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經曆稀裏糊塗的帶著金吾後衛一起奔赴晏瀾殿。


    一個多時辰前, 皇爺命他召集所有的不值更的後衛, 帶換洗的常服還有鞋履到晏瀾殿聽命。


    這能進親衛所在禦前的後衛們, 家裏大部分都有來曆, 不值更誰好好的在家等著他召啊。


    如此,他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花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找到二三百人來。


    說來好笑, 各自家境不同,上麵的命令又下的模糊,隻說讓帶換洗的衣裳來報道,便有直接穿來的,懷裏抱著三五件的,腰上隻掛著一串鞋的, 還有家裏驅車送來,車上裝了三四大箱子的……


    空場上, 成群的侍衛三五紮堆, 就跟坊市裏賣衣裳的小販般交頭接耳, 有炫耀的, 有互相換著穿的,總之嗡嗡嗡跟綠頭蠅也無甚區別。


    柳經曆聽的頭大,也不敢耽擱, 就有多少算多少,集合之後便一路急行著往晏瀾殿跑,


    晏瀾殿是前朝內宮的第三庫, 一般用來存放紡織物品,因前朝幾次大火,都是從這裏開始起燒,這地方便起名晏瀾殿,取意平安有水。


    前朝皇帝死折騰,給宮殿改好幾次名字還不算,還在這邊修了一座祝融廟,也算是對自己的財產相當在意了。


    不像如今的皇爺,至今說起哪處地方,都說是左邊那個殿,後麵那個亭……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柳經曆扶著牆急喘幾下才抬頭,卻見晏瀾殿後麵的三個院子,外院人聲沸騰,那裏麵十八個門竟全部開著,有上百名小太監正手裏抱著,懷裏摟著各色動物裘皮,綢緞,布匹等織物,正成堆的往祝融廟外的場地堆。


    皇爺披著鬥篷,雙手束在袖子裏,還笑眯眯的在祝融廟台階上看熱鬧。


    而站在台階下麵的,卻是內宮二十四監掌印太監,這些老官兒平時見他表情那是相當的圓滑熱情。


    今兒倒也有趣,一個個站在那邊手捧賬冊,肅穆如戶部大臣般的火眼金睛,總而言之是都認真的很呢。


    柳經曆眼珠子亂轉,找了一圈算是找到人了。


    場子裏除了這兩位,那旁人都忙的很,就他倆如趕廟會的老客,來來去去閑晃悠不說,還挑挑揀揀的。


    佘伴伴背著手前麵走著,而那個跑的不見人影的陳大勝,這家夥也背著手,跟在佘伴伴後邊尾隨,兩隻眼睛晶亮晶亮的。


    他哪兒見過這般多的布匹啊?


    才將這娃都嚇傻了。


    就像他從前以為常連芳有好幾身換洗衣裳,能穿一輩子那般。他找到阿奶媳婦兒,才知道自己也能有好多套換洗衣裳,本以為這就不錯了,那些衣服能讓他穿一輩子了。


    好麽!皇爺因為他的辦法,就直接給他翻出十八庫布料來。


    他都傻了!詳細一打聽,這些還都是人前朝不要的,就堆在庫裏隨便它們爛的東西。


    然後這個叫晏瀾殿的地方,也不是一套院子,是殿廟之後三進院子,每院都是十八門十八間庫房,裏麵就全部都是放這些東西的。


    陳大勝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見天喊著自己如何如何窮,你有三院子布匹你還窮?這不是騙人麽!


    如此,城門侯陳大勝用一種極其嫉妒,難以置信,嚇死了又嚇活了,你真造孽的眼神死死盯著皇爺看了半天,嘴裏還嘟嘟囔囔的。


    佘伴伴悄悄過去聽,聽的又是一陣大笑。


    後來大概是麻木了,緩過神來的陳大勝就開始跟著佘伴伴閑溜達,捎帶長長見識。


    他就認識個布,還是跟這裏不一樣的布。


    柳經曆悄悄的挪過去尾隨,便聽到佘伴伴竟在給陳大勝上課。


    “……此乃絹,產地兩江四郡,刑部給盜竊之人定罪,若人犯偷竊的是紡織物,便一概用這樣的絹,折絹的價格以來量刑……”


    陳大勝學的也是很認真,還不懂就問:“量刑?什麽是折絹?”


