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那些熟麵孔,是在進入機場二十分鍾後。


    冤家路窄!唐千鶴第一反應。


    ……人贓並獲。垂眼看著腳邊挨挨擠擠的槍械,黑發少女眼角微抽。


    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唐千鶴並沒發現北歸臉上奇異的笑意。他注視前方高矮白黃各不同的一群人,波點帽下的雙眼裏閃爍的神色曖昧不清,比興奮內斂,比懷念深沉,暗色的火焰動。


    他聽到女生在他耳邊小小聲地,仿佛怕被誰聽到似的:“北歸,快轉彎!”


    轉彎?那不是少了許多樂趣?


    他也偏過頭,輕聲問了句廢話:“你得罪他們了?”


    少女苦著臉點頭。“所以快轉彎……他們快發現我們了!”


    話音未落,一百米外,身著黑色風衣的黑發青年忽然轉過臉來——


    機場上的轎車不止他們這輛,然而那道視線,卻無視中間來往的車輛,直直射過來……


    “我覺得,他們已經發現了。”北歸小聲說,麵上的擔憂掩去眼裏的笑意,“怎麽辦,要跑嗎?”


    唐千鶴的糾結都快從毛孔裏冒出來了,一臉沉痛:“我們跑不過……看到那個小個子了嗎?當時我好好地開車,結果他用一粒石頭磕碎了我整隻後視鏡,從幾百米之外,當時我的車才開40邁,車的動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啊。”


    她摸摸臉頰上的創可貼,心有餘悸:“那些碎玻璃再往右一點我就徹底破相了。”


    北歸眨了眨眼,左腳向下一踩,保時捷停下來。


    “這麽說是他們單方麵恐嚇了你?”他伸手解開她的安全扣,“那你為什麽看起來有點……唔,心虛?”


    唐千鶴幹笑兩聲。“……因為,這些槍都是他們的……”


    哦,這個我早就猜到了。望著臉上惶恐地寫著“怎麽辦怎麽辦人贓並獲我會被弄死嗎”的少女,北歸有些好笑。


    就是因為在酒店大廳裏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才會起了戲弄你的心思呢。


    正準備說些讓眼前的人更糾結的話,衣袋中的手機卻忽然震動,北歸眼底微微一動,掏出手機,打開短信收件箱。


    “你的手機還能收到短信?”唐千鶴發現他的動作,驚喜地問了一句。


    “不是,鬧鍾響了。”他神情自若地扯謊,然後在對方失望的目光裏,飛速回複了三個字,發送。


    【信息發送成功】


    北歸將手機丟回衣袋,看了唐千鶴一眼。


    偶爾裝裝廢材還挺有趣的,不過遊戲就到此為止吧。


    強盜們已經近在眼前。


    這是一個露天廣場(起飛場),遠離候機大廳,少有人至,外圍又有鋼化玻璃或鋼柵欄鎮守,可以說是整個機場裏最安全的地方,因此有不少幸存者聚集於此。


    怎麽說呢,這樣大規模的人群無序聚集,就像將血肉鋪陳在烈日下吸引蒼蠅一樣,□□裸地挑釁遊蕩者的食欲。


    唐千鶴打開車門,耳膜直麵外界空氣的一瞬,似乎觸到細細的嘶吼。


    她沒有多想,心神凝聚在三米之外。


    和以往一樣,他永遠是那群不良分子裏最招人目光的一個。體格修長,肩線流暢,對亞洲人來說白皙得過分的膚色,炎日下仿佛泛著幽藍的黑發,幽深得仿佛能吸入一切的瞳仁。


    大學裏閑來無事,有那麽一陣,唐千鶴以摘抄美文為樂,彼時口中默誦,字字謄寫,不可謂不專注,然而直至一本厚厚的a8本滿載,背下的雅句也不過寥寥數句。


    不過,總有一些時刻,替她佐證終究沒在圖書館裏虛度半個仲夏。


    比如現在,凝視那雙眼睛,《金鎖記》裏的一段話驀地從記憶深處徐徐浮起——


    【他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睛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麵汪著水,下麵冷冷的沒有表情。】


    她還記得那時是夏季,中央空調的冷氣宛如自深海湧上來的寒流,她抄完停筆,摸著胳膊,自言自語:“不是好男人呀,笨蛋。”


    笨蛋。


    唐千鶴慢慢合上車門,挺直了脊梁。


    她與他相視而立,對方彬彬有禮,道一句:“唐小姐,又見麵了。”


    唐千鶴扯起唇角:“好巧。你們也來搭飛機?”


    本傑明忽然叫了一聲,隔著玻璃望著保時捷裏滿滿的“贓物”,聲音滿是對幼貓敢從獵豹爪下撓走食物的佩服:“喂,真是她把東西搬走了。——哇,那個是我最喜歡的!竟然丟在那種地方!好浪費……”


    無人響應。


    本傑明後知後覺地發現,除了站在唐千鶴身前的首領,其他人的視線都集中在……


    從剛開始就很安靜的東方少年身上。


    瞅瞅笑容燦爛卻讓人沒來由不舒服的陌生少年,再瞄瞄麵色各異的同伴,本傑明伸出一根食指在兩方之間來回晃動,大膽揣測小心求證:“熟人?”


    大武第一個秀他的大嗓門,對著黃發少年瞪圓了眼:“ondo!你小子原來還活著?”


    聽這口氣,不似仇家,倒像舊友。本傑明心裏嘀咕,可另外兩人的表情怎麽這麽古怪呢?


