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隔壁樹上叫著, 老太太的堂屋開著兩扇窗, 那明兒便透過蔥綠的紗, 鋪了一室光, 屋子裏坐滿了嬸子媳婦兒都在說話,也沒有一句正話。


    郭氏,萬氏,高氏, 呂氏,還有老陶太太跟她的媳婦兒黃氏都在,就一人摟著一個不大的簸籮,做著家裏必要的活計,隻是如今簸籮裏的營生,不再是補補丁這樣的素常活計……, 那簸籮裏堆著的是不錯的上布,偶爾也有絲綢, 繡花繃子上的花樣, 也是用繁多的好絲線走的時興的花瓣綠葉。


    撚針的手已經恢複了本該有的細膩, 正是好時節, 心裏還有個俏,便悄悄染了一兩個殷紅的鳳仙指甲。


    自從祠堂去不得了,大家便喜歡來老陳家的老宅坐著, 老太太也喜歡她們來,偶爾出去燒香,大家夥也是互相約著, 來來去去十幾個車一大群人便呼啦啦出去,關係親密的很,比有血脈的親戚走的還要好。


    人多了又團結,便是一股力量,這泉後街七條主巷加十多條雜巷,就數來親衛巷這群婦人相處的最好,偶爾家裏老太太咳嗽幾聲不舒坦,一大早會有七八位婦人,提著食盒往家裏送飲子。


    若其它六巷偶爾出個惡心家戶,想欺負欺負寡婦家,這些過去的老姐們便會群起而攻之,甭看各家官小,在泉後街卻是沒人敢招惹的。


    來來去去都很受人尊重,就是一個春夏的功夫,都成了各家的奶奶,再也沒有人敢明麵喊她們這個氏,那個氏。


    如今泉後莊改了名兒喚做泉後街了,住在這裏的官宦人家便也慢慢的有了圈兒,除了喬氏混到了禮部巷那邊,剩下的這些人便與兵部巷子那邊的人家走的近。


    畢竟從根上說,大家都是兵部的人,有了事情互相幫襯也便宜不是。


    楊氏在新素裙上撩了幾針,抬臉就問老實疙瘩呂氏:“你兒去的那個盧秀才家,真隻要三百文?”


    呂氏聞言便抬頭笑說:“哎!早起家裏吃一頓,下響先生家再附一頓灶,一月三百文。”


    楊氏聞言便有些動心,她家幾個孩子,去的是舊城學府街老先生那邊,一人一月少說也得五百文,不能附灶,還得自己帶幹糧。


    如此她便打聽:“那盧先生,教的學問可好?”


    呂氏聞言一愣,便坦誠的說:“不知道啊,咱又不識個字,能分辨出個好壞來?我都不問,愛咋樣便咋樣唄。憑他們的死鬼爹,也出息不到哪兒去。也不指望他們科舉,就圖不做睜眼瞎!咱們不缺那幾個,他們想念著我就供!甭說,那倆崽子回來也是哇啦哇啦的一直念,煩人的很呢!可我家租房的兩個老爺,還有他們家大娘子也還說呢,念的好呢。”


    呂氏說完,想起什麽一般的便笑了起來,真是氣色輕鬆又自在的。


    其實她守寡了,前幾月得了信兒,終於知道巴望的那人,他是不回來了,如此也就認命,也就大哭了一次,從此便再沒有哭過了。


    有沒有男人,對她而言還不是一直就那樣,她現在靠著自己過的還算不錯,腳跟紮的十分穩當。


    陳家自己也有孝,也不討厭守孝的寡婦上門,她們便常常來家裏坐著,俱都當成了自己娘家走著。


    坐在炕上寫佛經的七茜兒聞言便笑了,心裏也是舒暢的很。


    這又是與前世不同的地方,她們這一圈人,確定做寡婦的有七八位,上輩子無依無靠,最後被攆到後莊破土屋子裏煎熬,自個個帶著一身的悲苦,成日子就是圍著五文十文的經濟賬轉悠。甭說送孩子上學開蒙,能給他們肚子填補個半飽都成問題。


