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忽然一動,慢慢走過去,看那幾個還在玩兒的孩子,溫和道:“宏兒,你們還在玩麽?”


    幾個孩子立即停下來。小葉伽見是太後,立即畢恭畢敬的行禮。妙蓮見他如此,也跟著,悄悄地,伏下身去給芳菲行禮。


    芳菲見小女孩如此見機,笑起來,伸手牽著她的手,但是,話是對小葉伽說的:“葉伽,今天玩得開心不?”


    小少年一本正經的:“謝謝太後,很開心。”


    芳菲見他少年老成的樣子,可畢竟也還是孩子,手裏還拿著玩兒的箭簇,這樣子看起來就十分的搞笑。


    她心裏有了久違的惡作劇的念頭,忽然一眨眼:“葉伽,你一直幫妙蓮麽?”


    宏兒笑嘻嘻的:“是啊,太後,他一直教妙蓮,沒有教會呢。”


    小葉伽脹紅了臉。


    妙蓮卻偷偷地做了一個鬼臉。


    宏兒看到了,也做一個鬼臉。


    芳菲嗬嗬笑起來:“孩子們,我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玩。”


    宏兒大喜。


    這幾天,太後都非常忙,每天都要他在宮裏好好的上朝,做事情,都沒去玩過呢。


    他急忙問:“太後,我們去哪裏玩?”


    “去山上摘蘋果。”


    “好耶。我最喜歡蘋果了。”


    孩子拍著手,另外兩個小孩,眼裏也放出光來,他們還從沒摘過蘋果呢。


    這是北武當最靠近先帝陵墓的蘋果園。


    最早,是野生的,和北武當的其他漫山遍野的金蘋果一樣,是野生的。後來,為了統一規劃,而且因為金蘋果對北國人的巨大的意義,這幾十畝園林就被特殊保存下來,既成了一個景點,也代表一個特殊的意義。


    這一片果林,獨屬於皇家,每年,到了一定日子,便會組織人采摘。


    此時,正是秋季。


    漫山遍野的蘋果開始紅了。


    尤其是一些當陽的,早熟的,已經紅燦燦的。


    這麽一大片的金燦,放眼看去,簡直不勝壯觀,美麗極了。


    兩個孩子哪裏見過這樣的場景?


    小妙蓮牽著芳菲的手,蠢蠢欲動:“太後,真漂亮。我可以親手摘一個蘋果麽?”


    “可以。你們三個都去摘吧。宏兒,你帶著他們,但是要小心。”


    “好,太後,我們會當心的。”


    三個孩子一擁而上。


    果園裏,頓時起了一陣歡聲笑語。


    宏兒和葉伽都順利摘到了蘋果。但是妙蓮矮,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麵前垂下來的一大枝蘋果,上麵七八個紅澄澄的,鮮豔誘人。可是,偏偏她還差一點,數次踮起腳尖或者跳起來,都夠不著。


    她急了,再一次猛跳,差點摔倒在地。


    宏兒看見了,哈哈大笑。


    他手裏拿著一個蘋果,大大地啃一口,非常開心:“妙蓮,你想吃麽?哈哈哈。”


    妙蓮眼巴巴地看著他。


    小孩兒,見人間吃什麽,更是想吃什麽,真是垂涎欲滴。


    可是,宏兒偏偏不給她吃,一直逗弄她:“你再跳高一點……呀……再高一點,笨蛋,你真笨……”


    小孩子性急,老是摘不到,多跳幾次,已經滿頭大汗了。


    但見宏兒還在戲弄自己,又不給一個。


    就眼巴巴地看著葉伽。


    此時,葉伽也已經摘了一個蘋果,但是還沒吃。但見她眼巴巴地悄悄地向自己走來,也許是心有不忍,就把蘋果給她:“妙蓮,給你。”


    小女孩雙眼放光,接過大蘋果,狠狠地就啃了一口。


    直到蘋果咽下去了,才脆生生地說:“謝謝葉伽。可是,我想自己摘一個啦……”


    葉伽立即將一根沉甸甸的結滿了蘋果的樹枝壓下來,才說:“你來摘吧……”


    小孩子急忙上去,興奮地摘起了蘋果,胖胖的胳膊貪心地揮舞,摘了一個拿在手裏,左手又去摘,拿不住了,就堆在手腕上,再去摘的時候,蘋果全部掉在地上……


    宏兒見狀,大聲嘲笑她:“妙蓮,你知道猴子掰包穀的故事嘛?”


    “什麽是猴子掰包穀?”


    “這是太後給我講的故事。說一隻猴子進了一個玉米地,它看到滿地都是金黃色的玉米,就想多摘一點。但是,它隻有兩隻手,每次隻能拿住一隻玉米,就不停地掰啊掰啊……掰一個扔一個,直到掰完了整個地的玉米,它也隻有一個……哈哈哈,你就像猴子……”


    小女孩被嘲笑了,也不哭,反而覺得十分新奇。


    嘟囔著:“我才不是猴子呢……”


    “你就是,你的蘋果也是摘一個掉一個,哈哈……”


    “我不是,我的蘋果在……”小女孩彎腰撿起自己的兩個大蘋果,很饞地又吃起來。


    ……


    芳菲看著這幾個孩子玩兒得高興,她不經意地四處環顧了一周。


    但見遠處一棵高大的蘋果樹後麵,一陣風起。


    羅迦麽?