    佘伴伴教的也相當耐心,他從邊上撿起一匹紗道:“若竊賊盜紗五匹,如在燕京犯案,就依照今年燕京的紗價核算,因織物質量不一,產地不一,自然價格混雜。


    像是這樣的燕京貨色,一般一貫每匹,盜得五匹合計五貫,律法裏有條有關絹的固定價是兩貫一匹,此折價法不與坊市相同,就隻是個標準。


    五貫折絹兩匹半,便是流五百裏,重枷苦役五年。計算絲織贓物的價格就是折絹,好方便算出刑罰的數目。量刑就是刑罰的輕重,明白了嗎?”


    陳大勝站在原地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恩,懂了。”


    佘伴伴聽他說懂了,就開始笑,他自是不信的,便為難他說:“既懂了,那我來問你,若是一個官員貪汙,從他家搜出贓物上等綢緞十匹,該當何如?”


    陳大勝幾乎是不加思索的回答:“折成絹價處以刑罰。”


    佘伴伴驚訝極了,就笑著繼續為難他說:“這是個官員貪墨案,不是庶民盜竊案。”


    陳大勝依舊不加思索的說:“當官的貪汙跟賊偷不是一樣犯錯麽,難不成官員犯錯還有別的說法?”


    佘伴伴心裏讚歎,隻聽一耳便能追其本質,這份資質是相當少見了。


    這孩子說的沒錯,犯罪都是一樣的,折算方式也是一樣的,隻可惜處以刑罰的方式卻不同的。


    官員背景身份不同,量刑方式就有很複雜的區分。


    倒是這個孩子,想法從來直接,蠻橫卻有實效,真真是招人稀罕了。


    看佘伴伴半天不說話,陳大勝便認真的提醒:“其實,我覺著您問的方式就不對!”


    跟著偷聽的柳經曆打個踉蹌,就歪在了成堆的綾羅綢緞上。


    你咋不知道好呢!人家佘大伴教你呢,老實兒聽就得了,你哪來的那麽大意見?


    佘伴伴呆滯一下,一深想,便特別欣慰的點頭:“是!我的錯!是我問的寬泛了。”


    柳經曆爬起來,又摔了下去。


    你,你是佘大伴啊,那個皇爺都敢指著鼻子指責的佘大伴啊!你,你咋還跟這小子認錯了呢?


    陳大勝嘴角勾勾,露出一些小得意說:“我其實約莫能明白伴伴說的是啥,小時候跟阿奶去聽戲,那上麵的青天大老爺說,知法犯法要打去烏紗罪加一等的!”


    佘伴伴呆了下,便又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他帶著陳大勝繼續往前走,邊走邊歎息的說:“正好相反,戲文裏唱的皆是小民臆想,你萬不可信。”


    陳大勝愣怔片刻才問到:“戲裏是騙人的?”


    佘伴伴把手也插進袖子,邊走邊點頭道:“除十不赦大罪外,以你為例,你是有軍功爵封的人,還有一鼎,那鼎可替你一罪,再有罪可以爵,以錢贖之……”


    陳大勝腳步微停頓,抬頭去看皇爺。


    佘伴伴走了幾步,回頭見人沒跟上,又看到陳大勝去看皇爺,便笑著對他招手道:“你過來。”


    陳大勝跟了過去,就聽到佘伴伴在他耳邊悄悄說:“你家皇爺跟從前的不一樣,他把十不赦大罪加成十一條了,貪墨我大梁不赦!!”


    說完,他拍拍陳大勝的肩膀自己走了。


    陳大勝呆在原地不動,卻被後麵跟過來的陳經曆踹了一腳:“想什麽呢?兄弟你是個傻子麽?趕緊跟上啊!”


