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貞元二十六年,五月七日。


    一艘揚著貔貅旗幟的船隻在海上銷聲匿跡,在大海之上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卻在寧家主家掀起了驚濤駭浪,而這股暗湧很快湧向了洛京皇宮。


    當貞元皇帝聽到寧衡連同之前的商隊一起消失在海上時,不由皺緊了眉頭。


    “他發現了你們的行蹤?”


    跪在下首的暗首應聲道:“回稟陛下,寧家一行與我方人發生了一場爭鬥,但暗一確定對方並不知我等身份。原本我等有意讓寧家主就此離開,但他們一行逃脫之時受到攻擊,大船沉入海中,我等打撈之時,已不見寧家主等人蹤跡。而後來出現的那批人,應是索要寧家主的性命而來。”


    暗一,便是司馬皇室暗首僅次於暗首之下的首領,亦是貞元皇帝極信任的人,這一次尋覓寶藏的一隊人馬便是由暗一負責。


    卻沒想到,這幾年一直風平浪靜,竟會接連與寧家的商隊發生衝突,甚至讓寧衡卷入其中生死不明。


    貞元皇帝腦中生疼,暗暗閉了閉眼睛才道:“既然後來之人的行蹤也無行蹤,會否寧衡身在他們手中。”


    “這……”


    “嗯?”


    暗首伏地道:“暗一親眼所見,寧家主跌入水中時已身受重傷,朱小侯爺為救他性命卻也被帶入水中。寧家人紛紛跳水救助,但後來之人並無生擒之意,反而對水射弓.弩,而後毀船斷寧家後路。暗一靠近之時,水麵已被血水染紅。”


    貞元皇帝眼睛一眯,“他們發現你們了?”


    “並未。”


    暗首立時道。


    寧家主在大靖的地位非凡,但他們是隸屬於皇帝陛下的暗首,身負的唯一責任是陛下托付的尋寶之行,除此之外的事情——還是有可能讓這個任務失敗的事情——他們絕不會幹涉。暗一等人的袖手旁觀並未做錯,隻是此事的後果……不堪設想。


    “屍體呢。”


    貞元皇帝道。


    暗首答道:“那片地方暗礁密布,暗流湍急,待到屬下下水查探時,除了被擱淺在暗礁之中的寧家船,其他人都已不見了。”


    “依你之見,寧衡可還有機會生還。”


    皇帝問著,心裏卻清醒地知道,就算沒有受傷,暗礁就足夠奪人性命。一個重傷落海的長信侯爺,一個身體孱弱不能習武的朱家世孫,就算其他人僥幸活了下來,這兩個人卻是希望渺茫了。


    果然,暗首給了中肯的否定回答。


    貞元皇帝沉默許久,才出聲問道:“劣銀之事,仍沒有眉目麽?”


    暗首道:“在廣州府便匿了行蹤。暗一言說曾有不明樓船在朱崖島附近出沒,屬下從寧家打探得消息,那樓船吃水應是重物所致。屬下拙見,這或許是企圖謀害寧家主的那行人放出的誘餌,讓他們以為此船與劣銀相關,因此,寧家主才會親自出海探查。”


    “你認為,那行人不是盜換劣銀之人。”


    “以他們的行事看來卻非同一人。屬下以為……或許他們與盜換劣銀之人有著同樣的目的。”


    同樣的目的?


    嗬,無非是禍亂大靖根基,致使國儲不穩,從中獲利。


    而這行人的手段比盜換劣銀的人更果決,更切中要害!


    寧家家主,長信侯爺。


    於大靖而言,地位僅次於九五之尊。


    年輕時他對寧家家主的存在曾十分介懷,但在某一次對寧衡下手之後險些動搖大靖根本之後,他便明白,他不能奈何寧家——像他的父輩祖輩一樣,隻能默認寧家的存在。


    民為土壤,皇室便是他們供養且信奉而起的蒼天大樹,但寧家卻是這棵蒼天大樹的根係。


    深深植根於土壤之中,也同樣,維係著大樹的繁盛。


    他終於明白,昭太後給寧家留了怎樣的後路,從此便將目光從寧家身上移開。


    但現在,剛剛接掌寧家印信的寧衡卻喪命大海,若是讓寧家人查到這其中還有皇室的手筆,那群瘋子會做什麽樣的事遠非他能預計。


    貞元皇帝沉聲道:“讓暗一撤離。”


    寧家家主可以換人來做,不礙於大靖民生。隻要,寧衡的死,與他,與皇室無關便好。


    至於朱家……


    這個消息能瞞多久便瞞多久吧,就是瞞不住了,他的性命也自有寧家人給朱家一個交代。


    五月八日。


    皓月之下,朱定北舉杯小飲了一杯。放下酒杯後,他看向窗外浮沉晦暗的海麵,聽到開門聲才轉頭過來,看向寧衡道:“他們走了?”