    是羅迦麽?


    當年,羅迦第一次帶她來皇陵摘取金蘋果,正是二人第一次和好的時候。從那次和好開始,夫妻之間,就再也不曾有過任何的齷齪。


    一晃,竟然十幾年早就過去了。


    從青蔥少女,到即將步入中年。


    她忽然不勝唏噓。


    多少次啊,他渴望生個女兒。


    但是,這麽多年,都不能如願以償。


    她看到妙蓮和兩個孩子,正在奔跑追逐。果園裏,有一些大的蛾子,色彩十分鮮豔。再過不了多久,它們也許就要變成蟲子了。


    蘋果,鮮豔的蛾子……這些,都是小孩子們的快樂。


    尤其是小妙蓮的聲音,咯咯地,在這群孩子裏,顯得特別的突出。


    羅迦是看到了麽?


    如果有一個這樣的女兒,他一定會覺得特別幸福吧?


    她的眼裏,有了很深的笑容。


    從旁邊的蘋果樹慢慢走過的羅迦,也覺得非常幸福。那是一種天倫之樂,是他追求了很久的。


    他看到那個小女孩的臉,蘋果一般的,追逐著宏兒脆生生的說話。甚至不感到害怕。忽然想起小時候的芳菲,也是這般模樣,比這個小丫頭還要胖,腦門那麽大,歪著頭,總是問:“父皇,我可以吃這些糕點麽?”


    甜蜜的往事浮上心頭。


    也因此,便滋生了一個貪婪的念頭:自己還能有女兒麽?


    一定要有一個啊。


    他信步地往下走。


    此時,他受傷的胳膊還沒痊愈,舞動之間,還微微覺得疼痛。


    往下的半山腰,非常的偏僻。


    隱隱地,看到叢林掩映的道觀,孤獨,寂寞。在這裏,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一個人荒蕪的歲月。


    此時,忽然不想往下走,一點也不想走了。


    他停下腳步,看著暮靄繚繞的青煙山水。


    遠處,一股青煙,和夕陽一般,慢慢地往下,嫋嫋的,形成一股奇異的風景。


    這時,忽然覺得腦子漸漸地發花。


    一陣一陣的,如一個吸毒的人,渾身飄飄欲仙。


    但是,他還是沒有覺得任何的異常,隻是覺得通體上下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股迷醉的感覺。


    他要睜開眼睛,但是,並不能。


    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慢慢地走過來。


    那個人是模糊的,身子如裹在青煙裏一般,迷蒙,飄忽,看不清楚。但覺他渾身山下那麽隆重,帶著高高的王冠……威嚴……肅穆……


    但是,那張臉那麽年輕,就連聲音也是年輕的。


    身子幾乎是在飛一般,平移過來。


    “父皇……父皇……”


    幽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充滿了一種刻骨的怨恨和憤怒。


    “父皇……你還我命來,你害死我……是你害死我……”


    他心裏一驚。


    下意識地要清醒,或者抽出腰上的佩刀。


    這一把刀,已經陪伴了他漫長的歲月——那還是他叛亂的長兄在殺了他的父皇之後篡位登基。他被一幫大臣擁戴,13歲便起兵,追逐天下。這把佩刀,便是起兵的時候,父皇遺留下的匕首。


    他用它殺掉了第一個敵人之後,便再也不曾除下過。


    如今,這把匕首,竟然拔不出來。


    這和去誘導京兆王不一樣,能自己把握。


    但是,這一次,卻不能自己把握。


    活生生的。


    就如一個無能為力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大水漫過自己的脖子,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心急如焚。


    看著那個人飄飄忽忽地過來——麵色依舊掩映在王冠之下,隻能看到那種黝黑一般的死氣沉沉——就如索命的無常。


    他和他,隔著對望。


    羅迦忽然察覺那股煙霧——是那股煙霧!


    並非是瘴癘之氣,而是有人人為的。


    那個聲音也是陰森森的:“你害怕了麽?”


    他口不能言。


    “這山上,有太後,小皇帝……你希望我先殺掉誰?”


    他驚慌得不能自已。比自己被殺更要恐懼。隻眼珠子轉動,看著四周,那些侍衛呢?芳菲不是個大意的人,她不可能不帶著侍衛。而且,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她自然有她的精心準備。


    那個笑聲,磔磔的,非常囂張,同時,又奇異的低調:“羅迦陛下??你是羅迦陛下??哈哈哈,你希望,皇太後和小皇帝之間,哪個先死更好?”


    見他眼裏浮起深深的恐懼,那個笑聲就更得意了:“我想,你是寧願小皇帝先死?”


    羅迦口不能言,但是心裏非常清楚。


    凝視著他,什麽樣的人,才會讓侍衛都聽他的?侍衛為何不會阻攔?


