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尚有氣息之人的視線裏,都遠遠地見到玲瓏塔塔頂破裂出一個缺口,一襲黑衣出現,完顏旻執劍而出,穩穩落於朱雀。


    彼時觀星樓上空星光忽又亮起,帝王如踏雪而來。


    眸子是星空一樣的眸子,眉是劍戟一樣的眉,鮮潤的薄唇亦似在風雪裏裁出。星光映襯之下的容顏仿佛鮮明如玉,卻又柔弱如白雪,很像畫卷裏模糊不清的光彩。


    這樣一個畫兒一樣帶著月色光暈的人,不知怎的就站在朱雀城樓的正中央。他在地麵上。南傲天在半空。


    可是自信不會因為站在地麵上就減退,一如正義不會因為站在低處而感到卑怯。


    禦風從一截斷落的石柱之下看到完顏旻的衣袍,他無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來,頃刻間連笑意也被風沙掩埋。而一旁幾近昏迷的白聽影,在看到玲瓏塔頂站立的身影時,也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尋常生靈都已經被折磨得無聲無息安靜,就連鬼影和九魑的戰鬥也都縮小成一個渺小的剪影。


    星空趨於溫和,星星們好似疲憊的一般,光芒依舊幹淨,不似剛生出來時分那般耀眼。星光撫慰著遍野的屍體飄散在半空中的靈魂。他們到達黃泉路之前,尚未準備充分。


    天地間隻剩下兩個互為宿敵的強者。


    看到完顏旻有些虛弱的神色時,南傲天不僅輕蔑地冷笑出聲:“生來就是帝王命,卻生來就無福消受的感覺不錯吧。老夫就是要讓你們知道,這個世道是不存在命中注定的,隻有強者,隻有強者才能擁有天下。”


    從南傲天的角度看,完顏旻是一直略微低著頭的,淩亂的散發襯托著雪色的下巴,橫豎都像是大病未愈的人。隻是南傲天沒有注意到,完顏旻手裏那把雪陽劍,一直閃爍著較之往常無比急切的光芒。


    “你的父親,完顏孤辰,你父親的好兄弟,千翎初,他們對我犯下的過錯,你準備好一一替他們代過了嗎,小子?”


    完顏旻的頭依舊低著,隻字未發。隻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一柄雪亮的劍鋒忽然揚起,像要衝破天日一樣刺入九天。雪陽劍帶著完顏旻,人駕馭著劍,劍也駕馭著人。兩者合為一體般浮立在與南傲天同等高度的一片縹緲雲彩上。


    南傲天看到那張年輕的,卻無比堅毅的臉龐時,自負的眼神裏似忽然有一片陰翳飄過,卻已經來不及想太多。


    雪陽劍已經直入冥空,刺破蒼穹,長天之上以劍身為中心出現了明亮得刺眼的光圈。觀星樓把白晝變成黑夜,而這一層層刺眼光圈的存在,卻是要把黑夜映照為白夜了。灼燒一樣的白,雪樣的白,將這一副天地從頭到腳沒有縫隙地籠罩,所有的光線在這烈焰一樣的皎白裏遁形,早已分不清楚日月也辨認不出天地了。


    南傲天伸手遮擋眼前光線的一瞬間,疑似驚恐又猶豫地叫了一聲:“十階劍法!”


    一個隻手遮天的丞相,一直以來都無比相信自己所行所為的正確性,卻在最關鍵的最後一刻產生了疑惑。他不願意相信,自己醞釀了二十年的陰謀,要被一個二十歲的孩子用短短幾天的時間打敗——他的確已經看出來,完顏旻是利用幾天的時間閉關,強行突破了十階。


    “來吧,受死吧!”南傲天扔掉了手裏的一柄長劍,隻是用雙手開始變換帷幄。


    十階他不是沒有練過,所有九階已集大成的十階劍者做夢都在想著完成十階。而南傲天,是用力太過練成了殘功。


    殘功的功力是比不上十階劍法的。但走火入魔之後的煞氣或可衝正。當然,為了打敗敵人而使自己走火入魔是亡命徒才會選擇的手段。而南傲天恰好就是個亡命徒。關鍵,他還是個溫和而冷靜的暴徒。


    南傲天發力見功,很快被黑紫色的一團汙濁縈繞,他自己則在這段瘴氣的保護下施力。隨著響徹雲山的一聲悶破,麵目全非的南相從雲層裏騰出,兩掌劃圓鋪開,一個巨大的扇形紫色光麵朝完顏旻的方向延展過去,與完顏旻身周那層亮白色光圈相撞。


