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邊小廈裏正在陪著妹妹玩耍的崔衍聽到通傳,拔腿就跑了出去,身邊婢女還怔愣著沒來得及攔住,崔衍已經一頭撞進了剛從月拱門進來的柳姨娘懷裏,柳姨娘身子弱一些,晃了晃險些站不穩。


    “衍兒……”


    柳姨娘彎下腰,幹瘦的手指用力地抓住崔衍的胳膊,指甲幾欲要摳進肉裏去,謹慎慣了的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有沒有什麽事,夫人有沒有對你怎麽樣?’


    不過一瞬,到底清醒地知道這是夫人的海棠苑,還是定了定心神,隻是克製著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瞧了瞧。即便冬天的衣服厚重,柳姨娘的手勁掐的崔衍都有些泛疼。


    瞧了一陣,見著崔衍沒有一點損傷,才如釋重負地緩了口氣兒。


    “姨娘,我,我想念妹妹了,是我求姐姐帶我來的。害您擔心了。”


    崔衍鮮少看到柳姨娘這般情緒激烈的樣子,明知她是在擔心自己,竟然還親自來了嫡母這裏,雖然並不後悔自己的行為,跟妹妹在一起也確是滿身心的愉悅,但此刻心裏的愧疚快要把他淹沒。


    “原來如此,姨娘知道了,無事,無事……”


    “柳姨娘請進,夫人在內間等著呢。”初始那聲通傳聲已經過去許久,幾人在外麵停頓耽擱著,夏琴已經挑開簾子出來請了。


    柳姨娘又看了一眼崔衍,五歲的孩子眼底顯而易見地充斥著難得的愉悅,褪去了平日的沉鬱乖巧,還是這般茂然生機的模樣更顯童真和爛漫。


    “衍兒,去陪七小姐玩罷,姨娘去拜見夫人。”說罷提步跟著夏琴上了台階,崔衍在她身後,沒能看見溫吞的柳姨娘眼裏的果決,更不知道一個有了慈母之心的女人,能為子女付出多少。


    那天,沒有人知道柳姨娘跟王氏談了什麽,近身伺候的丫鬟被遣了出去,就連崔璟萱,也是不知的。隻是在第二天,安國公府裏傳著兩條奇聞。還都是與柳姨娘相關的。


    第一嘛,非年非節非宴,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柳姨娘出了門。


    第二,更離奇。柳姨娘出了一趟門,從夫人那裏抱回了七小姐。


    下人們議論紛紛,暗暗猜想著柳姨娘的狼子野心,心懷不軌。自此兒女雙全的柳姨娘卻依舊那個性子,不溫不火,把自己鎖在清秋園裏,不見園外繁華。


    崔璟萱自然知道的早,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猜測王氏與柳姨娘之間的談話,而是為崔衍高興,為崔琪高興,就是母親王氏,也仿若解脫了一些。


    至於兩人之間的談話,王氏倒是從未透露過,隻是後來在教導崔璟萱的時候跟她感歎著:“柳氏啊,那也是個聰明的女人。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著呐,可惜啊,為情所困,困頓一生。”


    說的時候,仿佛又想起從前的情景,眼裏還是複雜的神色。


    柳姨娘說是丫鬟出身,但卻也不同,她幼時家裏人窮苦,父親從軍,多年不知蹤跡,甚至有傳言說已經戰死。家裏隻有一個母親艱難維持著生計,她是長姐,家裏情況艱難,幾個弟弟還要念書,迫不得已賣身做了丫鬟。


    安國公府的丫鬟,尤其是主子身邊得力的丫鬟,雖是費神但境遇倒也頗好,柳姨娘是侍候過老夫人的,慢慢接濟著家裏,倒也寬裕許多。


    說來,柳姨娘今年四十五歲,大安國公兩歲。她八歲進府,卻在崔府已經呆了三十七年了。


    事實上,她本可以離開崔府的,後來家裏給她遞了消息,說是她的父親歸鄉了,還拚了些戰功,做了五品的守禦所千總。衣錦還鄉了,家裏都愧對感激大女兒,自然是要接回去的,甚至已經定了一家頗好的親事,是柳姨娘感激老夫人的情分,打算契約期滿就回去。


    卻不想,天不從人願,安國公的一次醉酒,看錯了人,毀了這個姑娘的一生。定好的親事自然是毀了,安國公府的權勢,哪家惹得起呢。


    而今,她的父親,已經年老致仕。留下的人脈倒是扶著大兒子做到了從四品的城門領,幼弟從文,也已經是四品的通政使司副使,官職並不高,但掌握著實權,柳賢其人,頗得當今看重。