    但是,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看到那張霧氣迷茫的臉——磔磔的,依舊如一隻蝙蝠,甚至他的語調,都蒼老得出奇——仿佛一個受盡磨難的人。


    羅迦心裏忽然湧起一個奇怪的感覺:此人並不是那麽老。


    甚至不是他外表看起來那樣的老。


    但是,他的確老了——不知是因為什麽原因,快速地蒼老下去。


    他是誰??


    羅迦的腦子裏千回百轉。


    那個人狠狠盯著他,隻看到他的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是一種深思,凝重的深思。但是,並不害怕。盡管他一動也不能動,也不感到任何的害怕。


    羅迦陛下!


    這便是羅迦陛下!


    他竟然不感到害怕!


    甚至也不慌亂。


    那個人眼裏,浮起一層深深的嫉妒之色——一種無比的嫉妒和恐慌。


    是的,就是這種該死的王者之死。


    仿佛他永遠是最強者。永遠站在一個最高的頂端,任何時候,都無法將他恐嚇,哪怕生死。


    蝙蝠樣的臉上,漸漸地,露出無比的憤恨,忽然冷笑一聲。那笑聲,充滿了無比的怨毒。就如一個長期擔驚受怕,驚嚇過度的人,發出的那種瘮人的怨毒。


    羅迦聽得很仔細,甚至沒有放過他麵上哪怕最細微的一點表情。


    但是,他看不清楚。


    那個也許是人皮麵具。


    也許是他本來之色。但覺襯托在那樣的一層一層的褶皺之下,就如死過去的人,沒有徹底死透,皮膚泡漲了一般。


    羅迦的嘴唇慢慢地翕動,眼神那麽奇異:“你是誰?”


    盡管聲音細微,但是,那個人聽見了。


    眼裏忽然露出一點兒得意之色。


    他反問:“你不知道我是誰?”


    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唇也是一張一合的,本是薄薄的嘴唇,也經曆了無比的折磨,變成了一層一層的褶皺。


    他自己忽然輕歎一聲:“陛下,你看,我比你還蒼老。唉。”


    羅迦心裏一震。


    仿佛一盆沸水,忽然從心上淋下來,心肺百葉,被燙得千瘡百孔。


    他的身子,也微微地顫抖。


    那個人卻如看稀奇一般,開心,從內到外,幾乎每一個毛孔都在開心:“陛下,你竟然也會害怕?真是想不到。”


    羅迦的身子更是顫抖得厲害——就如風中一片衰老得快要掉下來的黃葉。


    那個人看著他銀白色的頭發,一瞬間,幾乎在失去那種銀色的光彩——隻剩下白,一片一望無際的白,在風裏,顛簸、顫抖,無限的恐懼。


    他笑起來,那麽得意,那麽痛快,一種無以名狀的痛快,樂不可支。


    “強大的羅迦陛下,你也怕了,哈哈哈,你也怕了。”


    他的怨毒,無以發泄的怨毒,卻沒有稍微的緩解一點點:“你知不知道那種恐懼的滋味?永遠在陰影處,遭受著鬼混一般追趕的恐懼?永遠沒有辦法擺脫的恐懼?在最歡娛的時候,被顛簸下來的,令人顫栗的恐懼?”


    羅迦慘然閉上眼睛。


    臉色,白得如頭發一般。


    “陛下,你現在想死?”


    他的笑聲更加陰沉:“可是,我現在突然又不想你死了,怎麽辦?”


    羅迦倏然睜開眼睛。


    他站起身子,站起來的時候,能看到他的瘦弱,那種無比的羸弱。但是,就如一個在膨脹的氣球。


    那羸弱的身子,忽然充滿了力道,就如一股無形的強大的氣場。


    舉手投足之間,仿佛天下萬物,都踩在了他的腳下。


    “陛下,我給你兩個選擇,你自己說,皇太後先死,還是小皇帝先死?”


    他自言自語一般:“芳菲?宏兒?你說,他們誰先死為好?”


    羅迦的牙齒微微顫抖,嘴唇也在顫抖。


    他笑了,很張狂的,就如一種無窮無盡的力量,被自己牢牢的把握。


    “陛下,你真的沒什麽勝算了。魏晨?張傑?灰衣騎士?不不不,他們才區區三千人,不足以對抗大軍。再者,周鴻?幾萬禦林軍?”


    如一場博弈的人,在分析局麵。


    “先殺了小皇帝,意義不大,大不了,馮太後馬上再立一個皇帝。她這個女人,心如鐵石,哪怕是她的兒子,她也可以毫不動搖。可是,若是先殺了馮太後……”他頓了頓,才繼續道,“若是先殺了馮太後,小皇帝無以依托,那幫子漢臣,也群龍無首,也許,這會好辦得多……”


    談笑之間,就如一切,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眼神甚至變得有點憐憫:“陛下,如果你不是這樣強大!唉,如果你早點這麽恐懼……或者,你幹脆是真正地死了,永遠不要醒來,那該多好?”


    某一刻,羅迦真的希望自己死了。


    真心希望,自己從未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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