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唐老夫人,是秦若蕖一家準備離開的前一日。


    這日,素嵐帶著青玉前去拜祭當年慘死的秦府下人,陸修琰陪著秦季勳在書房整理著對方收集的名家書畫。


    秦若蕖好不容易將女兒哄睡,本是打算歇個晌,忽聽府中下人來稟,說是有位唐姓夫人求見王妃。


    她不自禁地皺了眉,暗自慶幸素嵐不在府中,略思忖一會,吩咐道:“請她到花廳候著。”


    從素嵐口中得知唐老夫人當年所做之事後,她對她的觀感著實有些微妙,隻到底顧忌著對方是素嵐的生身之母,也不便過於慢待。


    “老身見過王妃娘娘。”靜靜地在花廳等候的唐老夫人乍一見秦若蕖的身影出現,連忙上前行禮。


    秦若蕖也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道了聲‘老夫人免禮’便在上首落了座。


    “老身眼拙,不識王妃,上次多有怠慢,還請王妃看在老身老眼昏花的份上饒恕則個。”


    “不知者不罪,老夫人不必放在心上。”秦若蕖並不在意地道。


    唐老夫人沉默不語。


    秦若蕖也不催她,施施然地端著茶盅啜了口茶,待一碗茶將要飲盡之時,終於聽到對方緩緩地道:“嵐嵐她、她可在府上?”


    “嵐姨一早便出去了,此時並不在府中。”


    唐老夫人歎息一聲,又道:“我此生唯嵐嵐一女,當年她離我而去,這二十年來我是日日寢食難安,唯恐她在外頭遭人欺負,又怕她不知保重。所幸她得貴人相救,能伴於王妃身側。隻我已是風燭殘年,族人狼子野心,我一婦道人家數十年來獨力苦撐家業,早已不堪重負,如今唯願母女團聚,共聚天倫,亦讓家業傳承,不負亡夫之托。”


    秦若蕖默默地為自己續了茶水,若非早已得知當中內情,她都要被對方這一番話感動了。


    唐老夫人咽咽口水,有些抓不準她的心思。自那日見了秦若蕖後,她越想越不對勁,遂暗中命人徹查對方身份,終於得知自己的女兒如今竟是端王妃身邊的紅人,一時詫異不已。


    若是再年輕十數年,她或許會想著借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與端王府攀上關係,隻如今她垂垂老矣,身邊竟難覓一個真心待已之人,憶及唯一的女兒,總歸想念得緊。


    終於,秦若蕖抬眸迎上了她的視線,嗓音平穩:“老夫人,我尊重嵐姨的決定,她若要走,我縱是再不舍也絕不會教她為難;她若想留,不管是誰也休想將她從我身邊逼走。”


    門外,一直默不作聲的素嵐深吸口氣,衝著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的青玉安慰性地笑了笑,陡然轉身走了進去。


    “王妃,讓我與她單獨談談吧!”


    聽到這熟悉的嗓音,秦若蕖心中一突,暗叫不好,隻當她對上素嵐平靜的臉龐時,略頓,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屋裏,母女二人相顧無言。


    許久之後,素嵐啞聲輕問:“我隻問你一句,這些年,你可曾後悔過?”


    唐老夫人臉色蒼白,雙唇抖動不止,卻是什麽話也沒有說。


    後悔嗎?她不知道。她隻知道這些年與族人鬥得身心疲累時,憶及曾經被人捧在手心萬般疼愛的日子,便覺心口一陣一陣抽痛。


    隻是,那樣便是後悔了麽?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


    “我乃朝廷三品大員之女,府中唯一嫡出的姑娘,生來注定便應是嫁入世家貴胄、高門大戶,受人尊崇,享受一生榮耀富貴。”


    “你父親不過低賤的商戶之子,若非他設計毀我清譽,我又豈會淪落為商人之婦,平白遭人恥笑。我恨他,恨他毀我一生,恨他……”


    千言萬語似是被堵了回去,她再也說不出半個字,眼中卻隱隱可見水光。


    唯有她知道,這個“恨”字早已不似當初,她說恨他毀了自己一生,可他的一生,最終還不是也毀在了自己手上?


