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不知經曆了多少風雨,甚至當三皇子叛亂的時候,他都不曾如此害怕——那時,他尚有準備。


    但是,這一次,竟然一點準備都沒有。


    就如一個人,忽然被架到了火台上。毫無反抗的力道。


    隻因為,實在太過驚駭。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夢裏。


    或者,在沉睡多年的地道密室裏。


    一如他飄忽的目光,穿過這片茂密的叢林,看到那高聳的陵墓——躺在下麵的曆代帝王,高高在上,寂寥而恐懼地看著這片大好江山。


    身後,誰主沉浮?


    耳邊,隱隱傳來咯咯的笑聲。


    是宏兒的笑聲。小葉伽的笑聲。


    還有妙蓮。一個新來的小女孩。她笑得那麽清脆,就如這山間徐徐吹來的清風,甜美而可愛。


    那雙蝙蝠樣的眼睛,順著他的目光,竟然也聽到了那笑聲一般:“陛下,你喜歡那個小女孩麽?”


    羅迦沒有看他。


    “我也看到她了……嗬,她真像小時候的芳菲……芳菲好像特別喜歡她……對了,她是新雅生的女兒……差點也是你的女兒呢。”


    差點,當然就不是。


    事實上,羅迦連新雅的樣子都不怎麽想得起來了。


    自然就談不上任何遺憾。


    那人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連最細微的一處都不放過。


    “陛下,你可真是無情。竟然如此對待你過去的女人。”


    多情更是無情。


    羅迦的目光收回來,淡淡的看著他。


    這鎮定自若的表情,忽然激怒了他。


    那是兩情相悅的一種固執——是一種無比的甜蜜——一如他眉梢眼角的那種年輕。是的,本該衰老的羅迦陛下,他精神煥發,因為第二春的關係?顯得如此充滿力量,縱然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也無法將他擊垮。


    他身板挺直,眼神堅毅,甚至自然垂下去的大手,都是堅定有力的,充滿了一種屬於男人的力量。


    妒忌!嫉妒!


    他再一次磔磔地笑起來:“陛下,你真的太年輕了。我很羨慕你。”


    羅迦卻看著他牽動的嘴角,那樣的皺紋,隻有一雙手,骨節突出,那麽的滄桑巨變,怎樣的人,都會變成魔鬼。


    “陛下,真可惜,我竟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年輕過。”


    羅迦的眼神,帶了一點輕微的憐憫。


    但是,這憐憫之色卻徹底激怒了他。


    他忽然冷笑一聲:“你在憐憫我?你這一輩子都在憐憫我?陛下,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戲吧。如果真的憐憫,就把這憐憫,先給你的女人吧。”


    他轉身,拂袖而去。


    不是走,幾乎身子是飄在雲中一般,飄渺的。


    隨後,兩個蒙麵人上來,一左一右,擒住了羅迦。


    兜頭,一塊黑布蒙下來。羅迦但覺眼前一花,身子已經被人架走。


    暮色沉沉,孩子們玩得非常開心。下山的路上,妙蓮唱起歌來,小臉紅彤彤的,蹦蹦跳跳,邊走邊唱。曲子是很通俗的小調,歡快而活潑。


    最後的晚霞給天空鑲嵌了一道金紅色的光圈。前麵,便是弘文帝的陵墓。


    芳菲停下來。


    心裏不知為何,忽然有點不安。


    隻是看羅迦的那一管“空墳”。


    多少年的聚散離合,每每走過這裏,都是心驚肉跳的。


    眾人看見先帝墓,都跪下去行禮。隻新雅有點尷尬,她本是羅迦的妃妾,但是早已改嫁他人,和這個男人無礙了。稍稍猶豫,還是行的民間禮儀。


    宏兒正要說什麽,芳菲麵色忽然一變,但聽得幾處嘯聚聲音,四周草木起伏,風雲變色。隱隱的,竟然是虎嘯龍吟的聲音。


    孩子們一直都處於歡快的和平境地,哪裏見過這等陣勢?但見四周的草叢裏,遠遠近近,一些金黃色的毛發,挾帶著風雷之氣,席卷而來。


    “媽呀……”