    注意到這邊的詭異氣氛的不止本一個,從微妙心緒中回過神的唐千鶴也望過來。


    北歸的神情……很難描述。


    他還在笑,周身氣質卻與之前截然不同。恍如他身上有一層什麽明亮的東西,在她剛剛與黑發青年對峙的時候悄然剝落,露出底下真實的暗影斑駁。


    剛才大武叫北歸什麽?“歐蘭多”?


    “北歸”和“歐蘭多”……哪個是真名?或者兩個都是?


    唐千鶴說不清心裏掠過的是什麽,聽到少年語調輕快地打招呼:“嗨,大武,你高了好多。”


    大武哈哈大笑。這個直腸子的硬漢是真心為重逢故友而高興,然而其他人的神情卻複雜得多。


    黃發少年的視線越過大武,在所有人臉上環視一圈,燦然而笑:“大家看起來都很精神嘛。什麽時候從利貝諾出來的?”


    酒井蘭臉上帶著幾絲戒備,本傑明摸不清狀況繼續圍觀,對當年內情一無所知的大武正要接話,一道低啞男音森森響起:“看來,你的心髒一直工作得不錯。”


    仇一客的麵容隱藏在劉海後,但他渾身煞氣就算是瞎子都感受得到。酒井蘭瞥向仇一客,後者恍如未覺,酒井蘭微微皺眉,移開眼。


    “哦,托你的福。”黃發少年笑吟吟地在胸前比劃了一下,波點帽下的黑色眸子直視昔日同伴,“再偏右一點就真的沒救了,很懸啊。”


    仇一客笑了,似一隻冷冷盯著鸚鵡的老貓:“我不介意現在補一刀。”


    他聲音依舊平靜,右手已然蓄勢,卻被一道西風般的男音阻在原地——


    “一客,住手。”


    仇一客輕嗤一聲,垂下手。


    場中情勢一變再變,直腸子的家夥根本裝不過彎,大武愣愣站在充滿硝火意味的戰場中,看看首領,又看看黃發少年。


    唐千鶴自始至終站在外圍,麵色淡淡,腦中卻紛紛擾擾。最初巨大的驚愕已經退潮,現在她可以冷靜估算這一切。


    北歸——姑且當他還是“北歸”——顯然和那群盜匪熟識,從他和大武的對話推斷,交情可能還淺。


    然而仇一客和其他人的反應又說明,當年曾發生過導致他們與北歸決裂的事,而這件事,大武並不知情。


    背叛?


    誤會?


    唐千鶴望向仇一客。他紋絲不動,仿佛一切與他無關,肢體語言卻暗示他的注意力還在場內。從黑發青年出聲阻止後,這人就迅速進入這種“隨時待命但如果要交流廢話就別叫老子”的二線狀態。


    她把視線轉回到黃發少年身上,他仍是一臉輕鬆,直視黑發青年,明快聲調如陽光傾落碧海:“隊長,好久不見。”


    青年的表情始終溫文儒雅,語氣平靜:“你已經不是隊員,不用叫我隊長。”


    黃發少年笑容燦爛:“習慣了一下子改不了口嘛……啊,該不會你們才剛剛從利貝諾出來?”


    “不,一年前吧。”青年微笑,仿佛也不覺得這種閑話家常的情景有多麽不合適,“外麵果然很有趣。”


    唐千鶴完全能想象,他口中的“有趣”是建立怎樣糟糕的基礎上,這幫犯罪分子所經之處一定處處腥風血雨。


    “利貝諾”究竟是什麽地方?一座與世隔絕的大監獄?


    “一年前?”北歸做了個驚訝的表情,“怎麽拖了這麽久?當時我應該給你留了足夠的線索啊。”


    “要準備的事情很多。你走後c區亂成一團,費了些時間。”


    “哦……那還真是抱歉呐。”


    “沒什麽。”


    兩隻腹黑你情我願慢慢過招,個個臉上帶笑笑裏藏刀,唐千鶴在旁看得直泛惡寒。


    就在這時一陣響亮的……腸胃合唱聲,打破了古怪膠著的氣氛。合唱聲的來源是……


    迎著數道意味各異的目光,酒井蘭麵無表情,利落轉身……朝最近的人類聚集地走去。


    唐千鶴同情地望著遠去的少女,總覺得那個背影透著落荒而逃的味道……其實她真的很想安慰那位冷美人,異能者初期就是非常耗能量的不用放在心上……不過美人肯定不會因為她的“貼心”而對她改觀。


    所以她還是閉嘴吧。唐千鶴心中的小人攤攤手。


    忽然感到有人接近自己,她轉頭,看到了北歸。


    唐千鶴心情複雜,她以為他隻是個宅男型大學生,可從他對那些恐怖分子隨意自然的態度來看,怎麽也不可能是個“普通人”。


    為什麽沒有早點注意到呢?他前後反差太大,一開始他們相遇時他對喪屍完全是手足無措的慫樣,可五分鍾後他就能肆無忌憚地從他們身上碾過去了,對軍火的熟悉也是……


    他其實裝得漫不經心,但她先入為主,一直看不清。


    世上本來就沒有誰必須對誰誠實,而且彼此認識時間本來就不長,他這種程度的偽裝甚至稱不上是欺騙……


    理智分析得倒是很清楚了,可心情就是美麗不起來啊!


    現在他站在她麵前,兩人離得那麽近,她清晰地嗅到了他身上傳來的某種熟悉的氣息——那是曾在仇一客他們身上嗅到的,屬於黑暗世界生物的氣息。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神情是怎樣的,但肯定稱不上好看,可他卻望著她笑了,抬手將那頂嶄新的波點帽戴在她頭上,麥黃色額發下的眼睛瞳色比她見過的所有亞洲人都要淺,像月光裏的琥珀,唇角笑渦令人錯覺溫柔。


    他說:“我要回家啦。你和他們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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