    可現在不一樣了,每家手裏都是有一套起碼的體麵院子,還有一口水井。


    眾所周知,慶豐城那邊是斷了水脈的,這附近雖有河流,可一來河流水沒有泉後街井水甘甜,二來河水兩岸住著的人家,也會亂七八糟往河裏傾倒東西,那講究人家便不吃河水隻吃井水。


    每天一大早,從泉後街後麵小路來的看不到尾的水車,便與這街裏有水井的人家,以十文一車的價格買水吃。


    並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賣水,畢竟這是官老爺私宅紮堆的地方,於是此處風水也莫名其妙沾了文曲,有了神妙的提升智慧的效用。


    楊氏這幾個寡婦,憑誰家哪天不出二十幾車水?而賣水這樣的好買賣,起碼還能做三年呢。


    除卻這一筆,慶豐城的屋子雖便宜,卻因沒水而租不出去,那些在慶豐城幾個官署衙門的一般老爺家,便願意到最好的泉後街來尋屋子住,多給租錢他們也願意來的,畢竟吃水方便,周圍又都是一樣的人家。


    這些做了寡婦的婦人們雖沒了男人,卻能靠著自己,活的極滋潤,她們手裏的大宅除卻自己住,租出去月月手都能落個四五貫實在的現錢。


    又受陳家庇護,也沒什麽人欺負她們,


    年初經由七茜兒再次提點過,趁著土地不值錢,幾百文一畝的時候也該買上一些,就這樣,婦人們便一個個將家裏的租錢都買成了土地,雖現在還沒有活錢回來,可心裏卻是穩當的。


    有屋有田,那人便踏實了。


    又靠著賣水,她們如今每天都有個一二百文的進項,那一月也是好幾貫的意思,如此供養家計,送孩子們上學自然是可以的,一般的筆墨紙硯都能買得起的。


    想到什麽事情,老陶太太就放下手裏的活計,語氣帶著厭惡說:“那祠堂本是大家夥的地方,這些做老爺的也是缺德,用了咱們的地方,咱們家裏的孩子上學反倒得去老城了?”


    可憐她家狀元,每日天不亮就得往老城奔,這春夏秋還好些,可是遇到冬日便是個煎熬。


    老陶太太這話引的眾人齊齊點頭,紛紛老調重彈的又開始了每天一罵。


    泉後街口本有個不知是誰家的大祠堂,如今那祠堂便被各家出資建成了三禮學堂,又請了幾個有名,飽讀詩書的老孺在那邊講課,這倒是好事的,偏那學裏的束脩就貴了些,一月兩貫還不包夥食。


    三禮學堂的配置各家老爺是按照燕京的好學堂來的,再說,有錢的才不會計較這幾貫。


    楊氏他們卻計較的,那慶豐城收費最低的學堂,一天才收三文,沒錯,就是三文,繁華燕京周遭,那讀書人是越來越多了,如此一個秀才想養家,一般要收最少三十個學童才能維持住家計。


    那幾個出頭建學的老爺本是好意,卻不知道民間疾苦,更不懂泉後街雖是官僚雲集的地方,卻依舊有一般的人家,他們把束脩定在了整個慶豐最高的地方,還覺著要少了呢。


    因那裏麵先生們的膳食,生活都是均攤的,便是家裏有幾個學子附學,先生吃用多少便按照人頭均攤。


    一月兩貫,還得攤上四五位老先生吃飯穿衣,老陶太太能願意才怪呢。


    沒得辦法,也不願意去硬碰,這一圈的孩子便沒有幾個在三禮學堂的。


    一陣清風襲來,院子裏桂樹的香味透過輕紗吹入屋內。二月笑眯眯的打開竹簾,跟四月提著茶壺,端著灶上新做的點心就進了屋,三五種滿當當的就放在炕對麵的桌上,任這些嬸子食用。


