶小霜說不讓去醫院他就不去,今天又拉著我們在天台等了兩小時,就為了看一眼。大聖這做派要是在四川準是耙耳朵呀。”朱媽是四川人,朱大友常會冒出幾句巴蜀方言。


    莊沙撿完了自己腳邊的煙蒂,站了起來,“陶小霜這一病,人都比黃花瘦了,孫大聖心疼呀,如果不是要去參加遊行,他估計會拉著我們等半天好伐?”


    “還真是……”想到自己差點得等上半天,朱大友的嘴裏不禁就‘切’了一聲,真心覺得談戀愛實在太麻煩了,可一想到自己談的時候也可以拉上孫大聖和莊眼鏡,他就覺得自己也不算虧本。


    ……


    這晚,程家的晚飯就像程采秀喊的那樣,是吃麵。


    夏天裏,程家說到吃麵大都不是指吃熱麵,而是指吃冷麵。


    陶小霜進屋後,一家人除了上中班還未回家的二舅媽外都圍坐在飯桌旁,看著徐阿婆給冷麵拌澆頭。


    飯桌上依次擺著6個碗,大的兩個碗裏足有8斤麵,自然是二舅和迎軍的,另外4個碗裏各盛著2、3兩麵,這就是陶小霜和迎國他們三人的了,至於做飯的徐阿婆則提早吃過了。


    徐阿婆煮的麵條水汆得特別好,盛在碗裏呈半透明狀,根根鬆散,看著就讓人有食欲。一天沒好好吃過東西,迎泰實在餓得等不下去了,幹脆筷子一伸,白麵條就吃了個滿嘴。


    采秀做個惡心的表情,嚷道,“阿婆,二哥要吃白麵條,他的澆頭給我和姐吧。”


    這鴨蛋黃之仇還真是大呀,陶小霜好笑的對表妹說道:“采秀,我們好女不和男鬥好伐?”


    程采秀癟了下嘴,“嗯,這次就算了……姐,好香啊!”說話時,她的眼睛也和迎泰一樣直盯著桌上裝滿澆頭的大盆。


    徐阿婆的做飯手藝向來是螺絲殼裏做道場,越是不起眼的家常菜越是用功夫——這一點,7、8歲開始就跟著外婆學燒飯的陶小霜是最知道的了。


    這冷麵要好吃,澆頭一定要好。徐阿婆煮得晶瑩彈牙的麵條自然要好澆頭來配才行。


    在陶小霜這個親傳徒弟看來,徐阿婆應該是先把二兩的帶皮肥肉切成小丁炸出油來,然後在熱油裏加入適量的鹽、糖、麵醬、辣椒粉,小火翻炒,直到肉皮丁被炸得焦脆爆香;再把前一天吃剩的蔥頭和卷心菜梗細細切了後過熱水燙熟。最後把兩者攪拌均勻,就是上好的冷麵澆頭了。


    等到陶小霜把麵條吃進嘴裏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肉皮丁味濃而脆酥,蔥末帶著辣味,菜梗丁有嚼頭,再加上和著香辣濃鬱醬汁的麵條,那滋味吃得六個人都是狼吞虎咽的,房間裏隻有呼嚕呼嚕的聲音。


    徐阿婆坐在一旁看得笑眯了眼。


    吃完麵,二舅帶著兒子、侄子去王記老虎灶洗盆湯。


    “迎國,拿兩個水籌去。”


    陶小霜想到晚上要幹的大事,不禁就想出了神,等聽到腳步聲,她才發現二舅他們已經下樓了。


    陶小霜連忙喊住落在最後的程迎國,給了他兩塊刻著記號的細竹片——正是開在支弄口的王記老虎灶的水籌。


    老虎灶裏泡開水,是一句老上海的閑話,說的就是去老虎灶打熱水的事。


    按說燒熱水的店應該叫熟水店或者熱水房之類的名字,可因為這類店裏開在正前方的大爐口看上去就像一隻老虎嘴巴,而後麵高高豎起的煙囪管則像是老虎翹起的尾巴,所以滬人就形象地叫其‘老虎灶’。


    燒熱水是老虎灶的本業,而茶館和盆湯則是兼業。


    老虎灶開茶館通常是在店旁露天支一棚,天氣好不支也行,現成的熱水泡上茶再擺上幾張桌子和板凳,茶資隻要1分錢,茶客多是住在老虎灶附近的居民。


    有的老虎灶店麵較大,就專門隔出一小間擺上浴盆供人洗澡,隻供熱水不供毛巾、肥皂,視熱水的用量收費4、5分,這就叫盆湯,因為簡陋和不便,通常隻有男的去洗。


    二舅他們要去的王記老虎灶不開茶館,隻兼營盆湯。


    每天清晨5點半到晚上9點,同壽裏附近的居民都會提上自家暖瓶去王記老虎灶打開水,現買水資是一分錢一瓶;如果包月,即提前買他家的水籌,一根水籌一分錢,買上30根還能送3根,陶小霜總是花6毛錢一口氣買上66根的。


    “哦”,被逮到的程迎國有些不情願。


    陶小霜不慣他的懶勁,隻說了句:“我們洗澡的熱水就靠你了”,就把水籌塞給了他。


    迎國把水籌往褲兜裏一放,一手端起放著毛巾和肥皂的木盆,一手提溜著兩個空暖瓶,咚咚咚的下樓去了。


    “采秀,你去玩吧,洗澡前我叫你。”


    “哦,我去了。”程采秀拿上雞毛毽也出去了。


    陶小霜和徐阿婆快手快腳地把狼藉一片的飯桌收拾了。


    “外婆,我的東西等會自己收,你歇著好伐。”說著,陶小霜雙手端起重成一疊的髒碗盆,眼看腳下出了房門。


    因為程家晚飯吃的早,陶小霜把碗筷都洗好了,正往壁櫃裏放時,李阿姨才走進灶坡間。


    看見沒人站在水鬥前,驚喜的李阿姨快步衝上來占好位置,“啊呀,今天總算不用排著等了。”說完她還慶幸地歎口氣。


    陶小霜想到往常一疊疊的碗筷擱在地上,誰家洗好了就喊一聲,排在下一個的就跑過來洗的情景,也是心有戚戚焉。


    “小霜,幫個忙,開一下我家的燈好伐?”


    “好”,陶小霜去開了李阿姨家的燈。


    因為下樓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陶小霜洗碗前就開了燈,現在再一開李阿姨家的燈,十來平米的灶坡間立刻被兩盞電燈照得亮晃晃的。


    別覺得這是在費電,隻要數一數就會發現小小的灶坡間裏可是安有六盞燈的——這2號石庫門的每一家住戶都有一盞。


    開不開是我的事,但我得有開的權利,這種想法不知何時已成為合住在一棟石庫門裏的上海人的共識,2號的住戶們隻不過是循了這個常例而已。同理,其它公用的燈也是各家自有一盞的:住亭子間的王家在自家門口有一盞燈,二樓的走廊上則有三盞燈,分別對應住二樓的三家人。


    由此還衍生出了一些鄰居間爭吵的由頭。


    比如‘總不開自家的燈,盡蹭別人家的,門檻真精!’


    或者‘你家是故意的吧,來的客總是瞎來來開錯燈,這個月你家電費省不少了!’


    經曆兩世,想到滬人精打細算的種種習氣,陶小霜就覺得親切,無論過去多久,這大上海還是老樣子呀!


    想到這些,她心裏因為緊張和興奮而產生的焦灼感都減輕了不少。


    陶小霜正準備出門去,她要找的人就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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