    這天下讀書人,把佘伴伴當成司馬遷那樣的人崇拜,人家願意教,這家夥還發呆?真是腦子不夠用了。


    如此,陳大勝就被動的跟著佘伴伴走,倒是聽了一耳朵有關布匹亂七八糟的知識。


    “……先賢聖人的年代,官員不拿俸銀,那時候也沒有這麽多品種的紡織物,那時,像是你這樣的小六品芝麻流,一年可拿帛一百匹,糧食四百斛……”


    “一百匹也很多了,夠我全家老小穿一輩子了……再說,六品也不小!”


    “哧……不小,不小!哎?人呢?”


    走著走著,陳大勝又不跟著了,佘伴伴回頭看去,卻發現陳大勝站在一堆半人高,亂七八糟成卷不成匹,半軸閃爍半軸黃,零七八碎幾尺也有,幾寸也有的錦堆邊上一動不動。


    陳大勝死死盯著地麵,半天才語氣艱難的說:“我認識這東西,這叫錦,內造的,現在外麵拿錢買不到,不說寬麵成匹的,就窄麵成軸的都值銀二百兩靠上。”


    佘大伴聽他這樣說,就知道怎麽回事了,那錦還是他命人找的,便笑著點點頭說:“對!這是內造織錦,我知你家有。”說到這裏,他想到什麽,就驚愕的問:“外麵一匹要?兩百兩?”


    陳大勝抬頭苦笑,艱難的點頭道:“恩,我娘子說,別說現在,好的時候也沒地方買,民錦就是民錦,宮裏的就是宮裏的,宮裏的不計成本就可貴呢。”


    想起那一卷錦陳大勝的心都是抽疼,抽疼的,那夜他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事兒都成了他的心病了。


    佘伴伴什麽心眼子,他看這孩子不對勁兒,便極有耐心的問:“這裏麵,可是有什麽事情麽?”


    陳大勝點點頭,便把在家裏多拿了人家五兩羊的事兒說了,最後媳婦把裝裹的錦賠了人家,還教訓了他一大堆話的事兒他也沒瞞著。


    他腦袋好,重複的一字不差,真是越說越難過:“……就這樣,我媳婦錦沒了。我今兒又借了皇爺的錢,背了大債,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給我娘子再置辦一卷這樣的錦……”


    他話沒說完,身邊就有人插話到:“哼!你這臭小子,朕用你還錢?你活該被教訓!就得這樣教訓!好!!做的好!你也不必置辦,不就是錦麽?朕賞她!你~你這媳婦娶的好!”


    眾人扭臉一看,卻是皇爺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溜溜達達的跟在他們後麵聽閑話。


    皇爺看看周圍,擺手招呼張民望過來,他指著地上堆的跟小山般的舊錦,張張嘴,遲疑下問陳大勝:“……你媳婦姓啥來著?”


    陳大勝懵懵的說:“霍,霍七茜啊,您不是知道麽?”


    皇爺才不理他,站在那兒那表情是又欣賞,又欣慰,最後他對張民望道:“著禮部擬旨,升霍氏七品孺人為六品安人,霍氏賢德,惠風肆好,深明大義,教夫有方,朕……”


    皇爺是真的很想多給點東西,然而他的家底,就是這些前麵留下來的破爛玩意兒了,心裏慚愧,然皇爺的也架勢不能丟。


    如此,皇爺就用一種微妙的語氣說到:“朕!咳~賞霍氏一山錦!”他伸出手指在地上隨便一劃拉道:“就這些,都給她!”


    說完腳步就有些快的離開了。


    陳大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看看前後左右,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滿眼的豔羨。


    哦,這個也無所謂,什麽俺人如人的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地上的東西都是他媳婦的了?!


    陳大勝指著地麵,聲音有些顫抖的說:“這,這些?都給我媳婦兒了?”


    佘伴伴忍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對!一大山的錦都歸你媳婦了!”


    陳大勝大喜,對著皇爺的背影跪下喊到:“臣!叩謝皇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喊完使勁磕了三響頭。


    皇爺站在祝融廟門口,好半天才語氣古怪的跟張民望說:“這臭小子,這次一個字兒都沒說錯!”