    她說著恨他,其實她早已經分不清什麽才是恨!她一遍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她恨他,她不後悔。這是一種自我暗示,也是一種自我催眠,因為她潛意識裏便知道,若是她後悔了,此生此世便再沒有活下去的動力。


    素嵐又怎會知道她心中曲折難懂的想法,見她到今時今日仍然沒有半分悔意,失望鋪天蓋地卷席而來。


    “你走吧!便當我已經死了。我父親是低賤的商人,我自然也是低賤的商人之女,更是你一生的恥辱。從今往後,再不必來尋我,自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見。”


    言畢,她再不願多看她一眼,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


    唐老夫人伸手欲拉住她,卻隻能觸到她的衣角,她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女兒越行越遠,遠到要徹底退出她的生命,一種無以倫比的恐慌襲上心頭,她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嵐嵐,嵐嵐……”


    對那日在花廳發生的一切,秦若蕖並沒有追問,也沒有問素嵐關於她的打算,正如她曾向唐老夫人說過的那般,若是素嵐要走,她便是再不舍也不會教她為難;若是她想留,任何人也別想將她逼離她的身邊。


    她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下人搬運行李,又叮囑了留守的下人好生看顧家門,一家人便啟程往益安方向而去。


    秦季勳本欲留在酈陽家中等候兒子兒媳與孫兒的到來,可秦若蕖又怎放心讓他一人留下,又是撒嬌又是耍賴地讓他與自己一起離開。女兒的一片孝心秦季勳豈會不知,加上又的確舍不得寶貝外孫女兒,故而便應允了下來,與女兒女婿一齊啟程返回益安老宅。


    說到底,這些年他也是掛念著家中的老母親的。


    馬車裏,陸修琰擁著妻子在懷,不時低下頭去偷記香,引來秦若蕖一陣嗔怪。他低低地笑出了聲,將妻子摟得更緊,雙唇貼在她的耳畔,嗓音低沉。


    “說吧,前些日悶悶不樂的是為了何事?”


    秦若蕖臉上笑意微凝,伸出臂去環住他的脖頸,糯糯地道:“就知道瞞你不過,是嵐姨之事,隻如今已經沒事了,你不必擔心。事關她府中秘事,我……”


    “沒事就好,若是有什麽解決不了,你莫要強撐,萬事還有我!”陸修琰親親她的臉頰,柔聲道。


    秦若蕖知他體貼自己的為難,心裏暖洋洋的,撒嬌地往他懷裏鑽,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夫君是用來做什麽的?用來擋災背禍的!”


    陸修琰低低地笑了起來,震動的胸腔緊貼著她的,教她心如鹿撞,又是歡喜又是甜蜜。


    “陸修琰,你怎的就那麽好呢!”她喃喃低語。


    “不好又怎配得上你,嗯?”陸修琰額頭抵著她的,輕啄了啄她的唇瓣,含笑回了一句。


    秦若蕖羞澀地將臉藏到他的頸窩,惹來對方更愉悅的低笑。


    再次踏入益安秦府的大門時,秦若蕖感慨萬千,往事如走馬燈般浮上心頭,百味雜陳。尤其是當她對上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的秦老夫人時,鼻子一酸,眼淚便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祖母!”她快步上前,一下子便跪在秦老夫人身前。


    秦老夫人老淚縱橫,顫抖著伸手去扶她,祖孫二人抱頭痛哭。


    一旁的秦府眾人也跟著抹起了眼淚。


    隻有經曆過之人,才能明白此時此刻的團聚有多麽的不易。


    良久,秦三夫人才抹著淚上前,勸慰哭得止不住的祖孫兩人。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秦老夫人緊緊抓住秦若蕖的手,抖著雙唇道。


