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霜把左手伸給孫齊聖,孫齊聖伸手握住,兩人並肩坐著,兩隻手十指交纏著緊握在一起。


    陶小霜把右腕貼在霧燈上,輕聲道:“引月”。


    霧燈中心的光焰霎的散開,化作一捧銀屑,穿過燈壁,飛入空中如水波般徜徉開來。小屋裏無處不在的銀屑散發出星星點點的熒光,仿佛月光的微粒。不久,這些銀屑飛舞著在兩人的頭頂匯成了一道微型銀河。


    “很美吧”,陶小霜仰著頭。


    “很美”,孫齊聖也仰著頭。


    兩人仰頭看著那銀河逆流而上穿過屋頂,他倆眼中的銀光還未消逝,屋頂開始變得透明起來。


    “呀!”


    和前幾次一樣,陶小霜隻覺身子一輕,整個人就飄飛起來,孫齊聖也隨著她往上飄。


    兩人輕盈地穿過已經完全透明的屋頂,隨後又接連穿過了議會的三層房間。


    當兩人飄飛到廣場上空時,第一縷月光如銀色的絲線般輕柔的穿過灰霧,落在一塊白條石上。隨後,絲絲縷縷的銀色月光從天而降,濃霧如朝日露珠般見光消解。這時,在已升至半空中的兩人眼中,迷霧鎮上的灰霾漸去。


    夜幕四垂,天地寂寥。


    隻見濃霧彌漫的遼闊森林裏,有一處灰霧散去,露出了深綠淺蔥的原色,那裏座落著一座小鎮。小鎮白石為緯,黑岩為經,其上各式的彩色建築綿延成一個略為豎長的十字;十字的頂端鑲嵌著一片碧綠的湖泊,那湖岸橢圓,湖水無波,晶瑩剔透如一塊至綠的寶石。


    銀色月光中,那純粹的澄澈的碧色讓陶小霜不禁屏住了呼吸。


    “小霜”,孫齊聖突然叫她。


    陶小霜楞楞地轉頭,孫齊聖的臉貼了上來。


    兩人的嘴唇先輕觸了一下,然後孫齊聖緊緊地壓了過來。


    柔軟的觸感後,是一陣輾轉廝磨。


    不滿足於此,他用牙齒輕咬她的下唇。受痛之下,唇縫微開,濡濕的舌尖趁機探了進去。


    躲不開的糾纏,濃烈的呼吸,孫齊聖的執意求索讓陶小霜手腳發軟。


    “嗯……”


    “……”


    一輪銀月撥霧而出,陶小霜喘著氣,她清晰的看到孫齊聖把兩人分開的唇間的一縷銀絲舔去。


    孫齊聖的眼睛亮如星子,雙瞳中倒映著陶小霜紅透的臉。他笑的樣子,他低頭的動作,明明都很熟悉,這時看來卻把陶小霜羞得手足無措。


    突然,她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夢就要醒了!


    ———————————————


    一段似長實短的深眠後,好似一隻沉入水底的鳥拚命向水麵掙紮般,睜眼的一瞬間,陶小霜就感到全身異樣的沉重和乏力,沒有一點正常睡醒後的舒適和安逸。


    這種‘夜班’後的疲倦感畢竟已經曆過幾次,已經有些習慣的陶小霜靠著床頭坐了起來。


    “嗯呀”,伸了個懶腰,陶小霜猛地雙手捂住臉頰,她想起來了!


    夢醒前自己和孫齊聖……


    “啊!”陶小霜把整個臉都壓在枕頭裏。


    “……不就是親嘴嗎?”陶小霜喃喃自語道。她努力回想前世在外灘看見的公然接吻的洋派男女們,還有住在宋家樓上的舞女和情人在樓梯間裏亂來的情景……


    越想越覺得心慌,那濡濕的柔軟的感覺似乎更清晰了,陶小霜用力咬著嘴唇,“沒什麽的,那是個夢!陶小霜,那是個夢!”


    自言自語地掩耳盜鈴一番,臉總算不熱了,陶小霜想到了孫齊聖——那小流氓正睡在一牆之隔的3號裏。


    夏日裏,室內的窗戶總是敞開的。天才剛蒙蒙亮,小臥室裏隻有窗沿邊有一點光,大概是清晨5點左右的晨光。陶小霜豎著耳朵聽了會,隔壁靜悄悄的,孫齊聖果然還沒醒。


    巡夜會給身體造成類似於熬夜的負擔,陶小霜第一次巡夜時睡了整整半天,後麵的三天裏陶小霜每天都要睡上10個小時;所以第一次巡夜的孫齊聖睡上半天才正常。


    陶小霜不禁鬆了口氣,用擠在床腳的鏡子遮好牆洞。爬下床,也不開燈,她輕手輕腳的穿好衣服,端上臉盆出了門。


    灶坡間裏正亮著5盞燈。沒開的那盞屬於住二樓後廂的王姿和她的新婚丈夫李建全,小夫妻倆剛結婚半年,沒孩子,正是躲懶三餐都愛跑食堂的時候;其餘5家人則每天都要升煤爐做早飯。


    徐阿婆正拿著木勺在裝滿熱稀飯的鋁鍋裏作順時針攪拌,看見外孫女起來了,就笑著說:“今早起得巧呀。小霜,快去洗臉,你二舅買油條去了,梗米粥配脆油條蘸醬油,都是你愛吃的,好伐?