    不是誰先驚叫了一聲。


    妙蓮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孩子們固然大驚失色,芳菲也變了麵色。此時,周圍守護的禦林軍都擁上去。因為有了羅迦上一次的遇險,芳菲進出何等的小心翼翼?所有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全是她慈寧宮的人。


    但是,這些侍衛的箭簇忽然失去了威力似的。草叢深處,林蔭裏,竟然是一群猛虎衝出來——是的,不是一隻,而是一群。


    北武當開山多年,猛獸都被趕到了後山一兩百裏處。芳菲在這裏行走了十幾年,從沒在陵墓周圍見過任何猛獸。


    侍衛們雖然都是精挑細選的,無奈,這猛虎聲勢瘮人。


    妙蓮嚇得大哭,新雅抱著她,全身顫抖。宏兒和葉伽雖然也害怕,可是,卻不約而同,都抽出了腰間的匕首。


    芳菲大吼一聲:“快跑,快……”


    眾人撒腿就跑。


    身後,傳來武士們一聲聲的慘叫。


    隻貼身的乙辛、趙立等人,拚命簇擁著皇太後和小皇帝等逃跑。倉促中,新雅哪裏背得起妙蓮?母子二人腳步踉蹌,幾乎摔倒在地。妙蓮哭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芳菲急令一名侍衛背起她就跑。


    由於響動甚大,正在巡山的禦林軍統領周鴻已經率人衝上來。


    眾人見狀,都心安了大半,侍衛們護著直往山下衝。


    隻芳菲落在後麵。她雖然也嚇得魂不附體,但覺這猛虎來得如此蹊蹺。她忽然停下腳步,大膽地回頭,看那群正在和侍衛們搏鬥的猛獸。


    這些猛獸,都像是餓極了似的,幾乎每一次虎掌下去,就有一名侍衛倒下。而鋒利的刀刃,弓箭,竟然沒法穿透它們厚厚的皮毛似的。


    宏兒本是跑在前麵,忽然見芳菲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回頭,見芳菲站在原地,立即跑回來,氣喘籲籲的拉她的手:“太後,快跑呀……”


    芳菲在驚駭裏,也心裏一暖,立即拉住兒子的手。


    剛跑幾步,忽然聽到一聲淒厲的叫聲。


    芳菲聽得分明,那是趙立發出的。


    趙立跟隨她多年,雖然是侍衛,可是,情分不同尋常。


    她驀然停下腳步。


    但見趙立驟然倒在血泊裏。


    她幾乎站不住身子,張嘴,正要說什麽,可是,乙辛已經衝過來,大聲地催促:“快走,太後,快……”


    身後,猛虎的咆哮更加厲害。將她腦子裏的一切都掏空了,再冷靜的人,畢竟是生死攸關。


    還有宏兒焦慮的呼喊:“太後,太後……”


    她在此時,再次想起羅迦。


    羅迦就在那個猛虎來的方向……他回去的路,正是那條風向。


    羅迦呢?


    她忽然掙脫兒子的手。


    宏兒見她此時反而往後跑,急了,拚命拉住她,“太後……太後……你要幹什麽啊……我害怕……”


    老大的孩子,哇的一聲,也哭起來。


    她心裏一震,已經被孩子死命地拉住就往下麵跑。


    山上,褐色的峭壁上,一個人貼著身,如峭壁上延伸出來的一塊石頭。聽著這猛虎的咆哮,哭泣的婦女兒童的聲音……


    一聲一聲,撕心裂肺。


    是宏兒在哭喊:“太後……太後……快跑啊……不要離開我……快回去……”


    他看不清楚情況。


    隻聽到那嘶喊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死亡的威逼。


    他有點奇怪,那個女人,怎會跟小皇帝是相反的方向?


    慈寧宮的屋簷就在下麵。


    他忽然醒悟過來,她是要往上——往羅迦的方向。


    這個猛虎橫行的時候,她竟然想往羅迦的方向。


    他嘴角扯出一抹怪異的笑容。自言自語:真是個狠毒的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兒子也不想要了?


