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容倏然回頭,眼光如同刀鋒,吳姨娘慌的避開,一下子又回去了膽怯的模樣。


    “姨娘,你在說什麽?”


    木容一字一字咬牙問出,吳姨娘低了頭,好似求死托生,閉了眼急急脫口而出:


    “我隻是在周姨娘難產而死後,在園子裏聽見有人說事辦成了,要求賞!可沒瞧見是誰,也不知她要找誰求賞。我嚇的趕忙跑了,大約被人發現了,隨後梅夫人和蘇姨娘都送了些東西到我那裏,就是那匣子和匣子裏所有的東西了,這些年裏我都沒敢動過!”


    木容隻覺著胸口好似被誰捏住一樣的疼,她雖從沒見過親娘,更沒受過親娘一日養育,可骨血牽連,那是生她的人。此時忽然聽說周茹之死並非難產那樣的偶然,她的心一下亂了,除了疼,再覺不出其他,隻是這樣茫然中,眼眶一陣陣的發燒,淚水就那麽順著臉頰流了出來。


    大約她的神情太過駭人,吳姨娘嚇的站了起來。


    木容過了許久方才慢慢緩過,隻是心緒終究難平,咬了牙,又是一字一字對吳姨娘說起:


    “若是真的,木容謝過吳姨娘。將來,盡我所能,一定幫持五妹!”


    吳姨娘眼下不知該欣喜還是怎樣,卻再不敢留在木容這裏,匆匆道謝便逃也似的走了。


    蓮子蓮心見吳姨娘神情古怪出了門,再進屋時,就見了木容這般模樣,盡是大驚,趕忙上前,還未相問,便被木容一左一右死死攥住,淚水之下,眼底盡是一片猩紅,如要嗜血啃骨一般的狠戾。


    “我要去,給我娘祭掃,一刻也不能停了!”


    當年陪周茹回娘家的,餘者木容一概不知,可唯一知道的,還是孫媽媽。她迫切的需要這個和孫媽媽在沒有眼線下的會麵,因著在周茹的身上,似乎有比她想象更多的,她並不知道的內情。


    兩人慌忙應了,隻是蓮心到底沉靜些,一把攥住了正要往外去安排的蓮子,對木容憂心道:


    “今天吳姨娘才來過,姑娘就要去給周姨娘掃墓,會不會太搶眼了?”


    木容哀戚落淚卻是傷心的連聲音都哭不出來,可聽了蓮心的話,總算略微平複了些,舌尖狠狠抵在上頜,拚了力點點頭:


    “再,等兩日。”


    而這兩日,卻是木容重生後,最難熬的兩日。


    及至兩日後報稟了蘇姨娘,蘇姨娘大約覺著雖是突然,可到底也屬常情,試探了一番沒發覺出什麽來,也就安排了下去。如此,又等一日,到了十一月初七這日,木容一早便素服出了門。


    這倒是木容第一回如此陣仗出門,她和兩個丫鬟乘車在前,後麵又跟了一輛大馬車,裏麵坐著隨行的兩個婆子並祭奠的香燭紙錢等物,坐在外麵駕車的,是兩個粗使婆子。


    馬車裏坐著的,有孫媽媽。馬車外趕車的,有啞婆子。


    芳姨娘也算說話算話,這樣的安排也並沒有什麽古怪的地方,到底孫媽媽是周茹陪嫁出身。


    許是自知木容心緒,這一日一大早天便有些陰沉沉的。木容氣色極差,這幾日裏頗有些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她是為親娘的事情惱火傷心,可外人看來,還隻當她為這些傳聞著急。


    周茹並未葬在木家祖塋,木家祖籍不在巒安,況且她一個妾室,又有梅夫人擋在前頭,自然也沒人提護送靈柩回老家安葬。隻是木容也不在乎這些,如此卻也方便了木容祭拜,隻是這許多年裏,木容生辰便是生母忌日,這也倒罷了,卻偏巧還是木寧生辰,如此倒是很不容易才能出來祭拜一次。


    一徑出了城,城西五裏處有一座淨慈庵,周茹便葬在庵後。


    馬車足足走了一個來時辰,才終於到了地方。


    木容一下馬車,眼圈便是一紅,隻是一看眼前境況,淚水愈發的漣漣而下。


    也不知多久沒人來打點,一片枯草叢生,哪裏還能看得見墳頭在哪?木容幾步上前便要伸手去拔草,卻被孫媽媽一把拉住,賠笑道:


    “姑娘且忖著身份,讓她們幹去吧。”


    伸手一指那兩個粗使婆子,木容抑住滿心不喜,任由那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清理枯草,隻是地方太大,蓮子蓮心一看便也挽袖上前。


    啞婆子很是賣力的去薅草,這樣冷的天,她出了一頭一臉的汗,汗水滴進了眼裏,紅彤彤的。木容就跟在啞婆子身後,可孫媽媽也不知是嫌冷還是嫌髒,隻用帕子捂著遠遠站著。


    木容忽然發覺,啞婆子這一路,竟是精準的到了周茹墓前。


    蓮子蓮心趕忙點了蠟燭擺了香爐焚香,將供品一應擺出,木容到了近前便是跪地,雖未嚎啕,卻是無聲抽噎,蓮子蓮心瞧著滿是心酸,那淚水也就不住的往下流,一旁上就燒起了紙錢。