    “母親,還是進屋再說吧,您便是不為自個兒,也想想小郡主,小小的孩子跟著爹娘趕了這麽久的路,必是悶極了。”秦三夫人柔聲又勸。


    “對對對,瞧我這老糊塗,王爺見笑了。這、這便是小郡主?”秦老夫人如夢初醒,一拍腦袋,滿目期盼地望向接過秦季勳懷中女兒的陸修琰。


    陸修琰笑道:“對,這便是您的曾孫女兒。”


    秦老夫人激動得不停摩著掌,連聲道:“快快進屋來,莫要在風口裏站著,萬一著了涼可不得了。”


    一麵說,一麵率先抓著秦若蕖的手妻往屋裏走去。


    眾人見狀自然連忙跟上,自又有一番歡喜和樂不提。


    陸修琰唇畔帶笑,看著乖巧地被秦老夫人抱在懷中,正被一幹秦府女眷圍在當中的女兒,不動聲色地打量起屋內眾人。


    大房及二房隻到了嫡出的長子長媳及未出嫁的姑娘,三房的秦叔楷夫婦倒是帶著兒女孫輩全來了。他自然明白並非大房二房有意怠慢自己夫妻,而是這兩房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不敢前來礙眼。


    雖說事過境遷,可衛清筠的慘死,大房二房總是難脫幹係。


    秦老夫人仔細打量著懷中的小郡主,漸漸地,眼中浮現了淚花。


    “這孩子,長得與阿蕖小的時候煞是相似,連性子也是一般無二,一樣的乖巧伶俐。”她顫著聲音道。


    “母親說的甚是,尤其小郡主這雙眼睛,愈發的相像。”秦三夫人笑著接話。


    “我也想看看小外甥女……”年紀最小的秦七娘被姐姐嫂嫂們的擋在了外頭,踮著腳尖欲往裏探,卻是什麽也沒有看到,不禁有些急了。


    秦若蕖聞聲抬眸望了過來,唇畔笑容更深了。她抱過女兒緩步來到秦七娘身前,抓著女兒的小手朝她拱了拱,笑道:“來,萱兒見過七姨母。”


    小郡主許是覺得好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讓歡喜得臉蛋紅通通的秦七娘眸光大盛,伸出手想去抱,卻被一旁的秦三夫人搶先抱了過去。


    “別別別,這丫頭笨手笨腳的,小心弄疼了孩子。”秦三夫人不讚同地望向秦若蕖,又沒好氣地衝秦七娘道,“瞧瞧便罷了,可不能冒冒失失不知輕重。”


    “我、我不會的……”秦七娘呐呐地道。


    “七妹妹一向穩重,哪有三伯母說的這般。”秦若蕖好笑地輕撫撫秦七娘的臉龐。


    好些年未見,當年那個有些靦腆的小妹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隻這性子瞧來倒沒有怎麽改。


    秦七娘到底不敢再去抱那小小的嬰孩,小心翼翼地握著那軟綿綿肉嘟嘟的小手,“萱兒,我是七姨母。”


    一時間,又有其他年輕的小輩圍上前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自我介紹起來。


    當晚,秦府裏自有一番歡迎盛宴,一掃多年的沉寂,充滿了歡聲笑語。


    整晚,秦老夫人臉上笑容不絕,慈愛溫柔的眼神不時投向坐在身側的秦若蕖。隻當她不經意地環顧一周,不見長媳與次子夫婦時,笑容有片刻的凝滯。


    眼中緩緩地漾起一絲苦澀,尤其是看著不遠處正與秦季勳說笑的秦叔楷,再瞧瞧宛如後宅主人的秦三夫人,那絲苦澀便又濃厚了幾分。


    宴罷眾人各自散去,秦老夫人打起精神拉著秦若蕖仔細叮囑了一番,這才讓她離開。


    隔得片刻,一名身著墨綠衣裙的中年女子捧著盛著溫水的銅盆走了進來。


    “母親。”那女子將銅盆置於秦老夫人腳邊,熟練地侍候秦老夫人脫去鞋襪。


    秦老夫人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為自己洗腳,眼睛有幾分濕潤。


    “這些年苦了你,若非仲桓他……”