    夜風呼嘯。


    但是,那也許是一種錯覺。


    其實,沒有什麽風,就連猛虎的聲音也消失了,就好像剛剛過去的這一切,隻是一個噩夢。


    芳菲不知自己是怎麽跑回去的,跌跌撞撞,身子飄忽。就如一隻被放飛的紙鳶忽然重重地跌落下來。


    周圍是大隊的禦林軍。


    軍容整齊,拿著大刀長矛,精銳的弓弩手。


    眾人都鬆一口氣。


    孩子們本是驚魂未定,見了自己的大隊伍,尤其是宏兒,立即穩住了心神,也不等芳菲說話,立即發號施令:“大家快去,把那些猛虎全部殺了。快去……”


    一支人馬立即往山上去增援。


    慈寧宮裏,前所未有的冷清。


    芳菲坐在椅子上,扶著心口,幾乎整個人癱軟了。宏兒忍不住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地說:“太可怕了,太後……真是可怕,怎麽會有老虎呢?”


    芳菲沒有答應他。


    他看太後麵色蒼白,以為她驚嚇過度,反而過去,緊緊拉住她的手。芳菲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他,聲音微微顫抖:“宏兒,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孩子沒她那麽害怕,反過來安慰她:“太後。你別怕。他們會消滅老虎的……不就是老虎而已嘛……”


    芳菲渾身顫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當然不是老虎。


    他見芳菲嚇得厲害,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要是父皇在就好了。父皇每年回北武當之前都會圍獵,就不會有猛虎了……”


    芳菲聽他此時提起弘文帝,心裏又是一震。


    弘文帝在的時候,幾曾有什麽猛虎?


    為何今年忽然猛虎躥到了前山?


    宮女們都圍上來。聽說太後和陛下遭遇了險境,這還了得?張孃孃立即吩咐紅雲等人親自去熬了壓驚的湯,大家亂成一團。


    芳菲聽得嚶嚶嗡嗡的聲音,並不覺得安慰,反而更是心煩意亂,揮手讓大家下去,隻讓宏兒留在自己身邊。


    這時,隻聽得一聲通報,正是周鴻進來了。


    宏兒急忙問:“猛虎都死了沒有?”


    周鴻道:“回太後和陛下,幾十頭猛虎已經全部被射殺了。”


    孩子歡呼一聲:“真好,都殺死了。”


    芳菲這時已經鎮定下來,立即問:“侍衛傷亡了多少?趙立呢?”


    周鴻不敢不答:“回太後,趙立死了。”


    趙立死了。


    芳菲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隻問:“這群猛虎是哪裏來的?”


    “回太後,小人正在調查。看樣子,是從後山的虎澗躥出來的。之前,侍衛們聽到響動,追過去,但是,不曾想,這虎,卻從相反的方向來……”


    隻聽說過人有調虎離山計,莫非這老虎還能“調人離山”了?


    老虎當然沒有這樣的智商。


    那麽,操縱老虎的是誰?


    芳菲心裏更加的驚魂不定。


    老虎除掉了,那種不祥的陰影卻更是嚴重。


    她站起來:“周鴻,你們搜查的時候,看到先帝的小屋沒有?”


    周鴻悄然變色,立即跪下去:“太後恕罪,太後恕罪……”


    芳菲心裏一沉,大喝一聲:“到底怎樣了?”


    “臣等無能……猛虎逃竄的時候,竄入了先帝的聖地……”


    芳菲轉身就往外走。


    旁邊,沒反應過來的宏兒一把抓住她:“太後,太後,您去哪裏?”


    她心慌得已經顧不上兒子了,沉聲道:“宏兒,你呆在慈寧宮哪裏也不要去。”


    “太後,你呢?”


    “我有點事情。”


    羅迦的小木屋,竟然會遭遇猛虎?


    就算羅迦不在裏麵,可是,猛虎怎會竄進去?