    老陳家現在出的起這幾個零錢了,甚至老太太都不太在意,她看大家吃的好便高興,甚至她還知道誰喜歡哪種,都會記下來,吩咐人常做著給她的老朋友們吃。


    越發就像個官宦人家的老祖宗了。


    高氏放下繡花繃子,提起茶壺給自己倒水,還就了一塊點心,吃完她滿足的一抹嘴,對老太太說:“老安人?您家那個定的是慶豐城裏最好的閔產婆吧?那位手法了不得呢!接生一次得十貫呢,嘖~就越發講究了。前幾日四老爺回來我可看見了,那氣派,那架勢,真是越來越體麵了,那從前我在府城看到的大老爺,也就是這樣子了。”


    她的本意是誇獎陳家出息的,可惜老太太至今不許喬氏進院子,隔壁院子有什麽事情,老太太也一概不問,也不打聽,她早就學乖了,笑就對了!那是家醜絕對不外揚的。


    喬氏從不提與老宅不好的事情,憑著這邊也在禮部巷子交往了兩位太太,她現在眼高於頂也不跟這些老姐妹玩耍,大家便以為兩房關係在慢慢緩和。


    老太太笑了下,放下手裏的佛珠對高氏說:“我昨兒廟裏回來,就看到咱龍王廟那邊又在打掃戲台了?這是誰家要辦事兒了?”


    泉後街的房子,除了兩座棋盤院家裏有獨立的戲台院子,別的宅子是沒有這份福利的。


    往日雇個說書的,唱曲兒的來家裏打發時間還可以,可是遇到生老病死,需要大操大辦的事兒,就得去泉後街的三座老廟辦著了。


    龍王廟,奶奶廟,三聖廟本就都有戲台,現在也是各家收了人頭費,都重新收拾的體體麵麵。


    高氏最愛看戲,聞言便滿麵興奮的說:“嗨!能有誰,棋盤院唐家唄!他家二老爺得了庶子了,說要唱三天呢,咱們泉後街一月十天戲,他家能包一半去,請的是外郡的好班子,說是花臉戲兒是一絕呢!昨兒一大早往我家送的帖子,他家二房那姓米的婆子來的,說是給我留了好位置呢……”


    老太太抬臉看看一月,一月瞄了一眼炕櫃上放的老高的帖子,便對她點點頭道:“早就送來了,是她家二房妾的那個貼身婆子送來的……”


    七茜兒沒抬頭的插言:“越發的不像話了,咱不去啊!明兒給你們找幾個慶豐城裏唱鼓書的來解悶兒。”


    七茜兒說完,抬臉瞄滿屋子人,就嚇的高氏連連說:“不去!我不去,我知道的,除了大房奶奶的帖子,不興接妾貼。”


    七茜兒笑笑,瞧了一眼不情願的老太太,老太太瞪她一眼,抿嘴繼續捏她的佛珠。


    上輩子人家不給帖子,這老太太還一場不拉呢,每次去了都是坐在後麵,可憐巴巴跟外街的老太太一起蹭戲看。


    過去咱不懂,就隨意,現在懂了,真就不能去的。


    那老唐家亂的很,他家二房大娘子不當家,做主的是個妾。


    這一屋子人,甭管貧寒不貧寒,卻都是當家坐堂的奶奶,要是接了那妾的帖子,以後出去見人便低一等了,著實是不自重的。


    唐家外郡入京,結了好親,弄了大宅,頂門的兒子唐九源又在刑部清吏司有實在權利,如此他家好幾房便一起搬到了棋盤院……那上京他家也沒擠進去。


    這四世同堂,好幾房人擁擠著,互相就有了齷齪內鬥,以後便好了,他家老頭老太太在一日,唐九源就得忍耐著。


    高氏說完,就滿屋子跟風唱衰,眾人都道:“他家啊!不去!就你貪婪,那雙眼睛少看一場瞎不了……”


    就把個高氏委屈死了,一直爭辯。


    七茜兒聽的有趣,哧就樂了,這唐家出頭,修路辦學本做了好事兒,偏偏就把這泉後街最大一群婦人招惹了,如此他家甭管做什麽事情,這群婦人是不會去捧場的。


    除了一個戲迷高氏,這位怕是喬裝打扮,不坐正席也要去看的。


    都被抓住好幾次了。


    眾婦人知道七茜兒在笑什麽,便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正輕鬆著,那外麵便跑進來佘吉祥家的媳婦兒。


    吉祥家的給諸位太太行了禮,才語氣有些急的喊七茜兒道:“奶奶!咱餘老爺家的老娘跟媳婦兒孩子們到了,都在巷子口呢!”