    張民望忍笑,肅然點頭應是。


    這一頓折騰,便來到太陽西斜,十八倉的東西可算都搬出來了。


    張民望招呼了一聲,告了比皇爺站的高的罪過,就爬到了場子當間的一張方桌上。


    “肅靜!”


    皇爺在這兒呢,那些內衛自然不敢吵雜,現場立刻便寂靜起來。


    張民望一擺手,就有小太監遞過一件他的舊衣。


    將舊衣下擺找出來,張民望就用他略尖細的嗓子,對那些侍衛說:“諸位小將軍,一起著,把您那衣裳拿起來,跟咱家這樣做!”


    就見他雙手揪著衣裳下擺,左右一使勁,哧……的一聲,那衣裳下擺就成了兩半兒了。


    這是做啥呢?


    親衛們一臉懵的互相看,耳邊卻聽到第二聲布裂的聲音,眾人舉目看去,卻是人家柳經曆,他舉著他老婆給他做的新衣裳,對空就撕成兩半了。


    這廝勁大的很,撕完還對著皇爺學陳大勝一臉甜笑。


    皇爺默默的扭過身去看祝融老爺的臉。


    張民望高聲阻止:“哎哎!不必如此!就一件衣裳,撕開七八個口子就成,方便人家縫補,打補丁就成,哎,不必太大勁兒,糟蹋東西麽……”


    場子上響起一片裂衣聲,雖不明白要幹啥,但是皇爺在呢,甭說撕衣裳,撕肉人都沒問題啊。


    等到大家撕的差不多了,張伴伴又一擺手,便有一排小太監,手裏端著滿是布袋的托盤跑到場子裏,一人給發了一袋。


    等到袋子一入手,眾人便知,這袋子裏少說也得有一百兩的意思。


    等銀子分完,張伴伴便指著院子裏的綾羅綢緞,布匹裘料道:“諸位小將軍,如今燕京什麽樣兒大家是看到了,那戶籍本子上說是有民六十萬,咱家看不止,就前朝那個盤剝樣兒,不在戶籍的有的是……他們就是嚇怕了,不敢相信咱唄……


    這些人家,世世代代居住燕京,記錄上說,城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家是靠著支攤子,開鋪子養家糊口的!這段時間,外麵啥樣,小將軍們也是知道的,咱們皇爺,老大人們也是想盡了辦法,沒用,人家就是不出門。


    而今,也是逼不得已,就隻能勞動諸位小將軍們給朝廷跑跑腿了,都也給咱皇爺出出力,皇爺也不能虧著你們啊……”


    張民望語氣停頓,用眼睛瞥了柳經曆一眼,柳經曆立刻就大喊到:“張伴伴隻管說!甭說跑腿兒,就是提刀給皇爺當肉盾,咱們金吾後衛也是不在話下!”


    他這麽一說,後麵自然是熱血上頭,百般應和。


    張民望滿意的微笑,伸出手讓大家息聲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諸位小將軍看到地麵的這些布帛沒有,來來來,都隨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這些都是皇爺白給的!來呀,拿呀……!”


    我的天啊,還有這等好事麽?


    隨便拿!是個絕妙的詞兒,真真讓人熱血上頭,心肝亂蹦。


    那地上的東西,皇家是不稀罕。可是他們稀罕啊!家裏有歸有,那也是剛剛富裕起來的新貴,那隻要是掛個內造,那就是一塊破布掛身上,穿出去那也是皇爺賞的體麵啊。


    可,到底是不敢啊,大家就一起去看柳經曆。


    柳經曆也是半信半疑,看張民望看他,他又看看皇爺,皇爺微微點頭,他便順手從邊上抱起幾卷紅色金織的綢緞道:“那,那我就不客氣了,真,真給啊?”


    這是內造的東西啊,有錢買不到啊。


    張民望爽氣的一擺手:“給!你就拿這麽點啊?那,那咱家也就不客氣了……”


    張民望說完,爬下方桌,奔著自己看好的目標就去了,路上他還摔了一跤,然!沒關係,那可是緙絲啊……


    從張伴伴開始樓緙絲起,不知是誰雀躍的喊了一句:“搶啊!”


