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夾雜著初秋的味道撲麵而來。鹽田裏,曬鹽似已完畢,現在人影稀疏。而稻荷神社左邊的五十町農田,稻穗沉甸,迎來了三年不遇的大豐收。似已有太平氣象。


    水野下野守信元心中明白,在父親剛剛去世時,不僅僅是家臣,就連普通百姓都說他比不上父親。信元首先將父親先前的寵臣趕出了家門,然後改建了城池。他心裏清楚,改建城池必然會招致百姓的非議,他卻故意這麽做。他想開創一種新的氣象,並讓家族聚向自己。城池改建完畢,他便著手擴張鹽田。雖說繁重的賦役導致了百姓不滿,但後來他將成鹽分給了眾人。百姓可以專門種植水稻,而不用去鹽場奔波。


    “真是一代明主啊。”聽到大家對他的評價已經改變,信元心裏笑了。去年的稻子隻收成了七分,於是他將年貢降至五分,並派人到各村宣揚:“領民是珍寶,不能讓他們忍饑挨餓。”


    此前的盂蘭盆節,信元在海濱泛起一百五十艘船,點起無數燈籠,以祭奠故去的父親。不僅領民,就連眾多鄉紳也因這壯觀場麵瞠目結舌。


    “這等風雅,京城亦無啊。”


    “下野大人的氣概真是當世少有。”


    信元對這些話付之一笑。他的目的遠不止此。他從京城招來遊曆諸國的連歌師,向他們學習連歌。實際上他是想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向那些連歌師打聽各國人物風情。


    以前與於國幽會時的急躁性情已經不複存在,他的雙頰變得飽滿,眼神和動作都從容持重。現在信元隻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岡崎的妹夫鬆平廣忠不識時務。於大生下了竹千代。一想到這個外甥將來會成為岡崎城主,做舅父的便放心不下。


    一日他騎馬從鹽濱穿過田間小道趕往實相寺時,突然想到此事,今川氏已是日薄西山,織田氏卻是蒸蒸日上。應該盡可能讓廣忠也明白這些道理,追隨織田信秀。


    進入實相寺領內,信元搭手遮住陽光,隻見一個騎馬的武士從大手門飛奔而來。那人看來心急如焚。是誰?又有什麽事呢?下野守心中嘀咕。


    近些一見,竟是弟弟忠近。信元把父親寵愛的人都趕出了家門,唯獨留下了忠近,因為唯忠近能理解兄長的抱負。


    “兄長,那古野派來了使者,平手中務大輔……”


    “藤次,莫要慌慌張張的,把額上的汗先擦幹淨。”下野守笑著責備弟弟,“平手中務前來,必然有機密大事。你能猜出是何事?”


    忠近在馬背上擦著汗,搖了搖頭,“那隻癩蛤蟆,臉上毫無表情。”


    “哈哈哈……你隻要睜大眼用心看,天地萬物都是有表情的。你看這水稻……”信元策馬緩緩走到前麵,說道,“它在說,百姓用心栽培,它非常高興。隻有聽到萬物的聲音,才算是長大成人。”忠近感覺兄長越來越像父親。總是那麽嚴肅,每一句話都會講出一番道理,不高興時會大聲嚷嚷,高興時便會自我炫耀。但今天走在前麵的兄長卻不再多語。


    平手中務是織田信秀的心腹重臣。據說今年已經十一歲的吉法師越發調皮,而且近來早熟,競開始接近女色。一看見商家女子,他便會叫嚷:“呔,撅起屁股讓我看看。”信秀不得已將吉法師托付給了平手中務,由他負責管教。


    兄弟二人從大手門進去,到達本域的大書院之前,二人一直在揣測平手中務此行的目的。織田是要出兵美濃而讓他們充當後盾,還是要再次攻打今川而讓他們擔當先鋒?


    當他們進了開滿胡枝子花的內庭新建的大書院時,發現忠近所說的那隻癩蛤蟆已靜待多時。


    “有失遠迎,聽說事情緊急,還沒來得及更衣便趕了過來,見諒見諒。”


    平手擺手說道:“閣下不必和在下講這些虛禮。”


    他笑了笑,“天氣不錯,今年應該豐收了吧。”


    “正是。百姓也該鬆口氣,過幾天舒坦日子了。”


    “熊邸的波太郎最近去了哪裏?好像已經有十數天不在府中了。”


    “我不甚清楚。他真的不在府中?”


