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已經成了一條血染的湖泊。那些死去的宮人不像是躺在上麵,反而如同浮在上麵一樣。時不時有哭聲與呼喊聲伴隨著烏鴉啼鳴,響徹城樓之上。


    南月踉踉蹌蹌地跑著,一路與諸多搶先逃命的宮女太監擦肩而過。有人逃走時仍不願舍棄珠寶,與南月相撞,金銀首飾和黃豆大的白珍珠蹦蹦跳跳灑了一地。


    那人被南月撞翻後罵罵咧咧地起來,一邊跑一邊撈撿那些落到地上帶血的珍珠,嘴裏罵南月走路不長眼。可是南月臉上此時全是血汙和灰塵,她的頭發淩亂,衣服也不是很整齊,但這些都已經激不起她那潭水一樣的眼裏的生機了。


    驀然間,她看到石頭斷裂的痕跡。幾乎所有的磚瓦斷裂的痕跡都悄悄指向一個方向——城南。


    城南,是亂葬崗。


    南月跨過許多屍體前行。隨處可見剛咽了氣的溫熱軀體躺倒在另一段已經冰涼僵硬的屍體上。時常有成堆的屍體被新落的初雪覆住,血泊將他們融為一體。


    她很快到達,並找遍了整個亂葬崗,還是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冷漠的,高傲又倔強的影子。那個恨她入骨卻再始終讓她恨不起來的人。


    “快走,快走啊,那邊有追兵殺過來了。”又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強大的衝力將她帶倒在地上,她膝蓋打折,卻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又支撐不住地倒下去。


    她掙紮著做起來,目光卻落到腳邊那塊絆腳石上。


    那是,她的玉,她送給完顏旻的玉。


    她眸中閃現驚喜,如同見重生。


    目光四散裏搜尋下去。那玉的前方,有一隻顫抖著血跡滿滿的大手用力向前伸著,極力想觸碰到那根拴玉的繩子。南月順著那手看向手的主人,再往上去看那張蒼白的人臉。幾乎一下子撲上去。


    “完顏旻!”她從嘴唇裏咬出來他的名字,聲音不大。


    卻被躺在地上的人一把挾持住:“南相,南家,你們都得死”


    完顏旻的聲音混沌而虛弱,如同在夢囈一般。手裏的力量卻依舊死不減弱,勒得南月差些喘不過氣來。


    她明白他此時神誌已經幾近虛無,甚至處於時空錯亂的狀態。


    “禦風通知鬼影,讓他們一舉消滅九魑閣,南傲天是九魑閣閣主”完顏旻的眼白已經漸漸無光。


    南月好不容易從他胳膊下掙脫出來,把他整個人扶起架在自己單薄瘦弱的肩膀上,一邊是憤怒,一邊是要激勵他求生的意誌。便摟著完顏旻,順著他的亂話在他耳邊輕語道:“你想活得過明天,就最好安穩禦風和鬼影三十六騎,別讓他們胡來。”


    “你你真的以為,南傲天把一切都掌握在鼓掌之中了嗎?”完顏旻似乎昏迷裏也不忘憤怒,他高大的身軀撲騰了一下,差些要把兩個人一同撂倒。


    必須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可以。要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他們的地方。南月懷著極其強烈的求生意誌。半拖半拽地把完顏旻和自己都移到一處偏僻的舊廟。


    那裏麵燭台擺設散落一地,分明是被人搜尋過的樣子。


    西祁還有很多不死之心存活。


    確認這裏暫時安全之後,南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完顏旻提到香火台前一段有坡度的石階上。


    她已經筋疲力盡。


    感覺到完顏旻的身子越來越冷,南月在他們身邊點起燈燭,一點點查看他的傷勢。


    最終發現他嘴唇呈現烏紫色,方知他為什麽會在打鬥中突然敗下陣來。一定是強行在短期內達到十階破壞了規律,導致體內氣血不穩定,激怒蠱毒的提前發作。


    那舊廟的台階上是早就不再整齊的紅毯,完顏旻黑衣墨發,衣服連同頭發全都散開在地上,映著鮮豔又溫暖的紅。


    南月取過別在他腰間的雪陽劍,往自己掌心劃了深深的一道口子,然後解開完顏旻的衣服,在他背上劃了同樣長度的一道。


    昏睡裏的完顏旻感到後背有溫熱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流入,流通他全身,直到心髒。冰冷的,被人禁錮了一世的心髒,終於得以蘇醒,像枯寂的山花突然綻放,像焦渴的泉眼得滋潤以蕩漾流。他在昏昧裏並不知道這股打通他生命屏障的溫暖來源於何處,隻有永久的依戀想放肆地依賴在這層溫暖之上,再也不離開。


    燈一分一秒地燃盡,完顏旻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終於在不甘裏完全昏迷。直到他的頭重重地倒在南月懷裏。


    南月此時終於卸下所有的偽裝,她低下頭,在他沒有血色的唇上印下淺淺的一吻,半晌,抬起頭來,在他耳邊輕喃:“完顏旻,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可是我再也不會喜歡你了。”


    她纖細的手指拿起那塊玉,莊嚴地給他佩戴上。


    完顏旻在恍惚中最後抓住她的手,口中喃喃有聲:“月兒,不要走。”