    那人呼啦一下就跟潮水般的衝了出去,都美飛了,高興壞了。


    什麽十八庫,堆滿地?這裏的侍衛有二三百,清場子就是眨巴眼睛的事情,壓根就不夠分的。


    一刹那,那場子上除了陳大勝那一堆錦,就留下了一些沒人要的布匹,其餘就是緞子碎頭兒都被人搶完了。


    佘伴伴站在陳大勝身邊問:“你們怎麽不搶?”


    陳大勝就看著遠處,亂丟了一地的布匹說:“那不是麽?”


    “那是布啊!”


    這孩子到底是傻,還是不傻啊?


    “對呀,就要布啊!我媳婦兒說了,燕京城裏永遠都有我們趕不上的時興玩意兒,我們那點俸祿根本追不及,怪累的!以後便隻穿布衣就成了,人的體麵是靠人品的,。幹幹淨淨就成……哦,我媳婦還說,雖是布衣,要找上好的裁縫做裁剪,我媳婦說,這是小處見底蘊?。”


    佘伴伴愣了半天,方遲疑的跟陳大勝說:“你媳婦?真是你阿奶給你十貫錢聘來的?”


    陳大勝聞言就生氣了,他扭臉對佘伴伴說:“您說什麽呢?那後麵還有五十斤糧食呢!”


    我媳婦怎麽會那麽便宜?淨瞎說!


    佘伴伴又開始笑,笑完倒是語氣誠懇的對陳大勝說:“以後遇到事兒,萬一我跟皇爺,還有他們不在,就回去問你媳婦兒,她比你聰明,又睿智!哎!萬想不到,你有這樣的福氣,真真一等一的好宗婦,你這臭小子?誰能想到竟有這麽大的造化……”


    陳大勝滿麵驕傲,便嘀嘀咕咕開始跟佘太監說起自己媳婦的好處,比如,爬窗戶偷阿奶肉心疼他這事兒,必要拿出來炫耀一下。


    他這人也有意思,你要是官麵,平常麵上說話應酬,那是心裏沒草,他怯懦,說話就打磕絆,用詞更是一半兒詞不達意,有時候別人說深了,他都聽不懂。


    可這家夥說起媳婦兒來,那真是一套一套的,把個素來冷臉的佘伴伴逗的,真真就笑成了花椒兒了。


    他倆人旁若無人的在這邊嘀嘀咕咕。


    人家張伴伴就在那邊又開始安排事兒了:“各位小將軍,受累了!明兒起,隻要不值更的,清閑的,凡舉拿了皇爺的銀子布帛的,就都早早的上街去,到坊市裏溜達叫門去!


    人家要不開門,沒事兒!多叫幾次總會有人開門……


    可記住啊,不是讓你們擺官威,打劫嚇唬人去呢!小將軍們行行好,那什麽腰刀啊,流星錘啊,都別帶……笑臉多些,給賞錢體麵些,也讓那些燕京的黎民百姓看看咱大梁的氣象……


    總而言之,就把那些縫補的,裁剪的,染布的,製鞋的,製頭巾的,製網巾的門都叫開,給他們找點事兒做,把買賣置辦起來……你們心裏有點數,還得記好賬,東西錢兒是白給的,可花在哪兒了?用一個子兒的花銷你也得記上,回頭戶部還是要交賬的……


    ……遇上那手藝好的,就多誇獎幾句,可加倍給!那就傻了!該多少是多少,花完為止。就算咱皇爺體恤你們這些年當差不易了……


    都珍惜著用,咱皇爺就這麽點活泛銀子,你們可得小心了使著……那家裏有老人的,有媳婦兒的,有崽子最好,就都帶著全家出去裏外做上幾身新的……隻當提前過年了!”