    寧衡點了點頭。


    朱定北突然一笑,那笑聲漸漸放開,越來越放肆,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


    寧衡無奈地看著他,眼神卻滿是縱容。


    朱定北又仰頭喝了一杯,丟開杯子道:“不知道,皇帝老兒看到死而複生的寧家家主和朱家世孫,會不會嚇得睡不著覺?”


    聰明反被聰明誤,皇帝老兒總算在他麵前輸了一回。


    不錯。


    幾天前無端出現在海上的可疑樓船,與皇帝的尋寶隊發生衝突,緊咬不放的刺殺隊伍,海中暗礁的地利。


    這一切,環環相扣,無懈可擊,卻都是朱定北和寧衡刻意安排。


    而如他們所願,貞元皇帝果然放棄朱崖島這一處久尋不到寶藏的目標,將讓他們束手束腳的暗衛部隊撤離。


    暗衛,皇帝手下最精銳的“斥候”和“前鋒軍”,就是朱定北也不能隻對其鋒芒,就怕被他們發現任何端倪。現在,總算將這個絆腳石挪開了。


    這幾年,朱定北在寧衡麵前絲毫不掩飾他對貞元皇帝的不滿,因此寧衡聽了他的嗤笑也沒有放在心上,隻是對他交代道:“休息一夜,明日我們拔船出發。”


    朱定北招手道:“來,陪我喝兩杯。”


    老侯爺被嚴苛限酒,朱定北在洛京便時常找府中的老兵喝酒,酒量已經今非昔比。


    寧衡雖不常喝,但卻是天生海量,此時見他興致勃勃,便也奉陪到底。


    不同於他喝多少都麵不改色,月光與燭火輝映之下,朱小侯爺瑩白的臉上已然浮出一片片暈紅,一雙如洗的眼睛清透晶瑩,嘴角噙著的一抹輕浮的笑意輕易讓人目眩神迷。寧衡看著他一杯接著一杯喝下,直到朱小侯爺克製地收了手,才出聲趕人。


    邀請的是他,要散場時卻不曾有半分留戀。


    寧衡不知為何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或許是心中不舍在作祟,他輕聲道:“你躺下我給你按一按,否則明天要頭疼的。”


    朱定北已經及時罷酒,自覺不會誤事,但明日就要出發尋寶這是頭等大事,讓寧衡紓解一下避免萬一也好,因此便痛快地答應了。


    寧衡解下他的發冠,手指從他黑長的頭發中穿梭而過,準確地按在穴道之上。


    這些年寧衡手上功夫已經出神入化,朱定北舒服地喟歎一聲,不多時呼吸便平緩起來。寧衡手指動作未停,輕聲喚了一聲:“長生?”


    沒有得到回應,他才慢慢地放鬆了眼中封鎖的情緒,在夜色之下將一片柔情傾覆而下。


    昨夜月朗星稀,第二日果然是個好天氣,樓船順利地在海上梭行,避開了層層屏障,進入了寧衡預計的區域。


    “這裏?”


    朱定北指著一處,問寧衡他們現在所在。


    他手上拿著的,卻正是幾年前他們從鮮卑狼牙山酋長墓中拿出的那卷破爛羊皮。


    誰也沒想到,最後破解寶藏所在的關鍵竟真的就在這卷羊皮之上。而發現這個秘密則完全得益於朱定北愛看遊記奇聞的喜好,若不是寧衡從寧家的書庫中將最古老的已經沒有人翻閱的行商手劄拿給通讀寧家行商錄的朱定北,他們也不會因緣際會在那卷手稿中,發現了羊皮卷上所畫線路和奇怪標注的意義。


    那些波浪線,代表的正是水域。而那些奇怪標注,卻是昭太後特設的數字暗號,上麵對應的則是每條波浪線的水域深度和溫度。


    在寧衡動用寧家的勢力探查兩年之後,他們才堪堪將目標鎖定了朱崖島偏南出的一處水域。


    “嗯,是這裏。再過一刻時,我們便能到達水域深處。”


    寧衡修長的手指在他所說的地方點了點,而後對朱定北囑咐道:“先讓他們下水探探路,你跟在我身邊,不要做讓我擔心的事。”


    朱定北太有自己的主意,很多事情他想到便去做了,當下亦不會給寧衡解釋原因,常常讓他擔驚受怕。此次在海上,凶險難測,因此他不得不多嘴囑咐兩句。


    朱定北十分不雅地翻了一個白眼,撇嘴道:“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三次了,還想讓我再給你保證第三回嗎?”


    寧衡愣了下,拍了拍他的頭道:“你聽話。”


    這下朱小侯爺不滿了,直接用腦袋狠狠地頂了一下長信侯爺的下巴,成功讓蹲在身旁的寧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寧衡見他得逞的笑容,索性盤腿坐在他身邊。兩人就著羊皮卷又對比海域上的位置比劃起來,不多時,樓船便在一處穩穩停住。


    朱定北抬起頭來。


    迎著陽光,他眯起眼睛,低聲道:


    “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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