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貞元皇帝摔開奏折,按著額頭深呼吸幾口,眉間隆起一塊小山。


    東升太監還算鎮定,這兩年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冷厲,他伺候左右也被鍛煉出來了,此時見他控製不住脾氣,急忙將遞上人參茶,勸道:“陛下切莫動怒,您近來睡眠不良,若再情緒失和,頭疼的毛病就要落下來了,這可不是小事情啊,奴才鬥膽請您萬萬以龍體為重。”


    貞元皇帝喝了參茶,抬眼看了看東升太監,忽道:“東升兒,你說朕是不是太寬和了?才讓這些人把膽子養的這麽肥,竟然連竄匪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哦,這算得什麽,開國異姓王的後代都能竄通匈奴了,這又算得什麽。”


    東升太監伏身哀求道:“這些亂臣皆是豺狼之輩不知感恩,陛下切莫為他人之過自苦。”


    貞元皇帝冷淡地應了聲,過了半晌,東升太監才聽到他說:“給他的禮送到了嗎?”


    東升太監將臉伏得更低了,“算日子,今日該送到了,陛下。”


    自從陳閣老去世後,陛下已經好幾次情緒失控了。東升太監自小守著皇帝長大,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往事,他知道陛下這是想起了一些久遠的故人。那個人,猶如深埋在陛下心中的一顆火雷,一旦被觸動,便見血光。


    這種時候他都盡量壓低自己的存在感,像平州這位不長眼的通匪罪臣還敢在陛下麵前蹦躂,離死期不遠了。


    貞元皇帝低歎了聲,再無他話。


    國子學,進學府黃品學堂。


    朱定北打了個噴嚏,搓搓鼻子依舊埋頭盯著書籍看,一點沒有因為這個噴嚏分神。寧衡皺著眉看他,也不知他看到什麽精彩的地方,雙眼發亮,凝神貫注。寧衡見他鼻尖泛紅,整個人不自覺地縮了起來,定是被凍著了。


    他從書簍裏取出一件披風——這本是為朱小侯爺犯困小睡時候準備的,起身走到朱定北身邊給他裹上,又將兩本書放在朱定北腳下給他踩著,將披風蓋住他的腳,才走開。


    夫子瞧了一眼,看了看桌子上放著一本醫書的長信侯爺再看看埋著頭至始至終眼裏就沒有看見他的朱小侯爺,歎了一聲,拍了拍教執將被寧衡分心的學子們喚回心神。


    朱定北看得太用心,也或許是對寧衡的氣息太過熟悉,竟然沒有一點分心,顧自沉迷在書稿中,知道下了雪被寧衡拉起來時,看寧衡的臉上也寫滿了字,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樓安寧抱著手臂用力地搓了搓,吸了吸鼻子喊道:“這什麽鬼天氣,今日為何這般冷。”


    他又羨慕又嫉妒地看了眼包裹得嚴嚴實實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朱定北,拿哀怨的目光看著他兄長。


    樓安康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也凍著呢。


    分明早上出門時候還是大晴天,到了午後就陰沉下來,到現在更是驟然變冷,讓人措不及防。


    秦奚和賈家銘還在三月熱孝期內,從江陵回來後便在陳府足不出戶。朱定北被冷風一吹總算回過神來,對這個天氣並無意外,他對於十五歲前後幾年的酷烈寒冬印象深刻,早再半年前就借老侯爺的名義通知朱家軍防備著寒冬了。現在卻是讓他想起了一樁忽略的事,於是轉身對水生吩咐道:“你先回府上取些銀碳火盆送到陳府,讓他們晚上穿厚實點別受了風寒。”


    老管家留在江陵為陳閣老守靈,秦奚阿娘又自顧不暇,陳府上雖然也有照顧他們的人就怕不夠精心。


    這邊準備上車的樓家兄弟聽見了不由臉上微熱,連忙也讓小廝準備一些得用的東西送到陳府上。他們小小少年再會體貼人考慮事情也不能周全,此時見朱定北能想到他們想不到的,自覺對摯友不夠用心,心中生出一些愧疚來。


    朱定北笑著對他們二人叮囑了幾句,這個天氣容易得病回去先得服藥防備,也得照顧著樓尚書,不能鬆懈了。


    兄弟倆應著聲走了,朱定北回身卻見寧衡臉色不好地盯著他,不由摸了摸臉,奇怪道:“無端端的發什麽脾氣?”


    寧衡把他拉上馬車,心說他倒是會教訓別人,自己都管不好。到底把責怪的話忍住了,見他老實地把薑茶喝下,這才鬆了口,問他:“方才看的什麽書?那般好玩麽。”


    朱定北從書簍裏把未看完的書掏出來,說道:“是一本航海誌,沒想到這世上竟有如此多奇特所在,以往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現在看來當真是一葉障目,不知所謂。”


    寧衡翻了翻,見他對遊記異聞錄十分感興趣,便道:“我府上有許多行船行商記錄,都是寧家時代商人親眼所見親身經曆。或許文筆不曾妙筆生花,但想必你會喜歡。”正要接著說將那些書都送到朱定北府上去,但一想到他方才看書時的“劣跡”便及時守住口,狠心對滿臉期待的朱定北淡聲道:“每隔兩日我取一本給你看,若是再如今天一樣不管不顧,除了那些書,這些書我都沒收了。”


    朱定北:“……”這個沒大沒小的臭小子!


