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猝不及防,怔了怔才強笑著說:“說不上。以前是忙著工作,現在要忙著學習應酬之道和禮儀,空閑時間都不多。”


    “你知道我沒問這個。”陳念遠凝視著她的眼睛,“你進我家後就一直在笑,但你的眼睛沒有。”


    宋棠訕笑:“是嗎?怎麽會,我心情挺好的。”


    陳念遠自然不會相信,深深看著她,看得她想奪路而逃。她畢竟不是陳夫人這樣的老江湖,這出戲她盡力演了,但演技依然無法糊弄眼尖的人。


    還好他沒繼續那個話題:“你看上去很累,找個地方坐坐吧。喜歡哪裏?這裏還是後院?”


    宋棠貼身衣物已經被冷汗濡濕,本能的想選擇前院中爬滿藤蘿,清靜幽涼,麵對著錦鯉池的小亭,但理智讓她答道:“後院吧。可以看看湖,視野開闊。”


    英國式的花園不像傳統中國園林這樣處處用藤蘿和假山,花草樹木錯落有致的栽植,在春光明媚時刻,顏色絢爛至極,更重要的是,大部分植物不到半人高,所有到後院的人都能看到他們,顯得坦坦蕩蕩,也不易被偷聽。


    一株藤本月季旁設有座位,兩人坐好,陳念遠叫來傭人上茶,修長的手指捧著繪製鎏金小玫瑰的英國瓷,賞心悅目,指甲修得幹淨光滑,漂亮得讓宋棠想藏起自己的手。他一直注視著她,目光十分溫柔,但沒說話,讓她又是莫名其妙又是不安,便隨口找了點“天氣好”“景色美”“聽說月季容易長蟲”之類的沒營養的話講,講得她口幹舌燥,隻能低頭喝茶。


    “對不起,棠棠。”陳念遠忽然開了口。


    宋棠一口伯爵紅茶嗆住,一邊咳一邊問:“什麽對不起?”


    “我沒用,對不起你。我媽媽……更加對不住你。”


    果然是說情來著。


    他避開她的視線,白皙的麵龐漸漸發紅,似乎極為窘迫:“我知道……說這些實在晚了,而且……而且也沒法彌補你和孫阿姨受的苦。”


    宋棠在這件事上根本無法大度,說不出什麽“已經過去了就算了”之類的話,隻有沉默。


    “我當時也不知道媽媽對你做那樣的事……我以為她隻是拿家世來壓製你,讓你知難而退……”陳念遠喉頭似乎哽住,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媽媽很後悔。”


    後悔?宋棠腦海裏浮現出陳夫人笑容滿麵的臉,極其自信的舉止,仔細回想好一會兒,也沒找到絲毫愧疚和心虛的表現。她手指攥緊了,又鬆開,說情,不就是說漂亮話為自己開脫嗎?有幾個道歉的人,心裏是真認為自己錯了的?


    “媽媽也有她的苦衷。當時陳家生意上出了點問題,秦家有權,能說上話,我前妻又是極其敏感多疑的性子,為了家族,她隻能盡可能的消除可能得罪秦家的所有隱患,所以……也許有些手法過激了些……”


    宋棠隻想冷笑。她是隱患?真是看得起她!她早就明確拒絕了陳念遠,沒有絲毫藕斷絲連,即使難過得哭,也在無人處。至於逼迫她立刻找個男人,還收買小混混欺負孫靜姝?


    “媽媽隻有我一個兒子,為了我的前途,她願意付出一切。我生在這樣的家庭,享受家族帶來的錦衣玉食,也應該承擔自己的責任,所以我……”陳念遠還想繼續,她實在不想聽了,強忍著拂袖而去的衝動,把冷笑與憤怒壓抑了再壓抑,慢慢的說道,“陳先生,我都知道了。請問你特地和我說這些,是需要我做什麽嗎?”


    “棠棠……”


    “請叫我宋小姐。外界有些不好聽的傳言,你我言行都該注意點,別給人做文章的機會。”


    陳念遠靜了好一會兒,低聲問:“你還恨媽媽?”


    “陳先生是擔心我因為記恨,對令堂,對陳家做什麽嗎?”宋棠調整著呼吸,又喝了好幾口被湖風吹涼的紅茶,才把胸中翻騰的怒火給撲小了點,“這事涉及我媽媽,我說不出原諒的話,但是,請你放心,也請你父母放心。我不會糾結,因為糾結除了反反複複折磨自己,沒別的用處。我也知道輕重,雖然不能保證像令堂這樣笑容滿麵,但禮貌客氣是能做到的。我更不可能對陳家做什麽——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徐茂又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不會因為我的私怨影響他的計劃。”


    陳念遠有些怔,許久才道:“是我們想多了……多謝你,棠棠……宋小姐,你已經非常寬容了。”


    “過獎。”


