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涼州和寧州,一北一南,是大靖西境,最重要的兩個州府。


    如今,一個被蠻族殺進州府直接燒了州牧阮家的主宅,一個被小小的互市暴民滅了一門,羞辱至此,不僅兩州府中的權貴之家如何惶恐,大靖上下都為之震動。


    朱定北牽了牽嘴角,卻發現一向泰然自若的自己笑不起來,他擰緊了眉頭,一張臉比寧衡一貫麵無表情的模樣還要森然。


    太巧合了。


    不論是時機,還是他們用的手腕。


    況且,寧州阮家還查出了大批劣銀,印號與失竊的國庫存銀是同一年同一批鑄造。


    “阿衡,你說,會不會……”


    他沒有說完。


    寧衡也是滿臉肅穆。比之寧州和涼州的處境,劣銀一案牽扯出的內情,寧衡更擔心的卻是洛京的處境。


    大皇子司馬宇銳和四皇子司馬宇燁在成年皇子中是領軍者,兩者自幾年前就有爭鋒之勢,自四年前兩個皇子被委派到廣州府和揚州府代替皇帝安撫災民,撫恤災情,立下斐然政績之後,兩廂對立爭儲的局勢便明朗起來。


    雖說皇帝沒有偏向他們中任何一人,但也利用他們製衡朝臣。而現在,他們兩人的母族受挫幾乎到對他們再無助力的地步,兩敗俱傷之下也同樣毀掉了皇帝的製衡,勢必有新的勢力湧起,或許是二皇子司馬宇霖,或許是即將成年的五皇子司馬宇圳,但朝局勢必會因此調整。


    這會帶來怎樣的麻煩,武將出身的朱定北可能無心去想,他卻不能不提前做好應對的準備。


    寧家能夠在皇子之間保持永遠的中立態度,並不是因為他們有恃無恐,而是有備無患。由此寧家接下來的日子也不會輕鬆。


    “或許是。”


    寧衡答道。


    蠻族燒殺阮家主宅之時,他們雖然懷疑李家餘孽在其中煽風點火,但並沒有多慮到這是李黨人布下的一顆環環相扣的棋子。現在涼州黃家蒙此大難,雖是互市暴民所為,但行事作風讓人不得不將兩者之間聯係起來。


    手法太相似了,又選在寧州府戰亂,西北烏孫戰亂之際,同時重創了洛京中最有權勢的兩個皇子。


    無論哪一點,他們都有理由將這兩件事聯係到劣銀背後的李黨身上。


    更重要的是,這還僅僅隻是開端。


    寧衡將自己對黨爭變故的顧慮告知朱定北,又道:“之前說,他們有意阻礙我回京,我想他們並不隻是要我阻攔我回京。”


    朱定北危險地眯起眼睛,道明寧衡的未竟之意:“他們想置你於死地。”


    涼州黃家,寧州阮家,廣州寧府。


    前兩者已經沒有百年已然沒有複族的可能,若是這個時候,寧家家主喪生,那麽寧家勢必大亂,皇帝四肢一口氣被斷了三塊,隻剩下一個並不討喜的他們之前想要對付卻失利的朱家。


    細思恐極。


    “阿衡的意思是,他們並不要的不是取而代之,而是……破而後立。”


    若他們的猜測是真的,那麽李黨要做的此時在做的,根本不是謀反,而是毀了大靖的根基,把皇室和幾大世家連根拔起!朱定北以前從未想過這一層,此時亦覺得不寒而栗。寧衡的表情帶了一層寒霜,淡聲道:“或許是吧。”


    寧衡幾乎不會用可能或許這樣的有所保留的猜測之語說話,但此時已經接連說了兩遍。可見,他心裏也期望這個猜測隻是一個假想,隻是他們的多疑。


    朱定北深深呼吸了兩口,對寧衡凝聲道:“阿衡,我們必須盡快了結此間事端。”


    必須,盡快趕回洛京。


    不僅是,寧家所受到的威脅,更重要的是朱定北篤定,對方對朱家並沒有死心。在黃家和阮家倒下之後,繼而就是寧家和朱家。


    寧衡的視線落在了窗外無邊際的黑暗之中,與朱定北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頷首,正如寧衡所想,他也懷疑這些海寇就是出自李黨之手,這其中或許就藏著一個他們怎麽也找不到的最後一個逃逸的李家餘孽,也或許,在幾年前李黨就將人植入到海寇之中。


    但不管是哪種可能,甚至是這些海寇根本與李黨無關,他們都勢必要將這些賊寇殲滅以絕後患!


