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忽然笑嘻嘻地走向剛才圍攻自己的一群禦史,伸手扯住一人誠懇得說道:“可是梁禦史,剛才聽見大人一腔碧血、憂國憂民,草民萬分佩服,不知您可願意帶個頭,讓令郎或是令孫征戰遼東?哎,你別躲啊,行不行您倒是給句話啊!”


    “哎,這位大人貴姓,您剛才好像說過什麽為國盡忠,何惜一命的豪言壯語,痛罵草民貪生怕死、禍國殃民的時候更是英烈忠貞、正氣十足,請問您準備派哪位公子血灑遼東?當然,若是您自告奮勇草民就更是欽佩了。咦,您的表情因何毫無方才的正義淩然,一臉躲閃的模樣,莫非您剛才隻是裝裝樣子?”


    “李禦史,朝廷無錢無兵,可草民這個建議,不僅可使朝廷立得數萬戰意昂揚、以死報國的士子大軍,而且估計全軍上下都寧願不要軍餉。如此既合聖人仗義死節的大道,又得報大明曆代天子隆恩,還順手解決了朝廷困局,更將在天下萬民和千秋史冊上留下千古不滅的英名。如何,李大人可願聯名請奏天子,號召天下文人士子共赴國難?”


    “李尚書,如今戶部虧空,無力支撐遼東大局,何不效法嘉靖年間胡宗憲提編富戶籌集軍需練兵抗倭的法子。草民雖然不才,卻不會和有些人一樣,一邊喊著為百姓求活命,輪到自家卻是一毛不拔,冷眼觀望百姓哀嚎掙紮。草民願將賣書得來的二十萬兩白銀,捐獻於天子用以遼事。”孫隆瞧著太子父子和一眾朝臣動容的神情,心裏罵了一句“那銀子是你自己犯賤被天子沒收的,而且是十萬兩,不是二十萬兩,真不要臉!”


    環視滿朝官員竟是沒人理睬自己,沈重仰天大笑,對著朱常洛施禮說道:“為國為民皆忠良,憐命惜金不自傷。悲憤國衰邊關事,不肯一死報君王。”吟罷也不等朱常洛發話,青衫一甩,負手回到皇太孫身邊,一把按下朱由校偷偷豎起的大拇指,竟是昂頭不屑再說。


    “你這小人,雖是用了心機汙蔑朝臣,所提建議卻是有理,老夫願意上奏天子首肯,隻是與你聯名麽,老夫卻怕壞了名聲。”沈重低頭一看,竟是左光鬥,心裏感歎,到底是東林六君子之一,到底是左光鬥。


    沈重雖然對晚明各個黨派全無好感,更是不屑他們為了利益引發了明末轟轟烈烈的黨爭,給了天災不斷、風雨飄搖的大明朝最後一道催命符。客觀來說,他們自己也沒想這樣,尤其是各黨派衝鋒陷陣的名臣,也大多都是一心為國為民的方正賢良,隻是或為朝爭犧牲、或為黨派利用、或為曆史局限,在曆史上留下了既可敬又可笑的濃墨一筆,比如楊漣,比如眼前的左光鬥。就算有些明晰朝政利弊的大才,也因皇權與臣權、黨派與黨派的紛爭牽扯了精力,未能實現心中的抱負,比如高拱,比如張居正,比如方從哲。


    沈重一貫認為,即使出發點是好的,但若是和奸邪之人行事的過程與結果一樣,那其本意好與不好也就沒有了意義。當然,這不妨礙沈重在看他們笑話的同時,在心裏為他們留下一絲敬意,因此沈重也就失去了繼續打擊左光鬥的興趣。更何況此時東林同道和其他官員,也紛紛對左光鬥怒目咬牙,自己又何必多事。


    朱常洛原本看不上沈重,尤其是對沈重輕言放棄遼東更是不喜,可是在沈重這一番做作賣弄的折騰下,特別是沈重的那首“憐命惜金不自傷”的打油詩,心中不由迷茫起來,瞧著沈重微微頷首卻不再說話。方從哲更是低頭看地,無視朝議擱置停止,老奸巨猾地不出頭。而官員們剛被沈重打了臉,又氣左光鬥跟著胡鬧,也是靜靜地裝啞巴,中和殿一時竟是鴉雀無聲。忽然一人上前,大聲說道:“太子殿下,方閣老,下官有話說。”眾人一瞧,正是被舉薦為繼任遼東經略人選的大理寺丞兼河南道禦史熊廷弼。


    見太子和方閣老點頭應允,熊廷弼說道:“遼東局勢危在旦夕,朝議又遲遲不決,皆是當朝諸公之責也!”沈重噗嗤一笑,心說這個比自己還能得罪人的大炮筒果真名不虛傳,一開口就把內閣、群臣全得罪光了。熊廷弼聽到沈重笑聲,怒視了他一眼,便接著說道:“這小子雖然不是東西,可是見識卻是不錯。”沈重淒苦,好麽,哪有讚同別人的意見,還要先罵上一句的,難怪日後被傳首九邊,活該。