    木容足足跪了一個多時辰,淚水未絕,一聲未發,最後還是被蓮子蓮心兩個硬生生給扶了起來,她眼神亂晃,竟是有些支持不住。


    “天也快晌午了,這會子定是回不去要留在淨慈庵用飯的,煩勞這位媽媽去庵裏先行打點,姑娘眼下看著不大好的樣子。”


    蓮子在一邊一手扶著木容,另一手從懷裏掏出個二兩的銀錠子遞給了隨行而來的另一位媽媽,那媽媽賠笑接了銀子,便也交代了幾句:


    “姑娘是太傷心了,這些日子瞧著也勞心勞神的傷了些元氣,我先到庵裏去打點吃食客房,姑娘歇一歇咱們再回的好。”


    蓮子點頭,自有個粗使婆子從馬車上搬下了個小凳,蓮子扶著木容坐了下來,那位媽媽瞧了瞧,便又道:


    “不如我帶著這幾個婆子一並去吧,不然馬車下去了,等會子姑娘下來馬車裏就坐不下這些人了。倒是兩位姑娘受累,多照料照料。”


    “正是如此,媽媽想的很周到,隻是孫媽媽和我們姨娘情意非比尋常,想來是不願去的。”


    蓮子說著話,轉眼去看孫媽媽,隻見孫媽媽麵色笑容勉強,卻又趕忙表白心跡:


    “自然是要多看看周姨娘的!”


    那位媽媽便點了點頭,招呼了啞婆子和另個粗使婆子上馬車。隻是啞婆子一直坐在墳頭邊上,不知是累的還是怎樣,很是有氣無力,聽見喊,這才起了身,卻還是一步三回頭的往回走,末了到了木容跟前,到底還是頓了頓去看,眼底淚光閃爍。


    一時間行車作響,那幾個人也就去了,隻是早上出門時就有些陰沉沉的天,此時起了風,吹得墳頭後麵兩株早已掉光了樹葉的大柳樹,枯枝條呼啦啦作響,天色更是陰沉了下去。孫媽媽笑容已僵,抬眼四下去看,便小心去了木容跟前:


    “天不好,姑娘節哀,咱們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姑娘這單薄身子受不住,周姨娘知道了,也不安寧。”


    木容癡癡的,聽了這話又有新淚流下:


    “到底孫媽媽同我娘一樣,心疼我。”


    “哎……”


    孫媽媽歎息一聲,露出些微哀戚神色,隻是自始至終,卻沒見她眼眶紅上一紅,木容忽然抬了頭,直看向周茹墳頭,囈語一般又問起孫媽媽:


    “我娘她,到底愛吃的是荷花糕,還是秋梨酥呢?”


    “自然,自然是秋梨酥,老奴早就同姑娘說起過的。”


    孫媽媽哄著孩子一樣,蓮子嘴角忽然冷冷一笑,可孫媽媽彎腰湊在木容跟前,自然看不見。木容聽了這話,又垂了頭:


    “這些日子府裏傳聞孫媽媽想來也一定聽見了,我就是想知道,她們傳聞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一下孫媽媽的麵上露出了勉強:


    “都是過去的事,老爺也不說什麽,姑娘何必在意?”


    她竟不說是沒有的事來寬慰木容,這字裏行間的,竟好像是在承認那些事是真的。


    “難不成是真的?我果然不是父親的女兒?”


    “老爺一日不提,姑娘自然還是一日太守府裏的姑娘。周姨娘到底是被名聲所累,不然怎會有這些傳聞?她是在閣中足足耽誤到了十九歲,才被抬來了木家做姨娘的。不然以周家當初那樣,實在不必把女兒給人做妾。”


    孫媽媽最後一句話被風給吹散了,方才還不過是隻能吹動柳條的風,忽然大作起來,吹的人睜不開眼,幾顆楊柳枝條瘋了一般搖晃,天也暗的如同黃昏一般,孫媽媽也不知心虛還是怎樣,便縮了縮脖子,卻聽著蓮子忽然驚呼一聲:


    “那是誰?”


    孫媽媽驚慌眯著眼逆風去看,就見周茹墳頭後麵,那兩株大柳樹前竟是隱約有道人影,長發翻飛捂著頭臉,手中卻是拿著一柄梳子意欲梳頭,身上一身春秋天才穿著的蠶絲繡花長裙,忽然一道雷霆直下,閃的她身上的絲線猛然淬了冷光。孫媽媽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竟是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一下子涕淚橫流嚎啕大哭,帶著極度驚嚇後無措的惶恐。


    可那墳頭後隱約的身影,竟是衝著她們這邊伸過手來,手裏那柄黃楊木梳,竟好像常年埋在地底已然長出泛黑的青苔,她的聲音竟是穿透這般呼嘯大作的狂風,就這樣如同地府傳來一般絲絲縷縷幽幽而來:


    “杏雨,來給我梳頭啊……”


    木容回頭去看孫媽媽,卻見孫媽媽滿頭滿臉的冷汗,麵容早已驚的僵硬,聽這一聲後更是忽然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原來這孫媽媽出嫁前,正是周茹給取的名字,就叫杏雨。


    木容瞧著昏厥在地的孫媽媽,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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