    巨石隕落,泥土崩碎,地動天搖之下蛇鼠橫行,萬物都展現出一派匆匆忙忙逃命的景象。


    眼見著白色光圈的光芒越來越弱,完顏旻卻在千鈞一發之際作出鎮定的反擊。一聲爆破之下,白色占據的麵積擴大,黑紫色瘴氣被擊碎成若幹片狀雲彩,在風煙裏消逝。南傲天猝不及防地失去力量,覺得身體稻草一般被狂風掃落在地。


    完顏旻順勢而下,劍鋒筆直地從長空直直而下,迎著南相那張早已麵目全非的臉麵刺去。


    劍的來勢很急,劍尖之下,血流立刻汩汩噴出。然而一聲尖叫讓完顏旻猛然發現雪陽劍是落在一個女人腹部,恰恰刺中要害部位。完顏旻將劍拔出,鳳眸驚動,閃過不可思議的光澤。


    那女人的臉他見過,分明是相府主母鳳雁痕。


    忽的,有人跪倒在滴血的劍尖之前,原是南府的管家全福。


    全福急急地撲過來,雁痕已經倒在血泊裏。


    鳳雁痕像一朵在風中折隕的木蘭花一樣被管家全福抱在懷裏。一向善於克製的管家失聲痛哭:“阿痕,我好悔,我好悔啊。我從一開始就是個懦夫,我看著一個別有所圖的新姑爺把你娶進門,我卻我卻無能為力”


    “我以為你嫁給這個魔鬼會過好的,可是,他都對你做了什麽,對你做了什麽”


    “鳳家是他高升的墊腳石,你是他陰謀勾當的擋箭牌,阿痕,你不該啊,你為什麽要為他沾那麽多血,臨了了還要用你自己的血祭奠這個早就喪心病狂的人。為什麽啊!”從無過多表情的南府管家聲淚俱下。


    不多時又見南清雲攜著水映橙匆匆趕到,見到地上淒涼情狀,南清雲一下子跪倒在鳳雁痕身邊,神魂落魄地叫道,“娘,娘!娘你怎麽了,你看看我,我是雲兒。”


    在南清雲撕心裂肺的搖晃之下,鳳雁痕有幽幽轉醒的態勢,可惜腹部的血已經止不住,麵色十分蒼白虛弱。


    鳳雁痕看到了南清雲,卻沒有理他,而是眼睛無神地轉向全福:“福阿福,原諒我,雲兒,雲兒他不是你的。”


    “我知道。”全福看起來像很早就明白鳳雁痕要說什麽一樣,他啄米般點著頭,無力地托住鳳雁痕的頭,以便她舒服一些。


    “可是,福還得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月,月兒她得活著,我我欠九兒的太多了你得,守住,守住她的女”一句話未說完,頭垂目閉。


    “別不,不要!阿痕!”全福抖動著鳳雁痕漸漸轉涼的身體,腦子裏空空如也。迷茫的管家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他一把奪過身旁一個死去士兵身上的劍,看準了南傲天的方向刺過去。


    “你還她的命來!”管家痛徹心扉地叫喊著。


    南傲天急急應對,一麵與全福交手一麵厲色咬牙地說道:“好啊,老夫的好夫人,好管家,合起夥來背叛我、欺騙我,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麽是值得信任的。”


    三五下之間,全福不敵,被南傲天死死地踩在腳下,咳出兩口血來。但管家不打算放棄,他拚了命地摳住南傲天的腳踝,仿佛這樣就能把他拖倒似的。全福齜開一口帶血的牙,蒼涼笑道:“老爺,你以為你擁有什麽?你大概到現在還不知道,四小姐,是千翎初和九小姐的女兒吧,萬人之上,哈哈哈哈,也不過是個替仇人養女兒的烏龜!”