    柳姨娘的姨娘身份,也是在王氏大婚後才提上來的。時間太過久遠,王氏已經有些想不起來她剛嫁進府時柳姨娘還得寵的日子。


    世家裏,嫡妻過門之前不能有姨娘和庶子,以表對嫡夫人的尊重。安國公府裏,崔元浩也是有通房的,柳姨娘那時也不過是一個比較得寵的通房罷了。但那些人物,有什麽重要的。


    但王氏還是真切地記得,那個跪在她麵前,直接服了紅花,祈求辟個園子再不現身的清冷女子,那時,她是以姨娘的身份。還是個頗得寵的姨娘。那時王氏不懂,是為了什麽呢,僅是小產罷了,後宅女子小產的,太多了。這般決絕又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


    “夫人,您出身名門,正室嫡妻,您有驕傲,有身份,有依靠,無論怎樣,府裏尊重您,您是獨立的,您可以堅強有臉麵地活下去。”


    “但我們不行,我不行。我們是附庸,沒有了支撐,心會枯萎。”


    “那,害你小產的陳姨娘呢?”


    “她啊,比我還可悲。”蠢到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替代品,不過一個影子,居然以為安國公虛幻的情感是真實的。


    不過,她現在醒悟了,但陳姨娘卻還在執迷不悟。


    後來,府裏的陳姨娘卻莫名被厭棄了,染病去了。


    別人隻道安國公薄幸,喜新厭舊,王氏也是慢慢地才隱隱明白柳姨娘的意思。更是在見過宮裏那位寵冠後宮的貴妃之後,才一瞬恍然。


    府裏這些女人,除了她,那些姨娘妾室,個個都與那位貴妃相似,或是眉或是眼,或是身材,或是氣質。尤其安姨娘,神韻有五分相像。


    那位死了的陳姨娘,怕是太恃寵而驕,掂不清自己的身份,占著寵愛幹了什麽侮辱正主影子的事,才遭了厭棄罷。畢竟,安國公執念很深呐,怕是容不得一點地對心口朱砂痣的玷汙。至於那位染病死了,柳姨娘有沒有插手,倒是不得而知了。


    這些都是後話,一些已經發生的事情,也就想想,偶爾提起一兩句罷了。


    “阿拙?”崔璟萱的聲音低低地響起,聲音清淺,在夜間寂靜的園子裏幾不可聞。


    有寒冷的月光透過灰蒙蒙的片片霧狀濃雲的遮掩灑下來,不甚皎潔,朦朧灰暗著,間隙處這段青磚牆壁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投在地上,她們,就站在這片陰影裏,與黑暗融為一體。


    “恩。”仍舊是血七的冷肅剛硬。


    “那邊的護衛已經解決了?”


    阿拙沒有答話,隻是頷首。


    雖然這件事沒有必要做,但小姐堅持,她沒有反駁的立場。即便崔璟萱說過,她不是武器,但常年的習慣還是令她把暗衛的思維刻進了骨子裏。暗衛,就是主子手裏的刃,不會思考,不會膽怯,任君所指,肝腦塗地。


    崔璟萱抓緊了手裏的香囊,捏著還能感覺到裏麵疊的整齊的紙張的邊棱,約莫是信罷。這是崔衍今日給她的,請求她遞給姨娘秦氏。


    說是秘辛,但府裏人有些資曆身份的都是知道的,秦姨娘被禁閉在佛堂裏。當年的事鬧得嚴重,縱使王氏治家頗嚴,雖具體□□不通透,但府裏還是有很多人知道些大概。倒是知曉的,家裏大多是家生子,並未在府外傳開。


    阿拙說過,有人來暗殺過秦姨娘,顯而易見,秦姨娘之事,秦姨娘其人,並不如此簡單。這裏,不過是府裏東角的一個偏僻院落,算是荒蕪,看起來簡單無比,隻有兩個婆子,一個小廝守著,但不過是麵子上而已。