    她聽到這聲音,唇邊綻放帶血的一笑,再也沒有回頭。


    她一步一踉蹌,心中一次次警告自己萬萬不可回頭。


    她已經確保他會活著。


    她體內一半的血液都已經給他了。


    完顏旻,你會好好活著的。


    不要急,用漫長的時間,去練就真正的十階大成。去打敗你的敵人,去守住你用生命守住的錦繡山河。


    如果你看到那塊玉時還能想起我,我會很開心的。


    但是,你再也不需要見到我了。


    南月從屋子裏走出來,看向這茫茫天地,竟不知走向何方。忽然,她想起來有什麽東西還在長信殿,需要回去取,便急匆匆地跑回去。


    待她回到長信殿時,殿外的羽林軍已經一個都不剩了。他們終於知道皇上都不見了。他們終於學會了違背命令,離開這座他們守了半個月的廢殿。非常時刻,違背是一種能力。


    南月快速跑回內殿,找到夏姬放衣服的那個櫃子,帶著一絲疲累的欣慰看到那些重要的紙張還在。她清點了紙張的數目,把它們小心地放回衣袖裏,準備出門時卻感到一股熱浪襲來,疑惑之際,透過破舊的窗紙看到外麵一片橙紅色。


    那是一浪比一浪高的火焰。


    她慌忙去抓門栓,卻發現門已經從外麵鎖死。再看房子後麵,後窗也是同樣的清醒。


    這座宮殿已經被火焰包圍。


    從宮殿外麵看去,隻能見到皇宮一角火光衝天。金黃色的火焰夾雜著濃滾滾的黑煙熊熊往上升著。


    鍾落胯下急蹬著一匹駿馬,遠在宮門外就看到宮裏的一角天空被火光映襯得如白晝一般通亮。


    火光倒映在鍾落驚疑的眼睛裏。長信殿閣樓的一腳在他瞳仁裏塌陷下去。像融化的一團雪掙紮著脫離了母體。待看清那處角樓塌陷的方位之後,鍾落握住韁繩的手沒了溫度。鞭子無情的甩下,馬兒瘋了一樣朝宮門闖去。


    瓦片撲簌簌地往下塌陷,掉落,長信殿上方如同升起一團明燦燦的晚霞。


    “走水了。”


    “長信殿走水了,趕緊救火!”


    還沒有逃走的太監宮婢們大聲互通著消息。這些人大多還有著一點不忘本的心,在混亂的局勢之下,還相信皇帝有回宮來的可能。皇宮上上下下亂作一團。拎著水桶拿瓢的宮人螞蟻一樣推來搡去。火勢不見減輕,人倒是踩倒了不少。


    南傲天下落未知,等到完顏旻從亂葬崗醒來,發現自己平安度過了月圓,而且脈息比月圓之前更為平穩。


    完顏旻再次站到長信殿門前時,大火已經燒了三天三夜。這座荒廢了十幾年的宮殿,終於難逃其宿命,被夷為一片廢墟。屋子的骨架都已經完全倒塌,隻是地麵還有滾燙的餘火綿延肆虐著。


    所有人都說,前皇後南月與那片灰塵化為了一體。


    餘火的光輝裏,鍾落揪住了完顏旻雪白的衣襟。他眼中冒著盛裝不下的怒火,用嘶啞無力的嗓音吼道:“你知道那些是什麽嗎?你知不知道她幾次三番求我幫忙就是為了找到這些或許能救你命的苜蓿!”


    鍾落說著,把肩上的一個背囊幽幽地解下來,失魂落魄地扔在地上。


    “難怪她讓我在一個月之內趕回來。”


    “可是當我回來的時候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你而是她!”小郡王臉上是連月奔波在外的風塵,以及比火海更旺盛的憤怒。


    完顏旻看著灑落了一地的苜蓿花種,像雕像一樣蹲下來。


    長信殿最後一處幽蘭色火苗熄滅的時候,完顏旻冷漠黑暗的眼睛對幾個幸存的鬼影說:“帶小郡王下去休息。”


    “放開本王,你們反了!”鍾落死命反抗,無奈長途疲憊,很快被鬼影架著帶走。


    “主子。”


    傷勢已經大好的禦風站在完顏旻旁邊一段黑黢黢的焦土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也下去。給朕查清楚。”他說得平緩,字字如冰寒冷,似戟堅韌。


    完顏旻一粒一粒撿起撒在地上的苜蓿種子,慢慢地收攏進袖口。他想起來,他昏迷的時候,那個來自夢裏的聲音,那個淺淺卻熾熱的吻。


    南月的血保住了完顏旻的命,蠱蟲被抑製住,那隻蠱就此像生病了一般一蹶不振。完顏旻除了偶爾情緒激動時會咳血,再無什麽異樣。


    據說皇宮禦花園從那年起全部換上了苜蓿。


    是那種特種的,雪白的苜蓿。


    完顏旻有日賞花,忽然嘔出了一口鮮紅溫熱的血,全部灑在雪白的衣襟上。宮人們發現皇上開始穿白衣服。


    而且總是白衣服。


    禦花園不遠處一角靜靜地站著一個人。據說靜嬪林苡蘭,是這場權變中唯一一個無罪的妃子,因而得以留在宮中。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大臣勸諫後宮不可無主。完顏旻默認,但後位執意空著。


    寧答應因陷害雪妃小產被杖斃。


    雪妃被押入天字獄永久囚禁。


    小郡王日日在府中醉酒,拒絕朝見,亦不見客。


    西祁軍退,親王赫連宮商被正法,老西祁王在親王叛變中不堪折辱而死,西祁由太子赫連拓繼任統治。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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