    七茜兒聞言大喜,放下筆便說:“趕緊!可算到了,我就想著該到了,快!快去叫石介兩口子,還有大墩小墩兒……”


    四月笑眯眯的過來,拿了鞋給七茜兒套上。


    吉祥家上來攙扶道:“人家盼著自己家主子都好幾月了,不用您喊,人家早就在巷子口迎接著了。”


    去接餘清官家眷的鏢隊是三月初走的,這都八月初了才回來,就從這路程上,便能想出這一路跋涉的有多麽艱難。


    幾位婦人看茜兒呼啦啦帶著七八個人出去,便跟老太太誇獎:“咱小安人,那是越來越有當家奶奶的樣兒了,比起棋盤院他家的當家奶奶,那是絲毫不差。”


    老太太也得意:“她家?她全家的掌家奶奶合起來,能跟我茜兒比?那就是個眼裏沒有人的,你看她出來進去坐的車子,年紀大的老太太她讓都不讓道,少調失教!哼!”


    這便是誤會了。


    老太太要的是鄉下的理兒,可人家唐九源的妻子卻是真正的世家嫡女。


    人是太師李章的三閨女,是李敬圭的親姐姐,人家能看得起住在泉後街的人?那不可能!人家嫁到唐家是低嫁,全家捧著巴結著活的宗婦,況呼人家往日也不出門,出門交際都去的燕京的……