    平手中務輕輕點了點頭,道:“言歸正傳吧,在下今日前來,是主公吩咐在下帶幾句話過來。其實此次出使,在下再三推脫,無奈主公不允。萬不得已,隻好前來……”


    他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緊緊盯住信元。信元有些驚惶。既然連平手中務都再三推脫,今日之事必非同一般。信元沒有插話,單是示意對方說下去。


    “無他,就是岡崎的事——請多多費心。”


    信元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他故作鎮靜,卻想象不出對方打算讓自己怎樣對付岡崎。平手中務似乎看出了信元內心的波瀾,仍不慌不忙道:“鬆平廣忠乃貴妹婿,行事卻如此固執……”


    他話鋒一轉,令信元愈發惶恐,“聽說令妹剛嫁過去時,他對以前的愛妾念念不忘,鬧了很長一段時間。”


    “是啊,他還年輕,有時會讓老臣們為難。”


    “可是聽說現在他們夫妻卻琴瑟和調,外人都羨慕不已呢。您可聽說?”


    “不錯,他們還算和睦。”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主公這次派我來,是想讓在下告訴大人,希望大人能令貴妹婿入了織田一方。身為舅兄,您隻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示之以威,他必能明白。”


    “織田大人是讓我去遊說廣忠嗎?”


    “正是。”


    平手中務眯著眼,幹脆地點點頭。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方才再三推脫那番話。“以閣下之力,此事並不難辦。主公想待此事一定,便安心迎戰今川氏。您有何指教?”


    信元緊緊地盯著中務。雖然沒有跡象表明今川氏會在近期興兵,但今川家若有進攻之意,想必對岡崎也會嚴加監視。但中務卻說此事乃舉手之勞,信元怒從心起。


    “織田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當然,我隻能照先生所說去和岡崎交涉。但閣下也知,廣忠年輕,從小體弱多病,脾氣暴躁,難免會囿於義理人情而不知轉圜。”


    “正因如此,在下才建議大人以舅兄的身份前去說服。”


    “問題就在這裏。”信元皺起眉頭道,“水野家的人情,今川氏的義理,麵對此兩難選擇,閣下認為廣忠會怎樣取舍?”


    “嗬嗬嗬。”中務笑了起來,“不敢當。大人反而問起在下來了。”


    “當然要問。”信元笑了,表情卻很僵硬。“您心中若無主張,想必也做不了使者。如果廣忠重視對今川氏的義理,不答應我的請求,那該如何是好?”


    “嗬嗬嗬……”中務又笑,道,“大人是廣忠愛妻的兄長,他若是不願意,我家主公豈可旁觀?”


    信元脊背上掠過一陣寒意。他先前那種激烈的性子被喚醒了,“中務!”


    “哦?”


    “先生的意思是,讓信元在今川大人發起進攻之前,將岡崎拿下?”


    平手中務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信元,沒有說話。


    “你是讓我前去與岡崎交涉,勸他們從了織田,若不從,便兵刃相見。我的理解可對?”


    平手中務依然不語。


    “閣下為何不語,想讓我去猜測言外之意?”


    “下野大人。”中務突然壓低了聲音,“大人別著急,難道就沒有其他想法嗎?”


    “其他想法……我不明白。”


    “您認為岡崎會拒絕嗎?”


    “正是。”


    “您所考慮的,競全是如何應付這種情況!”


    “您說什麽?”


    “您為何不想想鬆平會采取什麽措施呢?如您顧念手足之情前去勸說,對方卻因無法背棄義理而仍與今川氏為伍,閣下若是感歎此事實屬無奈,然後默然離去,對方會怎麽做?”


    信元方才恍然大悟,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如果自己默然離開,廣忠會怎樣做呢?