    “我知道了”,陶小霜跑到水鬥前去洗臉。


    這時,住一樓後客堂間的吳紀走進灶坡間,他拿著一簸箕掰好的小青菜等在陶小霜的身旁。吳紀一邊打量陶小霜一邊大聲道:“小霜呀,這幾天廠裏正在戰高溫,保衛科要值班,所以昨晚你出院我們也沒碰著麵。現在看到你,吳叔也放心了!”


    陶小霜忙放下擦臉的毛巾,感激的說:“吳叔叔,那天太謝謝你了!大半夜裏,要沒有你幫忙,光二舅一個人可拉不動板車。”


    吳紀用力一拍陶小霜的肩,咧嘴笑道:“瞎客氣什麽,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即使沒有板車,我和你二舅輪流背,也要把你背到醫院去!”


    吳紀與二舅程穀華關係很好,寡言的二舅每年總會和他一起大醉幾次。吳紀在一間小印刷廠的保衛科當幹事,日常的言談舉止十分大大咧咧,頗有些粗魯的感覺;加上這人抽煙喝酒很凶,喝酒後還愛吹牛,本來應該不太招人待見,但他的性情熱誠直爽,樂於助人,同壽裏的鄰居們有事總愛找他幫忙,所以他在鄰裏間的人緣很不錯。


    陶小霜知道吳紀重臉麵好出風頭,就使勁誇他:“吳叔叔,不是客氣話,你就是我的及時雨宋江呀!”她的話引來灶坡間裏一陣笑聲。大家都紛紛笑著起哄。


    張姆媽切著醬瓜,笑著說:“小吳,這話說到你心裏去了吧!你是我們這的宋江,那我家紅旗以後可不能再讓你搬梯子了。”張家住在二樓的前廂,戶主張紅旗在區裏房修隊工作,鄰裏間誰家要是缺釘少瓦或者要修牆補洞什麽的,都得找到張紅旗搭把手。


    吳紀聽了這話直笑:“張姐,我和老張都是宋江,都是宋江!”


    “小紀,當了回宋江,我估計你得笑三天。小心——別把嘴笑裂了!”說這話的是住在一樓後廂的吳剪刀。兩人同姓,吳剪刀又比吳紀大上十來歲,於是就直接稱呼他小紀。


    因為臨街,4弄2號一樓的前客堂間和前廂在建造時就是鋪麵的格局,在公私合營後分別開了一家醬油店和一間舊衣鋪,吳剪刀就在舊衣鋪裏上班。隻是以前他是為店東工作,現在則翻身做了工人,在街道福利社領上了工資。吳剪刀在裁剪布料上有一手絕活,既快且準不說,還總能為顧客節省些布料;久而久之的,大家都不叫他的本名,人前人後都直接叫他吳剪刀。人生四大事——衣食住行,穿衣可是排在頭一位,能做一身好衣裳的吳剪刀在2號裏自然是說得上話的。


    “就是,小吳啊,你要小心哦!”王阿婆笑得臉上褶子都深了不少。


    “哪有,哪有……”吳紀被取笑得臉色泛紅,說話都帶戇腔,陶小霜見狀忙讓到一旁,“吳叔叔,我好了,你來洗菜吧。”


    “好,那我洗菜。”吳紀順著台階下了。


    後天井靠著牆的一個角落裏,徐阿婆早支好了板桌,陶小霜過去時,三碗濃濃的米粥已經盛好。


    “外婆,我來倒”,陶小霜倒了半碗醬油,把碗正正的擺在桌子的中央。


    粥碗還在冒煙,油條還在路上,徐阿婆就拉著陶小霜坐著說話。她眯著老花眼細細的打量外孫女,然後說:“霜霜,這幾天你好好休息,家裏的事就不要做了,去玩吧——兜兜馬路,或者去寧鷗家玩,好伐?”


    “外婆,我沒……”陶小霜自知臉色不好是在迷霧鎮上夜班的緣故。她正準備勸說外婆打消給自己放假的想法,突然,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想去找宋家人!


    自那個夢後,陶小霜就有了這件心事。住院的那幾天裏,閑來無事時陶小霜總是想起前世的家人。想著想著,她就焦慮不安起來,她特別想知道宋家是否平安度過了抗戰年月,這些年的境況又如何……


    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人在她的胸腔裏係上了一根線,一想起來就牽扯得心肺一陣隱隱的抽痛。陶小霜知道這種牽念隻有和前世的家人見上一麵,知道他們過得好後,她才能放下。


    打定主意,陶小霜點點頭,“那,外婆,我就休息幾天。”


    徐阿婆一邊用粗糙的手摩挲外孫女白皙的手背,一邊說道:“乖孫,好好玩幾天,等你分了配工作可就要按著廠休來了。”


    在60年代,一個星期由六天的工作日和一天的休息日組成——即這時是單休星期天。不過,這時候的工廠幾乎都奉行‘人停機不停’的鐵則:在生產車間裏,一線的工人們每天按著早中晚三班製無縫倒班,以保證機器能一刻不歇,即使在星期天也一樣;所以工廠一般不休星期天,而是以生產小組為單位由廠裏來安排工人輪流休假;在生產任務不重的時候,大概也能七天裏休一天——這就是徐阿婆說的廠休。


    “嗯,我曉得……”陶小霜點頭,心裏忐忑不安——她能找到前世的家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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