    要說看得起,這位唐大奶奶整個泉後街就隻看得起七茜兒,還有老太太。


    可惜的是,這兩位著名的奶奶中間沒人拉線介紹,七茜兒也不去燕京交際,就沒有走動起來。


    不提唐家,便說餘家六口人吧。


    五月初一個夜裏,餘老太太與自己半聾的媳婦兒丁魚娘,還有四個孫輩,餘大妮,餘二妮,餘壽田,餘有田在家裏睡覺呢。


    她家買不起火明就歇的早,再說了,這孝順的兒子不在家,不孝子不聞不問,家裏艱難便白日裏勞作的著實辛苦,那可不就是一躺下沒多久就都迷糊著了麽。


    餘清官最小的兒子餘有田今年才七歲,都跟著阿奶,阿娘在佃來的地裏勞作了。


    這原本就是很普通的一天,好麽,上半夜院子裏便悄悄進人了。


    七茜兒顧的是慶豐城最好的鏢局之一,馬氏鏢局的老鏢頭。


    這銀子給足,馬鏢頭走之前,好的壞的家裏交代的也很清楚,便說是若餘清官的哥哥姐姐若有孝行,便給銀子拉吧,若是不孝,便把人偷出來。


    如此一路跋涉馬鏢頭到了本地,是認認真真打聽了兩日,嘿!甭說孝順了,那都不來往了。


    可憐巴巴一大家子人,就靠著餘清官半聾的媳婦兒丁魚娘,引著兩個大點的孩子艱難苦熬。


    他家老太太日日哭,都要哭瞎了。


    雖七茜兒跟餘清官讓半夜裏迷了人,悄悄把人偷出來。可是那馬老鏢頭上了年紀,就見過許多世麵,人家玩活玩的花俏,就放了迷煙迷了前後左右的鄰居,直接進了院子。


    馬鏢頭想著,稀裏糊塗帶走不是個事兒,那萬一家裏有點私財藏著沒帶走,老太太一鬧騰,還得返回去添麻煩。


    餘老太太那晚真是大驚大喜,得知兒子活著,又京裏做官了,便痛哭流涕,知道兒子不讓帶哥哥姐姐,便肝腸寸斷。


    這老太太一輩子老實窩囊,連個媳婦兒都拿不住,卻能在關鍵時候想明白了,決不能帶大兒子連累小兒子。


    做娘的能被傷成這樣,可見餘清官的哥哥姐姐做人真是做的絕了。


    餘清官家就是窮家破落戶,說是讓收拾一下,這一家六口就收拾了簡單的衣裳,除帶了一本家譜還有祖宗的幾塊牌位,全家上下,連一隻下蛋母雞都沒有,那真是一炷香便收拾好了,利利索索的跟著馬老鏢師便走了。


    丈夫走了七年,餘家上下對故鄉,對親人,對家族的情感是斷的幹幹淨淨。


    七茜兒給了足夠的銀錢,馬鏢頭自然是帶了兩套不錯的大車,還找了鏢局的兩個婆子跟著隨行伺候。


    餘家從家裏出來,連著趕了三五百裏才敢住腳收拾一下自己,又吃了來到人世上的第一頓飽飯。


    這一路顛簸受著大罪,她們卻個個都胖了好些斤,成天就覺著~這便是人間最好的日子了。


    可誰知,進了慶豐便被那大街上的熱鬧震撼住了,等又到進了泉後街,馬鏢頭帶著她們來到親衛巷子口,等這一家子下了車,便腦袋徹底蒙了,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這來來去去的人,甚至這街裏走的拉車牲口,都比她們一路走來看到牲口體麵貴重。


    餘清官那十五歲的大閨女餘大妮,怕是永遠記得這日的……


    這日她扶著阿奶下了車,一家人就站在巷子口眼巴巴的往裏看,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的畏懼,也不知道畏懼什麽,總就是畏懼。


    馬老鏢頭下了車,也是一臉喜意的跟阿奶說:“哎呀老太太啊!這一路,真是不容易,這是到家了!到您兒子的家了!”


    餘家阿奶手腳都是顫抖的,就四處看看說:“到家了?清官呢?我兒呢?他咋不來接我?”


    老鏢頭哈哈大笑著說:“您老可不敢怪,這個日子又不是休沐,您家餘大人在燕京當著差呢,您們稍等下,一會小安人就一準兒出來接你們。”


    陳家的那位大娘子,馬鏢頭是說了一路,誇獎了一路的,就說她多麽能幹,多麽會成,家裏的宅子,家業都是陳家兩口子幫襯著給劃拉回來的,想辦法弄她們出來,也是那位小安人的意思。


    餘大妞聽了一路,對七茜兒真真是又是崇拜又是親近。


    她盼了一路,今兒到了門口了,卻害怕起來。就傻站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抓著自己阿娘的手也一直在抖。


    丁魚娘是個半聾,說話就有些吃力,她滿眼含淚的安慰女兒,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道:“妞,不,怕,你,爹,在……”


    餘大妞頓時淚流滿麵,她腦子裏便再一次回想起爹走的那日,她家中最大,心已經沉到了河底,一時不防著大弟便嚎著跑了出去,他一路喊著,爹別走,爹回來……


    可爹就是不回頭,他一直走啊,走啊,走的整個的人在記憶裏都看不到臉了,就剩個背影,還越發的模糊……


    爹走了,奶老了,娘病了,弟弟妹妹還小,餘大妞人沒老,小小年紀心卻先老了,她不是啞巴,卻已經成了娘那樣沉默的人,腦袋裏什麽都沒有,成日子就隻受著忍著……


    那之後沒有一日不艱難,艱難匯成了苦水,撈都撈不起的苦日子熬著,可有一樣,不論是誰說爹死了,爹在外麵發了財入贅了的閑話,餘大妞都沒放棄希望,她一直就相信爹活著,爹早晚是要回來的……