    燕京的百姓,永遠不會忘記永安元年的冬天……


    這天一大早,陳大勝在宮外長刀衛的院子早早就起了。


    起床之後,他按照媳婦兒的吩咐,就逐個敲門,把兄弟們都喊起來,先是認認真真的淨麵,又都用青鹽漱口三次,等到收拾的差不多了,就都披頭散發,一人拿著一把篦子,搬了凳子,在院子裏坐成一排給前麵的篦頭。


    認真收拾這麽些天,他們腦袋上的虱子蟣子,也是很難找到了。


    柳經曆跟陳大勝,在宮外也是住一個院裏的,他今日也起的早,帶著幾個較好的屬下,抱著緞子皮革,就興衝衝的來找人。


    這人一進院子,便被麵前一排場景給嚇到了。


    我的娘嘞,大白天鬧鬼了不成?


    這他媽的太詭異了,長刀衛排成一排,披頭鬼般的坐那邊,一下一下整整齊齊的拿箅子給前麵的梳頭。


    等到差不多了,他們還會掉個頭,換個方向篦,真是一個都沒落下。


    柳經曆的屬下語氣顫抖著問:“大,大人,他們……這是幹啥嘞?”


    柳經曆歪歪頭,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啊,練啥神功呢吧?興許,這是人長刀衛練心性的方式,明兒……咳!你們,你們也得學起來!咱金吾後衛,從來不落於人後!”


    “是,知道了。”


    等到這幾位長發通順了,他們還會給前麵的紮辮子,幫發巾。


    等到收拾好了,這幾個站起來,也隻是對柳經曆他們笑笑,接著便各自回屋,認真清掃,把屋裏收拾的整整齊齊,又各自拿著用具把院子裏收拾了一遍。


    等到差不離了,這院子裏找來的雜役韓啞巴兩口子便提著食盒,笑眯眯的進院,比劃著通知吃飯了。


    陳大勝點點頭,這才招呼柳經曆:“ 柳兄可用了早飯?帶兄弟們一起過來吃些?”


    看這精神氣兒,看這院子,再看人那屋子!就這一會,柳經曆已經代表金吾後衛,輸人家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幹巴巴的笑笑道:“陳老弟,講究人!那啥……我們回去,也都收拾收拾,咱一會坊市見哈……”


    這群人走了好遠,還能聽到柳經曆在大聲說著:“媽的!真是服了!這譚二咋練的兵?不能比!不能比……真太他媽細膩了,太細膩了……怪不得我每天聞著他們噴香呢,看到沒,用頭油呢還!”


    “那不是娘們唧唧的?”


    “你知道個屁!這人出去,人才不看你穿啥衣裳呢,那上等人看的就是一口精神氣兒,看到沒?明兒起,咱金吾衛也這樣!!”


    幾聲慘叫過後,那外麵到底安靜了。


    陳大勝他們麵無表情,認真的坐在桌上用早膳。細嚼慢咽吃過後,又漱了口,這才穿著皇爺賞他們的新親衛常服,一個個精神抖擻,渾身幽香,麵光發順,體麵排場的出了門。


    管四兒他們手裏捧著皮革,上布,語氣裏也是遮不住的些許興奮。


    “頭兒,咱去哪?”


    陳大勝四麵看看,便看到不遠處街角,一堆的無賴遊手正蹲在一處對著陽麵的山牆,在那說話抓虱子。


    陳大勝對那邊點下巴,胡有貴便把手裏的幾匹布對上空一丟,衝著那幾人便跑了過去。


    崔二典上前一步,抱著皮革一托,便穩穩的接住了布匹。


    身後剛要出門的柳經曆又被刺激到了,他一伸胳膊對後麵人命令道:“都給老子回去,再給爺一人舉五百下石鎖……。”


    身邊院子一陣陣的慘叫,那邊胡有貴便領著一個幫閑後脖回來了。


    這位都嚇死了,見到陳大勝便要跪,嘴裏還喊著:“將軍爺,小的啥也沒幹啊,就曬曬太陽,就,就抓抓癢兒……”


    他話還沒說完,便看到幾枚銅錢對著他丟了過來。習慣使然,他探手一接,脆聲的巴掌聲就拍了出來!