    熊廷弼繼續說道:“遼東楊鎬無能,毋庸置疑,無需小人為其開脫。”趙興邦和沈重一齊鄙視,沈重見趙興邦也是大怒瞪著熊廷弼,馬上和顏悅色安慰自己,熊大炮必是說得趙興邦,非是自己。


    “然,楊鎬之敗,一是其不知兵事,二是軍將怕死畏戰,三是軍資難以持久,四是朝廷戰略失當所至。”沈重搖頭跟朱由校低聲咬著耳朵:“草民的話倒是被他學了個十足。”朱由校聽了也是瞅著熊大炮壞笑不止。


    熊廷弼都看在眼裏,大聲說道:“勿做小人之態,確實與你的見識一般。”然後回頭向朱常洛和方從哲說道:“兵部楊大人舉薦下官為遼東經略,若是天子、朝廷同意,下官不敢推辭,也不會推辭,穩定遼東大局非臣莫屬!就是無人舉薦下官,下官也願毛遂自薦,為朝廷收拾遼東!”


    “啪、啪、啪啪……”方從哲無視沈重帶著朱由校、朱由檢胡鬧,點頭緩緩問道:“若你為遼東經略,當如何行事?”


    熊廷弼大聲說道:“遼左,是京城的肩背,河東,是遼鎮的心腹,開原又是河東的根本。想保住遼東的話,開原一定不能放棄。敵軍沒有打下開原的時候,北關、朝鮮還足以給他們構成腹背之患,現在開原被打下,北關不敢不向敵人屈服,敵方派一個使臣去,朝鮮不敢不附從。敵人沒有腹背之憂,一定會聯合東西兩邊的兵力來一起攻打我們,這樣遼、沈怎麽守得住呢?我請求朝廷趕緊派遣將士,準備糧草,修造器械,不要節製我的費用,不要延誤我的時限,不要用一般的規矩來使我沮喪,不要從旁阻撓來掣我的手肘,不要把艱危隻給了我一個,大家不關於心,以至於誤了我、誤了遼,並且誤了我朝我國家。”


    見方從哲等人聽了都是默默點頭,熊廷弼接著說道:“遼東大敗,十一萬精銳邊軍幾乎全軍覆沒,別說攻遼,就是守遼亦是不足。如今遼東殘兵已是畏敵厭戰,不堪大用,下官請再調九邊、京營十八萬入遼,以振奮軍民士氣,震懾奴酋野心。”


    見方從哲等人仍是沒有反對,熊廷弼便繼續提高條件,說道:“邊境和平已久,軍不堪戰,入遼大軍嚇敵有餘,死戰則難。下官料想,即使奴酋懼怕入遼大軍,也會進攻試探以定奪進退,這小戰必不可免。因此,下官請調湖廣宣慰司士兵八千人,四川永寧宣撫司兵五千人、酉陽宣撫司兵四千人,石砫宣撫司兵三千人,往援遼東。並請令各帥親自帶領,且以名將為大帥直接統軍。曆來土司兵隻於附近,地方調東北,道遠疲苦,宜予周到體恤,土司正官應予加銜,兵士應給以安家銀兩,以資鼓勵。”


    方從哲讚道:“熊大人考慮周詳,隻是都是應急穩定為主,但不知熊大人攻守戰略又是如何考慮?”


    熊廷弼說道:“下官與那小子想得一樣,當前攻伐力有不逮,當小挫奴酋鋒芒後,以守為主,若是戰事不力,則從容後退,整軍再戰。”楊應聘、左光鬥等人都是撫掌大笑:“如此,遼東無憂矣。”說完更是紛紛上前,向熊廷弼表達敬意,渾然不理一旁沈重跳腳高呼“我剛才也是這麽說得,為何你們同意他,卻罵我是奸佞”之語。


    方從哲也是微笑點頭,高興得說道:“遼東戰略、當前應急、後續安排都一一清楚明了,飛白果然知兵,老夫當同內閣奏明天子,請予批準。諸位大人,老夫想這遼東經略的人選,就不用在朝議上正式會推了吧,老夫也屬意熊大人接任。”朱常洛和群臣也是紛紛笑著點頭同意。


    熊廷弼又道:“下官還有一請,這小子外表儒雅君子,內心卻是狡猾奸詐,品性雖是不堪,卻正合兩軍陣前陰險毒辣、無所不用其極、行事沒有顧忌的要求。下官請皇太孫割愛,讓他給下官做個幕僚,用於遼東,先行帶兵入遼擾亂奴酋攻勢如何?”