    每日裏她去高處拾柴的時候,便會站著,看著爹遠去的地方,努力回憶爹的樣子,記不得爹的長相了,但是爹有一雙蒲扇一般的大手,他能把自己舉的高高的,夠樹上的青果子……


    餘大妞眼巴巴的向前麵看著,麵前的道路比故鄉鎮上最好的路還要寬敞,而爹,就在這條路裏呢,在這條路的某個地方呢。


    她幻想起來,假想那個備用,進入這條巷子,一步一步的走著,而後推開某一扇叫做家的門,那時候她們便在院裏慢慢坐起來,努力記起爹的樣子……


    巷子裏的路麵是極幹淨的,比她們老家的炕麵還要幹淨,路的兩邊,是斜對著的,難以想象的門,那門那個大啊,那個高啊,難道自己這樣的人?就要在這樣的門後麵活著了?


    這是做夢吧?


    清風吹走暑伏的躁意,餘大妞便聞到了滿鼻子的香氣,不久之後她才知道,是這巷子裏生的桂花樹在冒著香氣。


    而她嫁人之後,跟著夫君去任何地方,第一件事便是在院子裏種桂樹。


    她們站了沒一會兒,四五個穿著青衣的人便奔跑了出來,到了他們麵前便給她們磕頭,阿奶嚇的一直躲,那幾人怕驚到老人家,又趕忙爬起來,笑眯眯,勤懇的幫著馬大叔卸行李……


    這晚,餘大妞才知道,這是自己家裏的仆人,帶頭的那個叫做石介,還有石嬸子,還有大墩,小墩兒,這些人從此便與自己家聯係在一起了,再不分開了,甚至他們死了,埋骨頭的地方,都離自己阿奶,爹娘不遠。


    餘大妞眼睛好,激動的發抖,便四處看著,看到每一片葉子,每一顆草,那些東西清清楚楚……從葉片上流下來的水滴都幹淨無比,一滴滑下來,就落在她的眼裏了。


    後來那巷子尾便來了很多人,都是小跑著出來的。


    所有的人都在笑著,男人,女人,老人……活了十五年,這世道欠了這家人所有的笑臉都在這一日補全了。


    朦朦朧朧的,巷尾又來了她們一直想念的老安人,還有小安人。


    真的,餘大妞就覺著,隻一眼她就認死了,那就是自己家的親人己人,這世道欠自己家的一切善,就都能從這兩人身上,眼裏看到。


    老太太的手是暖和的,她也不嫌棄自己邋遢,就顫抖的摸著自己的頭發說:“可,可來了啊!難吧?回家了……回來了……總有回來的啊……多好啊……”


    那小安人就像戲台上的皇後娘娘,她走路都是端莊的,她扶著她家老安人,便一步一步走來,等到來到近前了,她笑笑,忽然便伸出手摟住了自己的阿娘……阿娘嘶啞的哭了起來。


    餘大妞兩個耳朵都是發蒙的,就聽到她連肉親的茜兒嬸子對她們說:“到家了呢!”


    刹那,爹要不要都無所謂了,滿眼就剩下這個為她們支撐,壯膽的小嬸子了。


    “這是咱大妞?”


    小嬸子拉住自己的手來回摸著,一點兒都不嫌棄。


    餘大妞有些自慚形穢,她知道自己的,黑,粗糙,邋遢……就連阿奶都滿麵抱歉的跟小嬸子說:“咱們身上邋遢,別粘你身上灰……”


    可是阿奶沒說完,小嬸子便摟住自己道:“老太太說什麽呢,我看到這孩子就看到了自己親閨女一般……”


    呃,沒幾天之後,餘大妞才知道,這個自稱娘的小嬸子,就隻比自己大一歲,卻依舊是依賴的。


    本!那個隻有背影的傻爹他就靠不住。


    如此,餘大妞被拉著手,慢慢向著家裏走去……去家的路是舒暢的,奇異的,她甚至能透過單薄的鞋底,感受到淺淺的路麵上凹凸的小牙子,之後,她總會慢慢變老,就總做夢夢到回家的路,就該是鞋底這樣的感覺,不滑,踏實,甜蜜,一步就是一步。


    家就在左邊第二個院子,那院子的大門那個高啊,高到她們全部仰著腦袋才能看到門頂。


    走在前麵的石介兩口子幫她們推開大門,那大門便緩緩敞開,就用門的脊背撞擊青磚的牆……


    手又被拉住了,是阿娘,她臉上全是淚,害怕就拉著自己壯膽。


    餘大妞就眼睛不夠看的跟隨著,這院子的磚花真好看啊……進了堂屋,這一水兒朱紅色的家具都是自己家的麽?