    長信侯爺果然說到做到,那些書讓朱定北完全入迷,不過一日就看完了,央求他寬限時日先勻他一本看看,可使勁手段也敵不過長信侯爺的鐵石心腸。最後心癢難耐的朱小侯爺隻能發出大殺招,露了一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震懾得長信侯爺五體投地,將日期寬限到了一個半日。


    朱定北:“……”


    算你狠!


    朱定北正想著接著十一月十一那日生辰之際和寧衡討點甜頭,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在這之前寧衡受詔入宮侍疾,他也沒法繼續和寧衡鬥智鬥勇。寧太後的病症厲害,待病情穩定下來,寧衡便陪著太後在護國寺住到了十二月底才回京城。


    護國寺朱定北之前已經和祖母走了一遭,老夫人下定決心每年都來分護國寺還願,答謝佛祖保佑孫兒身體康健。


    朱定北回京後,這個生辰過的最是冷清。因為天氣異變的關係,洛京許多人都受了風寒,樓尚書也在此列,因此兄弟倆也無法陪著朱定北過生辰。


    鎮北侯府的溫情卻不會被外頭的寒風驅散,十一日一早老夫人便興衝衝地拉著來請安的孫兒換自己做的冬衣,朱定北這一年長勢極好,許多衣服穿過一月尺寸就不符了,這可把老夫人樂壞了。現在看孫兒穿著自己親手做的冬衣,端的麵冠如玉公子翩翩,臉上綻出一朵花兒來。


    “原本備著你年尾穿的,還特意做大了些,沒想到正好合適呢。”


    老夫人站在孫兒麵前,見自己竟然要仰頭看孫兒了,不由又有些多愁善感起來:“長生長大了,真好,祖母真高興。”


    朱定北嘻嘻笑道:“祖母放心,長生再大也是您的乖孫兒,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您和阿爺,孝敬你們。”


    老夫人輕易又被哄笑了。


    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兩老送了生辰禮,老侯爺被老夫人嫌棄了一番眼光,不服氣道:“這刀有什麽不好,咱們朱家的男人都得耍一手好刀。”說起這個,他就不免提起寧衡來:“今年我這身骨頭倒是服帖,這鬼天氣也沒犯病,回頭得好好備份謝禮送長信侯府上。”


    老夫人嗔道:“好沒誠意,依我看還是請那孩子到府上來,我親自下廚謝謝人家。”


    不僅是老侯爺,她這嗓子的毛病也好了不少,這些年冬天裏就沒有這麽快活過了。


    朱定北想起寧衡提前送的那份生辰禮,暗道,他過兩個月的生辰自己是得好好備一份厚禮了。


    鎮北侯府上其樂融融,皇宮裏,貞元皇帝卻失手摔了茶杯,燙了手也沒注意,急聲問道:“是什麽人,你可看清對方模樣?”


    跪在下手的暗衛心驚,沒想到自己不甚在意的一件小事竟然會讓皇帝陛下如此失色,忙仔仔細細回憶了前後細節,回道:“陛下,對方一行有五人,身著黑衣頭戴風帽,在墓前祭拜時也未出聲。那些人的身形看上去像是軍伍中人,且各個都是內家高手,屬下斂息且離得遠,卻被對方察覺。那群人不欲露麵,發現屬下之後便離開了,屬下也為看到他們麵孔。不過事後屬下探查過,這些人隻是普通祭拜,在陳閣老墓前敬了酒,並無異常。”


    貞元皇帝坐回椅子上,揮手讓暗衛退下了。


    東升太監硬著頭皮上前道:“陛下您的手……”


    “東升兒。”貞元皇帝忽然出聲,似乎想說什麽,半晌又苦笑道:“是朕……癡心妄想了。人死了,就不可能在回來了。”


    而遠在鮮卑府迎接了軍師一行的朱振梁聽說他們差點和皇帝的人正麵對上時,差點沒跳起來,待確認了雙方沒有打過照麵,沒有露出馬腳,才僵著臉道:“你們師兄弟二人還真是……一個師父教導出來的。”


    他本想說心有靈犀,好險咽回去了。


    古朝安瞥了他一眼,道:“我遇上管叔了。”


    朱振梁意外,“他專門等著你?”


    否則他們輕裝簡行行蹤隱蔽,怎麽會這麽不湊巧就被陳府的管家也撞上了。


    古朝安點了點頭,“是師父的意思,他……給了我一封信,信上……師父說,讓我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惟此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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