    兩人都有些心緒不定,滅了燭火,朱定北依然毫無睡意,寧衡等了一陣便側過身,抬手攬住他的肩膀,安撫地捏了捏,又將他帶過來,輕柔地開始揉按他的頭部穴道助他入眠。


    朱定北放鬆了身體,忽然低笑說道:“咱們也有好些年沒有這麽近了。”


    寧衡的動作一頓,無意識繃起的表情柔和下來,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個無聲的笑臉,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們漸漸長大,他與鎮北侯府來往得多了,老夫人便特意在鎮北侯府朱定北的院落旁收拾出一個客居給他留宿用。已經很少像十一二歲那時的親密無間,先前在寧家因為梁老夫人的緣故兩人才再度共處一室,而今因為這場海禍,寧衡才重得這個機會。


    朱定北前世活在軍中,和將士同吃同住也是常事,因此大大咧咧地沒覺得有什麽。有此番感慨,還是因為方才情緒不好被十七歲的少年安撫,心中生暖,才不由自主地歎息了句。


    他又說:“上一次就不該輕易放過那兩個人,回頭讓你們不管用什麽手段,也要讓李甲李乙言無不盡。到底是什麽緣故讓李家竟然不惜毀了大靖,我倒是很想知道。”


    “嗯。”


    “阿衡……”


    朱定北還要再說,寧衡捂住他的嘴,低聲道:“長生,我都知道。睡吧,不會有事的。”


    “唔,你可不要輕敵。”


    “我不會。”


    朱定北於是不說話了,閉嘴無聲,過了兩刻勻長柔順的呼吸便輕觸在寧衡的鼻息之間。


    同一時間,洛京皇宮,景陽宮。


    “咳咳。”


    沉重悶痛的咳嗽聲在寢殿中斷斷續續,守夜的紅蕊姑姑帶著大宮女春夏,聽著便覺揪心。


    春夏是黃貴妃的賠罪,對她現在所經受的痛苦更加感同身受,憂心忡忡地道:“娘娘這麽下去,可怎麽是好。”


    陛下,就連四皇子都不能夠讓貴妃娘娘心中寬慰,她們這些伺候的人更無計可施。但讓娘娘再這麽病下去,她真怕……有個好歹。


    紅蕊姑姑是景陽宮的掌事姑姑,此時也微微歎了一口氣,道:“咱們盡心服侍就是。”


    “姑姑。”


    殿中傳出一聲虛弱的聲音。


    紅蕊姑姑趕緊帶著春夏上前,跪著問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扶我起來。”


    兩人連忙起身,春夏將簾帳掛起,紅蕊姑姑將她扶起。黃貴妃問道:“什麽時辰了?”外麵的天光還沒透進來,可見並未過去多少時候,可她已經覺得熬了太長時間。果然,紅蕊姑姑道:“醜時五刻,娘娘您才歇下半個時辰。”


    說是歇下,其實也未睡著。


    黃貴妃苦笑一聲,“躺不下去了,扶我到堂前吧。”


    “娘娘,這可使不得。”紅蕊姑姑心疼道:“您金枝玉葉,如何能這樣自傷。若是讓陛下和燁王殿下知道了,該有多難受。您不為自己的身體著想,也請顧念四殿下,您這一病,他眼看著瘦下去,同娘娘母子同心,定是不好過。”


    這麽說著,黃貴妃比她更快地掉下眼淚。


    母族出了這樣的事,比阮淑妃家裏還要不堪。她幾乎沒臉活在世上,每時每刻,都想起祖母,母親,姑嫂姊妹,甚至是年幼的侄女,備受欺辱的死狀,她又痛又恨,天之驕女再也沒有驕傲的底氣,似乎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一股肮髒。若不是嬪妃自戕是滅九族的大罪,她恨不能跟著族中女子一起死去。


    黃家嫡係就這麽敗了,那些旁支中也沒有可以撐起家業的人,眼看著世代基業就要風雨飄零,黃貴妃想到因此被連累的兒子,更覺悲從心來。


    母族的不光彩,她這個貴妃娘娘同受己身的屈辱,都讓他抬不起頭來。


    她恨啊,恨不能將那些暴民全都殺光。可是她知道,就算有陛下為他報仇,也再也回不去了。死去的親人不會複活,印在身上的屈辱不會褪去,還有陛下的恩寵也將失去,儲君之位與兒子也將失之交臂。


    每一個,都在打擊她活下去的勇氣。


    紅蕊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不管此時是心疼貴妃還是悲憫自己前途未卜的命運,她眼中的哀傷仿若實質。


    春夏忍不下去地哭起來,她跪在貴妃身前抱住她的腿,哀求道:“娘娘,您一定要振作起來!隻有您能給老爺,給老太君夫人們報仇了!四殿下也隻有您了。您難道舍得讓殿下在四麵楚歌的情形下還失去您嗎?娘娘,為了殿下,您一定要振作啊!您還是宮中的貴妃娘娘,就是皇後也不能越過您,陛下心中有您,您忘了您曾經的期許了嗎?還有那麽多事情沒做,您不能輸,更不能讓殿下輸啊!”


    這話可以說是大逆不道,但此情此景,她的口不擇言卻讓貴妃心中生出一股孤勇來。


    是啊,她不能輸!


    誰也不能讓她低頭,那些把屈辱加在她身上的人,她必須狠狠把那些人踩在腳下!隻要燁兒登上皇位,誰還會記得黃家所受的屈辱,黃家的門楣誰敢看低?


    貴妃眼中迸發出求生之意,紅蕊姑姑跟著哭,壓低的眉眼之中卻閃過一絲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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