    又是一陣無話,茶壺中的水已經涓滴不剩,宋棠看著空空的茶杯,正欲以內急的借口走人,陳念遠忽的說:“別人都說你運氣好,攀上了徐茂,但我知道,是徐茂配不上你。”


    宋棠吸了口氣,道:“確實是我高攀了。陳先生,我去補個妝,抱歉,失陪。”


    她起身離開,眼角餘光掃過他的臉,看到了滿滿的難過。


    她去洗手間,避開旁人的目光靜了會兒,補了下口紅,回到客廳。有人上前同她攀談,她打起精神應付了一會兒,實在覺得心神不定,便找個借口抽身,在一幅畫前站定,靜靜的想心事。


    陳念遠說的什麽?陳夫人有苦衷?她是一個母親,難道孫靜姝就不是母親了?


    陳夫人若是真心愧悔,怎麽不找機會單獨見她,親口道歉?竟然讓兒子出馬,還把徐茂叫走,讓他們單獨相處,是想勾起她的舊情,讓她心軟嗎?這居心實在下作!


    孫靜姝受傷的慘狀,委身徐茂的懼怕和羞辱,埋在記憶深處的回憶一樣一樣的浮出腦海,曾經她隻是略內向,為了隱瞞,她變得越來越不敢見人,被徐茂施暴的那一夜過後,她孤僻敏感到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地步,整夜整夜的看著窗戶睡不著,若不是齊菲想法子偷偷約了心理醫生,逼著她過去治療,她現在是不是也瘋了?都說她舉止不夠大方,待人不夠爽朗,這又拜誰所賜?


    她想平靜,但怒意反複從胸口湧出。她緊緊攥著手指,竟沒察覺何時身旁已經圍了幾個人,直到有人問:“宋小姐,你怎麽這麽嚴肅?是這畫不好嗎?”


    宋棠回過神,扭頭一看,吃了一驚,趕緊露出微笑:“沒有,隻是……看得很認真。”


    “宋小姐從事文物相關工作,又是畫家的女兒,眼光肯定比我們好很多。給我們評一評這畫?”


    這幅用玻璃罩細心珍藏,又用博古架、綠植、落地花瓶等物遮住直射光的畫,定然是古物。除了專業場合,例如考古現場和博物館,不鑒定文物,是宋棠的原則。她本想以“對書畫不專業”為由拒絕,目光一轉,瞧見不遠處的陳夫人。


    陳夫人肯定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雖然舉著香檳杯,一副與客人相談甚歡的模樣,但眼睛時不時瞟過來,約莫是想聽到好話,麵上有光。


    看這躊躇滿誌的模樣!宋棠怒意又上湧,收回目光,細細看向這幅畫。莽莽青山,樹木氤氳著雲霧,溪流淙淙而下,匯聚成河,輕舟浮遊其上。空白處有題詩,還有好幾處收藏者印章。看看落款,沈周。


    看來真沒有識貨的人來過,這東西都被珍而重之的放在客廳顯眼處。宋棠把浮上嘴角的輕蔑壓下去,微微一笑:“畫不錯,在仿沈周的作品裏,算是佳作了。”


    眾人都是在社交場上浸淫多年的人,沒有出現驚呼或者抽涼氣的情況,但眼神變化的人不少。靜默幾秒後,一個鬢角花白的長者和藹的開口:“宋小姐詳細說說?”


    “筆觸確實明快隨意,很有沈周的風格,但雖然竭力模仿,還是有些不足之處。比如這裏,茅屋出現得突兀,並未與山石樹木融為一體,而且存在描繪過度的情況,想必是作者畫著畫著忍不住炫耀自己的技法。還有這邊,樹木高低有致,樹蔭濃而不亂,好是好,但繪畫總得按照自然規律來,山南水北為陽,陽光充裕,植物豐茂,但這裏陰麵的樹木長得比陽麵的高大,就不合理了。不過總體布局算是恰當的,山的氣勢,水的靈動,都表現得不錯,雖有小失誤,但還算瑕不掩瑜。”


    交好的人互相遞眼神,陳夫人雖然還在微笑,但眼角時不時抖一下,顯然在竭力忍耐。她畢竟老練,拍了拍手,笑著歎道:“我果然走眼了,幸虧宋小姐沒有藏私,好意提醒了我,要不我還被蒙在鼓裏。真是謝謝了啊。”


    徐茂已經同陳總回到客廳,正好聽到宋棠評畫的末尾,臉色不由得一沉,耐著性子等陳夫人說完,便笑著道:“陳夫人別這樣,說得她飄飄然的。”又過來拉住她的手,用雖然低,但足夠讓周圍的人聽見的聲音說,“你也是,今後謙虛一點。在場的有長輩,他們沒發話,你不應該多嘴。”


    陳夫人笑吟吟的:“徐總別責怪宋小姐了,我就喜歡這種有一說一的直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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