    “兒媳不苦,母親不必憂心。”女子柔聲回道,正是秦老夫人的次媳,秦二老爺秦仲桓的發妻。


    “明日待我與阿蕖……到底是骨肉至親,怎……”


    “母親萬萬不可!”話音未落便被秦二夫人打斷,“母親,欠人的終歸要還,做了錯事也總要付出代價,四弟與阿蕖難得回來,母親何必擾了他們父女興致。”


    秦二夫人扯過一旁幹淨的棉巾,小心翼翼地擦去秦老夫人腳上的水珠,又道:“況且,這些年來不管是夫君還是幾個孩子,都不曾吃過太大的苦頭,這何嚐不是因為阿蕖的善良。否則,以她如今的地位,若是純心報複,這世間上又哪有我們一家的立足之地。”


    “這都是兒媳的心裏話,大嫂她想必也是這般想法,否則她也不會如兒媳一般,隻遣了澤耀夫妻與三丫頭前來。”


    秦老夫人長長地歎了口氣,闔上眼眸掩飾眼中的複雜。


    她親生的三個兒子——伯宗、仲桓、季勳,到頭來雖非形同陌路,卻也不遠。三兒子叔楷雖好,到底非她親生,隻如今……


    “我明白了,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去吧!”


    “好,那兒媳便先回去了,母親您也早些安歇。”秦二夫人點點頭,吩咐明柳好生侍候,這才離開。


    走出院門,她朝著秦若蕖居住的攬芳院方向定定地凝望片刻,若有似無地歎息一聲。


    如今的日子雖沒有往些年那般風光,可是她的心卻是難得的平靜,不用每晚夜深人靜時看到枕邊人被噩夢驚醒而束手無策,也不必再為後宅那點權利勾心鬥角。


    便是她的兒女,也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


    如此,她還有什麽好不滿,還有什麽好怨怪呢?


    回到久違的攬芳院,見陸修琰披著猶帶濕意的長發隨意歪在榻上,秦若蕖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接過青玉遞過來的布巾為他絞著發,數落道:“夜裏本就比白日裏涼,你對著窗口坐著倒也罷了,怎的連頭發也不擦擦,若是落下個什麽毛病,我瞧你能得什麽好!”


    陸修琰笑眯眯地任由她念叨,長臂一伸摟著她的纖腰將她抱坐在膝上,腦袋搭在她的肩窩處,嗅著那陣怡人的芬芳,啟唇,含著小巧的耳垂。


    “啊……”秦若蕖一陣哆嗦,整個人便軟倒在他的身上。


    “你、你,可惡……”紅著臉嬌嗔地指控,翦水雙眸媚意流淌,說不出的誘人。


    陸修琰輕笑,大掌在她身上四處點火:“誰讓你去這般久都不回來,萱兒都鬧了幾回了。”


    “我、我不過是送、送祖母回、回房,陪著她說、說了會話,哪裏就、就是久了?”秦若蕖微微喘息著反駁。


    “嗯,不久,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是我等不及……”陸修琰好脾氣地哄著,稍一用力將她抱起,大步往床榻方向走去。


    “不不不,我、我還未、未曾沐浴……”秦若蕖兀自掙紮。


    “過一會我親自侍候你沐浴更衣便是……”


    被他這般一折騰,秦若蕖次日會誤了起床的時辰簡直便是意料當中之事。


    她恨恨地瞪著一臉討好地為自己布菜的陸修琰,揉揉酸痛的腰,越想越不甘,掄起小拳頭便往他身上砸去。


    “都怪你!祖母她們此時必在背後裏取笑我。”


    “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你嚐嚐這粥,火侯剛剛好。”陸修琰柔聲輕哄,體貼地吹了吹勺子裏的熱粥,送到她的嘴邊。


    秦若蕖啊嗚一口咽了下去,自以為凶狠地又瞪了他一眼,這才乖乖地坐著任他喂自己吃粥。


    陸修琰嘴角微揚,好心情地侍候著妻子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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