    老夫人親自發過話,除了飯食,不許給秦姨娘傳任何東西。故而,她才偷偷摸摸地來。


    阿拙的身手她還從未見過,剛剛倒是見識了一把。昏暗著,細微動作看的不是很清楚,但足以看清她的矯健靈活和狠厲剛勁。同是暗衛,阿拙的身手看來也是拔尖。


    時間有限,崔璟萱也不廢話,阿拙帶著她輕輕躍起,正要翻過那個滄桑低矮的牆頭。


    忽地斜地裏一絲寒氣夾雜著犀利的破空聲傳來,速度太快,阿拙尚未反應過來,那物已經擦著崔璟萱的臉頰劃過,重重砸在比崔璟萱高出半頭的阿拙的右肩處。


    阿拙身子瞬間就是一顫,極低地悶哼一聲。那物也掉落下去,卻隻是一顆石子。


    “阿拙?”崔璟萱有些憂心,剛剛那一下怕是不輕,阿拙必然是極能忍的,剛剛卻都沒克製住。


    “誰?”阿拙沒顧得上答話,帶著崔璟萱穩穩地落了地,就迅速把她護在自己身後,側著身子,做出一副防備的姿態,銳利的眼神直直射向那枚石子襲來的方向。


    “嗬,血七,連我,你都不識得了嗎?”一聲輕笑,緩緩飄來。華麗癡纏,像是調笑又像是譏諷,似訓誡似埋怨,柔和地像呢喃低語,又夾雜著冷肅的冰雪。語調輕勾著,意味不明,莫名的勾人心弦。


    這聲音,世間再無二人。


    剛剛還冷肅著臉的阿拙一瞬間收斂了自己的氣勢,謙卑地提起衣擺單膝跪下,動作標準無比,頭低俯著,比那日晚上在崔璟萱麵前那一跪更顯慎微。


    “韌。”


    隻一個字,平靜萬分,絲毫不顯親昵,隻冷硬地隔開距離。然而,這卻不是因為阿拙自己的寡言。血錡裏,無人叫他尊稱,都隻喚韌。這不是輕蔑,而是他們的敬意不需要用語言來堆砌表現,韌,足矣。


    一襲玄衣飄落,來人還是那般姿態散漫:“看來血七還記得我,我隻當,血七眼裏隻有這位新的少主了。”


    眼前的男子,麵上籠著半片青色麵具,隻露出那雙瀲灩的細長眸子。有情卻道無情,夜色太深,辯不清裏麵的神色,麵龐的輪廓纖美非凡,下巴優美,紅潤的薄唇微張著。妖精般的男子!


    “韌。她是我的主子。”默了會,阿拙站起身來,還是擋在崔璟萱身前,語氣平靜地開口。


    暗衛的第一守則,要忠誠。她血七認了崔璟萱為主,自然永忠於她。


    “哦?”


    促不及防的,韌動了,修長的手指撫上阿拙的脖頸,露出惡意的笑容,手上卻慢慢用力。


    “住手。”


    崔璟萱自阿拙身後走上前來,看著阿拙行禮的姿勢和語氣,顯然這人是血錡的首領之類。明明知曉她是新的少主,卻還這般挑釁,放肆張揚,藏而不露,看著倒很是,順眼......


    “她現在是阿拙,不是血七。”崔璟萱湊近那個男子,身高僅到他的腰腹往上一點點,她仰首,也綻出一個極美的笑,卻不帶一絲黑暗,璀璨奪目,溫暖至極,幾欲融化冬日的寒冷。韌看著她的眼睛,竟生了幾絲恍惚。


    “她是我的人呢,你怎能傷了她。韌。”


    她口裏的韌字,不似阿拙般的冷硬,柔軟地像是一團雲朵,不用品嚐就能想象的甘甜,然而此刻,被她喚著的韌卻無心去思索那團雲朵,隻是繃緊了身子。


    崔璟萱手裏,握著一支尖利的簪子,簪子的尖利處,正抵著韌白皙的脖子。微微用力,竟有豔紅的血珠滲出來,凝在白玉般的頸上,教人看了,隻覺得魅惑。


    她竟然對他催眠了!她什麽時候拔的簪子!眼前這個漂亮精致的小女孩竟是這般狠厲!就連一旁的阿拙都看地瞪大了眼。


    何韌隻覺得驚奇,他印象中的乖巧可愛的小女孩竟是朵會偽裝的帶著尖刺的花。從看到血七和她的蹤跡,到剛剛與血七的對峙。崔璟萱都沉默著,絲毫不見驚慌,沉穩有度,一動手,就是一擊必中。


    “哈~哈哈”何韌莫名地開懷笑起來,老夫人慧眼如炬,崔璟萱這個妹妹他跟崔璟炎搶定了!


    他迅速向後退開,避開那隻簪子,略施巧勁敲在崔璟萱腕上,啪的一聲,酸麻失力的小手不由地鬆開捏著的力道,簪子掉落在地上。何韌一把樓過她的腰,順便止住她的動作,足尖一點,就向黑暗裏飄去。


    阿拙驚急,就要跟上前去,忽地被前麵扔下來的東西砸中,阻了她的氣力,定睛一看,卻是崔璟萱捏著的那枚香囊,伴著的還有何韌那句輕飄飄的傳音:


    “還不去給你家小姐送信,我先帶她回萱閣了。”


    風過,眼前已失去了兩人的蹤影,徒留一枚簪子和怔愣著的暗衛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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