    平手中務在一旁沉默不語,他想要信元自己明白。但信元看到他這種從容不迫,愈是怒不可遏。這正是信元的缺點——隻想到自己應該怎麽做,卻沒有想到對方會怎麽做。隻能說是考慮不周。信元壓抑住自己的不快。開始想象廣忠的反應。


    “中務。”


    “大人。”


    “我要是就此離開,廣忠肯定會和於大各自散去,將她送到我這裏……”


    中務笑著答道:“或許吧。”


    “出於對今川家的義理……而且萬一戰敗……或許這也是為於大著想。但無論如何,分離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剛才在下也這麽想。”中務使勁兒點了點頭,“他要是和夫人分開,就看您的了。嗬嗬,就像下棋一樣,看大人如何應對。”


    信元的臉又微微紅了,這一點他也沒想過。


    平手中務佯作沒看見信元的狼狽相。他知道,信元和於大並非親密無間的兄妹。信元的狼狽乃是想掩飾自己的淺薄無知,並非出於對妹妹的同情。平手中務深知這一點,方輕鬆自如。


    信元許久都沒有言語,他用沉默來掩飾自己的難堪。二人的談話與大人和小孩的對答沒什麽兩樣。平手提出一個問題,給信元一些暗示。信元生怕對方不給暗示,不然便無以對答。平手中務實乃老謀深算之人,而他的主人,把他當成左膀右臂的織田信秀則更是如此。見信元沉默不語,中務再次柔和地強調道:“依在下拙見,以大人的性子,屆時定會因為對方辜負了您的一番好意而出兵岡崎。”


    “不錯。”信元正了正姿勢,點頭道,“我別無選擇。”


    “可是,下野守大人,如果出兵岡崎,您可有勝算?”


    “當然有!”信元立馬回答。對方的壓迫和輕蔑讓他不得不這樣回答。但在內心深處,他實沒這般自信。父親逝後,他重新整頓了家臣,但家族仍不能協心一致。岡崎卻不一樣。廣忠雖然年少體弱,但那些在鬆平家敗落之後仍然不離不棄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卻緊緊地聚在一起,扶持著廣忠。廣忠雖然遠不及信元,但岡崎的家臣卻成為下野出兵取勝的障礙。慌亂之中,信元本想加上一句:我們背後至少有織田氏。但在這種場合,此話怎能說出口?


    “水野大人。”


    一陣涼意掠過心頭。信元豎起雙眉,問道:“何事?”


    “看到大人如此自信,在下也算不虛此行。”


    “當然有自信。不過區區一個廣忠。”


    “真是年輕有為啊。”中務此時越發得意,繼續道:“在下已經完成了使命。不過在下倒有些拙見,大人要是覺得有用……”


    “你想說什麽?”


    “在出兵之前,大人必先將岡崎的老臣除去。在下以為,岡崎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老臣……”


    信元再次感到脊背發涼,他所有的想法已都似被對方看透。


    “大人先別著急發怒,聲稱要馬上出兵。大人是否該為其離別表示些傷心呢?和廣忠一起痛哭……這樣必能動其心意。”


    信元聽得出神,不知不覺探出了身子。


    “恩愛夫妻被迫分離。老臣們都對這位夫人欽佩不已,必也不願她離去,或許他們會將她送到刈穀領地內。斯時,你就將這些老臣悉數……”說到這裏,中務突然目露寒光,隨後像個婦人一樣嗬嗬大笑。


    信元依然正襟危坐,但他的眼神暴露出了內心的恐懼和驚訝。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秋蟬的嗚叫,還有修補米倉的聲音和吹過東南箭樓的風聲。信元側耳聽著這些聲音,讓自己平靜下來。


    信元對平手中務刮目相看。織田信秀出身旁支,卻能淩駕於宗家之上,雄霸一方,正是因為有這些謀士相助。此人被信秀任命為吉法師的師父,負責管教吉法師。信秀的剛勇加上中務的智謀,還有那個從來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吉法師,這一切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迫著信元。


    於大將被迫離開岡崎。老臣們依依不舍地將她送回刈穀。然後將這些老臣全部殺掉,再出兵岡崎……信元想象著每一個步驟,但平手中務卻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情,突然又轉移了話題:“人生實在不可思議,來到這個世上並非出於自願,但既已來了,人便要想入非非,徘徊不止,結果墮入餓鬼道而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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