    “你說什麽!”南傲天突然情緒失控,一把抓住全福往地上摔打,一雙狠毒的眼睛緊緊逼視著全福,用低沉陰緩的聲音道:“你在說什麽。你知不知道,老夫那日是親眼看到驗親結果的。”他鷹爪一樣的手揪住全福被血浸染的衣領,目中冒火。


    “哈哈哈哈哈哈”全福突然失聲大笑,道:“我當然知道,是我親自盯著把夫人的血和老爺的血調換了的。雁痕她是月兒的親姨娘!那兩滴血當然會融到一起,當然會融到一起”


    不等南傲天反應過來,全福忽然嗚嗚地哭起來:“阿痕,她在那個時候都還想著救你,想幫你掩蓋那個欺君的罪名,可惜,可惜啊她得到了什麽”


    說罷又笑,居然趁南傲天微微愣神之際從地上掙紮著爬起。


    南傲天正處於一係列驚訝之中,迎麵已經看到南福朝他撲過來,下意識舉掌反擊,這一掌即將落在全福身上的時候,全福卻被人踢開,原是完顏旻持劍逼上前來。


    全福說的每一個字都已經深深烙進完顏旻心裏。他持劍,隻想把全部的思緒發泄進劍刃和鮮血。


    原來那日是鳳雁痕的血。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別人的陰謀。


    她與他都在第三者的算計裏


    月兒朕蠢


    完顏旻以快不可擋的劍風逼向南傲天,其勢若虹。


    南傲天此刻的功力、位置,都注定他會失敗。可是眼尖如他,看到完顏旻持劍的手忽然有一瞬間的顫抖無力。完顏旻巧妙地掩飾過去,但是並沒有用,東方一輪圓月已經悄悄地移至中天,煥發出一個月裏最奪目的光彩。隻不過這月亮,由於天象受衝,今日是猩紅色。


    那月亮圓得毫無瑕疵,在南傲天眼裏簡直就是一條生路。


    強過十階,本來就容易引起氣脈不穩,恰至月圓,更會激起體內蠱蟲狂躁情緒。完顏旻是過了十階,可那是用自己的命過的。


    完顏旻的確已經單膝跪下,體內火燒一樣焦灼。南傲天一下子反掌製住完顏旻,一掌對著他後背擊去。


    此時虛弱不堪的全福卻又猛然站起,就要朝南傲天撲過來。南傲天隻得暫時放開完顏旻,又使出那殘廢不成的十階劍術在天空掀起一排汙濁渾浪。地崩山摧之間,樓宇傾斜,皇城上的漢白玉地板下陷,死的活的人盡數在短短幾秒鍾內被掩蓋於一層亂沙昏塵之下。


    完顏旻從高空躍出,壓抑著體內翻江倒海的痛楚,還是追上南傲天。二人在九天之上鬥勇,很快在逼仄狹促之間來到城南一片亂葬崗上。完顏旻的表情已經十分痛苦,但還是忍著蠱蟲之禍,使出最後的力氣,發起同歸於盡式的一擊。南傲天慌忙躍逃,試圖在危急關頭跳出完顏旻功息的邊緣。


    沙石震起,地翻三尺。亂葬崗的許多殘碑被震起,四處橫飛。天地混沌一片,不辨山河。久久的,煙塵散盡,大地才顯露出輪廓。四圍沉寂得可怕。


    長信殿裏的南月,從城門開始戒備時就一直站在殿門口望天,她看到白晝變成星空,看到星空變成白夜,直到又看見高空一片烏煙瘴氣,眼睛裏一直都是平靜的。直到那輪血紅的圓月出現,清澈的眸子裏終於閃現出驚恐的波瀾。


    殿外那一圈羽林軍依然一動不動地守著。大概是得了完顏旻的命令,不管城外發生什麽,都不能鬆懈對這個院子的防守。


    南月盯著那輪月亮變化的軌跡,從花田裏挖出一顆已經成熟的薯蕷,進入殿裏,緊閉大門。


    隨著一聲薯蕷爆炸的聲音,南月從離長信殿幾百步的一條地道的洞口鑽出來,外麵的世界忽然陌生了許多。


    那些薯蕷,是從進入長信殿的第一天起就醞釀好的計劃之一。所以她當時才會一醒來,就去拔草。


    宮中景物如舊,山石草木是看不懂人心惶惶的。


    直到沿一條無人把守的小路出了宮門,南月才發現城外完全不同於城內。華麗的街市樓閣全都灰撲撲蒙上一層塵埃,連地麵都被震得殘缺不全,處處坑窪不平。


    皇城的要塞地方都已經沒有守衛,到處都是狼藉。


    南月來不及細想,憑著對舊日景物的辨識往朱雀樓的方向跑去。


    可是朱雀城樓上隻有屍首一片。


    完顏旻,你在哪裏,你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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