    還是習慣,這位就亮著嗓子喊了一句:“您老喜上眉梢,抬頭見喜滋嘞!謝老爺厚……咳,咳!厚……賞?”


    這,這是買命錢兒麽?


    幫閑兒腿軟要癱吧,卻聽這麵甜的小將軍老爺問他:“西市賈千針的鋪子,知道在哪兒麽?”


    這幫閑聞言便立刻點頭:“當然知道了,賈千針家麽!小老爺,小將軍您見識高啊!他家的鋪子那在燕京,什麽時候都是這個……最好就是他家,從前那公主府,國公府的小姐都用他家的裁縫……”


    這位想多誇幾句,賣賣本事,卻被人揪著領子調轉方向道:“少廢話,帶路!”


    “哎!哦哦!是是是!小老爺們這邊走,這邊近呢……”


    西市,賈千針裁縫鋪子後院內。


    賈千針的老娘正坐在地上,抱著家裏那隻骨瘦如柴老狗正在哭,一邊哭,老太太還一邊哀求:“兒啊,你放過它吧兒啊!反正是出去也是死,在家也是餓死,吃了它,能頂你幾頓啊?你摸摸咱紅線的肋吧,沒啥東西了,吃它幹啥?早晚還是沒得吃啊,兒啊……娘求求你了……”


    那老狗通人性,像知道發生了什麽,看到賈千針手足顫抖的拿著菜刀,它卻也不逃,反倒是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走到賈千針麵前,又緩緩的趴在了他的刀下……


    賈千針再也忍耐不住,彎腰抱著老狗哭喊了一聲:“紅線啊!這天殺的世道啊……”


    這位還哭完,便聽到外麵一陣陣的敲門聲。


    賈千針嚇一跳,便收了淚,小心翼翼的走到前麵,隔著鋪子門板先聽聽,覺著安全這才問:“誰~誰呀?”


    門外的人年紀不大,聲音是外地的,他語調軟和和說:“賈掌櫃可在家,咱們是來裁衣裳的……”


    啊?做衣裳的?這是?外麵平安了?客人都敢上門了,這是有活路了麽?


    賈千針家已經饑荒到要殺看門老狗的地步了,他也沒多想,便呼啦一下打開門閂,邁步正要出去,卻一眼便看到一群的軍爺。


    賈千針嚇壞了,晃悠兩下便坐到了地上。


    陳大勝一看就知,這是餓壞了,虧他有帶吃的的習慣。


    他從腰下牛皮小褡褳裏取出一個幹蒸餅,彎腰笑眯眯的遞給賈千針道:“餓壞了吧,莫怕,咱就是來做衣裳的,你先穩穩神,墊墊吃兩口就好了。”


    賈千針傻乎乎的接過蒸餅,他發誓,活到四十多歲了,他就沒看過這麽好看的笑臉。


    糧食的香味一陣陣衝入鼻翼,賈千針又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眼淚掉的嘩啦啦的扶著門,扶著牆,就慢慢的往後麵走,邊走他邊哭著喊:“娘!紅線,娘子,有吃的了,有人找我做衣裳了……咱能活了……”


    陳大勝跟他的兄弟們安安靜靜的站在坊市街上。


    這坊市安靜的就像沒有活人一般,可是憑著他的耳力,他能感覺到,有無數的眼睛,正在悄悄的看著他們。


    一隻滿身伶仃骨的老狗搖搖晃晃的出來,它走到街當間想攔著,卻支撐不住趴在了地上。


    陳大勝張嘴小聲說:“都給我笑!”


    餘清官他們便立刻露出笑容,甜蜜的看著老狗。


    刀頭對後麵伸手,就有貪吃的管四兒遞過來一個還熱著的熟雞子兒。


    撥開蛋皮,陳大勝蹲下掰出蛋黃,一塊一塊的喂著老狗,還笑著說:“香吧,真不容易啊,吃吧!吃吧,都過去了!不會死了,莫怕啊……”


    身後長街,也不知是那家的門板,悄悄的便被卸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一點都不想說,我今兒怎麽過的,都挺好!希望大家也好!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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