    她立即道:“乙辛,你率慈寧宮所有侍衛保護好陛下,不得有任何差錯。周鴻,你隨我走一趟。”


    周鴻猶豫道:“太後,天色晚了,山上隻怕還有猛獸,不太安全。”


    她大喝一聲:“北武當這幾十年都不曾出現什麽猛獸,何故一日之間,猛獸橫生?我倒要看看,到底有什麽蹊蹺。”


    宏兒因為害怕,夜晚不敢出去,本是要勸阻,但見太後忽然變了個人似的,臉上充滿了一種強烈的殺氣和勇氣。他心裏忽然滋生了一種陌生的敬畏,就如之前麵對父皇的時候。他悄悄地過去:“太後,我和你一起去……”


    芳菲的手被他拉住,內心一陣翻騰。


    孩子眼裏,流露出那樣明顯的不安。


    才經曆了陸泰的兵變威逼,又遇到猛虎,這麽小的孩子,再是膽大,也心有餘悸。他緊緊拉住芳菲的手,但覺離開了太後,真是比遭遇猛虎更加可怕。


    芳菲心底忽然一陣酸苦。


    真真是孤兒寡母的那種感覺。


    羅迦呢?


    如果羅迦還在,怎會放任這麽猛烈的呼嘯,而不出來?


    他絕不會躲起來的。


    正在這時,聽得外麵又是緊急的通報。


    老太監魏啟元尖細的嗓子:“京兆王求見太後,求見陛下……”


    猛虎咆哮,群臣震動。


    京兆王等倒來得快。


    芳菲心裏一動,立即道:“傳。”


    京兆王身後,是幾名大臣,其中,包括倉促趕來的王肅等人。大家一進來就跪下去:“臣等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除了王肅是因為有事離開,剛趕回來,還滿頭大汗之外,其他幾名都是鮮卑族的大臣。


    芳菲神色不改,仿佛剛剛從未受過驚嚇一般,鎮定自若:“隻是幾隻猛虎而已。老王爺,你們都平身。”


    “謝太後。”


    她不經意地鬆開了孩子的手。母子心靈相通,小皇帝受她的教導,立即明白她的心意,站得端端正正,將臉上的怯意收起來。這一刻,內心裏忽然更強烈的崇拜太後:好像天崩地裂,她都不會皺皺眉頭似的。


    太後竟然不怕。


    京兆王奏道:“太後和陛下都受了驚嚇,天色已晚,當好好壓驚休息。”


    芳菲卻笑起來:“京兆王,你們來得正好。我正在奇怪,區區一群大蟲,怎會突然闖進來?”


    “這……定要查那些個侍衛失察之罪,防守不嚴,竟然如此疏忽大意……”


    “追查責任,以後再說。我倒是擔心,那些大蟲驚擾了先帝的陵寢之地。走,京兆王,你等正好隨我去查看一番。”


    眾人好生詫異,天色晚了,再去山上,豈不是自找危險?


    芳菲的目光掃過眾人,但見眾人猶豫,斬釘截鐵道:“先帝陵寢,不容任何事物踐踏,就算是大蟲也不行。京兆王,你率一支宗子軍,王肅,你率一支侍衛隊。我倒要看看,什麽樣的大蟲,竟敢在陵寢重地咆哮。”


    皇太後開了口,她一個女人都敢去,眾人又豈敢不去?


    大家都看著小皇帝,希望這孩子小,半夜三更的,去山上害怕,得勸阻太後幾句。


    豈料,宏兒見太後開口,他向來從不違背芳菲的意思,立即挺身而出:“朕隨太後一起。”


    當即,京兆王開路,王肅殿後,護送著太後和小皇帝往山上而去。


    下弦月,黯淡無光。


    蜿蜒的火把將山路照得火紅一片。


    林間早已安靜下來,隻有四處巡邏的士兵,還有收斂到的幾十頭老虎的屍體。沿途都是血跡,昭示著剛剛過去的觸目驚心。


    人多勢眾,火把明亮,小皇帝早已不再害怕,相反,覺得這夜色多麽新奇。


    芳菲雖不動聲色,卻心急如焚。


    遠遠地,小木屋已經影影綽綽。


    她鬆一口氣。


    火把近了,一片明亮。


    她忽然睜大眼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覺渾身立即如墜入了冰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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