    她們被送到正堂,坐在自己家吃飯,被一圈嬸娘圍著照顧,添飯,夾菜……後她便被小嬸子拉到後麵偏房。


    這家早就知道她們要來的,如此便早有準備……看了一圈兒,震驚,恍惚的餘大妞就來到自己的屋子?


    自己的屋子?


    小嬸子笑眯眯的對她說:“這就是咱們大小姐的閨房了!”


    自己是大小姐了麽?


    餘大妞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木訥的跟著阿奶,跟著阿娘四處看,看塞了滿滿一屋子的家具……都是自己的?


    最後,小嬸子便打開一個頂到屋頂的櫃,指著裏麵疊的滿滿當當的衣衫,鞋子說:“你爹啊,那就是個傻子,每次回來都把你們的衣裳,要疊一遍的……”


    說完,她又從櫃子裏抱出一個不小的箱子放在炕上,又招呼她們過去看。


    小嬸子對她說:“大小姐~快過來看看,這些都是你爹親手給你置辦的首飾。”


    餘大妞慢慢放開阿娘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哭,其實一直在哭,沒吃過糖,卻終於知道啥是甜的滋味了……


    那富貴的小箱子打開了,竟有三層呢,裏麵還有鏡子呢,餘大妞看了自己一眼,便默默的扣了鏡子。


    七茜兒抿嘴笑,拉著她說:“沒事兒,咱們大小姐底兒好,慢慢養著,總有一日便美了!”


    說完,她便緩緩拉開那個小箱子的抽屜。


    餘大妞的眼睛便睜的越來越大,感覺兩太陽穴都是噗噗的忽閃著。


    這是自己的?


    首飾盒子的抽屜被拉開,一層各色細瓷盒子裏,盛放著香香的脂粉,而第二層卻是各式各樣的銀首飾,餘大妞形容不上來,就滿腦子都是,各式各樣,各式各樣,各式各樣,最後就想,真好看啊,做夢呢吧,那就夢死在這個地方吧。


    當第三層打開,露出一隻白玉鐲子,一隻金燦燦的金鐲子……餘大妞就聽到小嬸子對阿奶說:“您兒子可比我家那個傻子強萬倍,瞧見沒有,這些都是他弄回來的,說是咱們大小姐到了年紀了,他心疼不了幾日了……他每次燕京下差回來,都要往這箱裏添上一件,還說,他得給妞子多預備些,好防著若是嫁的遠了,嫁妝少了,婆家好欺負……這都是什麽傻話啊……”


    七茜兒還沒有說完,身邊便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


    “爹……!”


    餘大妞坐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不知道怎麽辦了,就覺著心都碎了,碎成一大堆的心,又疼的,滿的都撐破了,繼續碎,繼續滿著……


    她喊:“爹……你快回來啊……”


    然後院子裏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好似摔倒了,有人在喊,老爺回來了……


    一切人都靜止了……


    爹就在院裏喊:“妞兒!妞兒!妞你莫哭,爹在呢~在呢!爹舉著你,好去攀果子吃啊……”


    餘大妞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心想,爹真傻,他走的時候我八歲,都大了呢,爹~再也舉不動我了呢……


    其實餘大妞一直好奇一件事,很多年後她問爹,爹?那些年你沒見我?你咋知道是我在哭?


    爹就說,我妞兒一哭,就隻會咿咿咿的嚎著,可傻,連個二都不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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