    沈重聽了大駭,雖是有心提醒當朝大員,雖是對領軍征戰也有幾分興趣,可是不是此時,不是跟著熊大炮。此時大明軍隊皆不堪戰,領這群玩意上前線,不是自尋死路。再說,就算是能苟活下來,這熊大炮是什麽人,那是殺伐果斷絕不手軟的,自己又得罪了東林黨,這熊廷弼與東林黨關係極好,萬一被他故意玩死,大戰之下,自己上哪裏喊冤去。就算自己抱住熊經略的大腿,好不容易保住小命,熊大炮可是被閹黨魏公公給砍了頭,被傳首九邊的,跟著他的人都倒了黴,自己如何能上他這條必沉之船。於是跳出來指著熊廷弼大聲罵道:“好你個熊大胡子,小子自問沒有得罪你,如何逼我去送死,而且死了都不給留個清名,我怎麽就是陰險毒辣的奸詐小人了。不去,死都不去!”


    瞧著熊廷弼絲毫不理睬自己,便轉頭對朱常洛和方從哲哀求道:“太子殿下,方首輔,小子今年才十五,朝中這麽多青壯能臣,何必為難一個孩子?還有,小子為了朝廷,為了遼東,已經破家捐獻給朝廷二十萬兩了,二十萬兩啊,你們一文錢都不出,又都是朝廷的重臣,拿著朝廷的俸祿,遼東戰事和我一個草民有什麽相幹。不去,草民堅決不去。對了,我是草民,草民啊!”


    方從哲也不理沈重的呱噪,對群臣說道:“即是朝議已經有了結果,那就如實上奏,請天子定奪吧。太子,您看如何?”朱常洛點點頭,起身領著朱由校、朱由檢自行離去,看都沒看沈重一眼,倒是朱由校給沈重使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方從哲也揮手宣布散會,打發群臣自去,自己去了司禮監奏請召對,中和殿頓時冷冷清清,隻留下了跳腳大罵沈重和嘿嘿壞笑的孫隆。


    沈重怒氣衝衝地瞧著看自己熱鬧的孫隆,冷聲道:“不是萬歲爺說廷議後要召見我嗎,還不快去通稟,咱們得趕在方從哲的前麵,我才能死裏逃生。”孫隆壞笑道:“不是雜家不義氣,雜家服侍皇爺這麽多年,多少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氣。皇爺如今最掛念的就是遼東,若是廷議結果已定,皇爺改得可能性不大,更不用說為你改動。你若是不信,雜家也不推辭,這就去給你通報,讓你看看雜家是不是也能料事如神。”


    沈重在中和殿等了又等,中和殿的太監都是沈重死忠,也不攆他,還給沈重上了茶水點心,崇拜地如後世粉絲一樣從沈重的性格、愛好、吃穿,竟是問了一個遍。沈重哪裏有那個閑心,故作從容隨意地搭話,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如坐針氈。


    好久、好久、好久,茶水換了十回,孫隆才拿著架子姍姍來遲。沈重一個箭步竄了上去,拉住孫公公的雙手,湊近孫公公惡心的笑臉,忙問道:“如何了,可得召見?”孫隆笑道:“原本皇爺見了方閣老,便不再見你,不過你小子命好,有鄭娘娘護著,萬歲還是……”沈重大喜,拉著孫隆就要去覲見皇帝,卻聽見孫隆的尾音傳來:“不見!”


    瞧著沈重快要翻臉,孫隆忙笑道:“皇爺說了,朝議你表現得很好,說得很好,那首詩更好,你鄉下那個作坊,就從內帑調撥二十萬兩還給你,不讓你吃虧就是。”


    見沈重還要說話,孫隆忽然臉色一變,肅然高聲說道:“皇上口諭,沈重接旨!”瞧見沈重悲憤地跪下,孫隆臉上一抹壞笑,大聲說道:“命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代楊鎬為遼東經略。命沈重為遼東監軍督臣,領京營人馬,會和先行入遼援軍入遼參戰,可便宜行事!”


    宣布完聖旨,孫隆趕忙扶起沈重,恭喜道:“從草民到監軍,還能便宜行事,可見小子得了天子青睞啊,日後前程不問可知,老孫這裏恭喜了,回頭擺酒慶賀,放心,那禮金必是少不了的。”沈重迷迷糊糊,好半天不能說話,最後悲憤地說:“監軍不都是宦官嗎,怎麽能給草民?”孫隆笑道:“監軍之職,那是天子說了算,皇爺給誰那就是誰,哪管得草民還是宦官。不過你若是對宦官有意思,雜家倒是願意相助。”沈重一把推開孫隆,罵道:“你個死太監,虧你還有臉和我兄弟相稱,竟看我笑話。”孫隆哈哈大笑,沈重忽然一個激靈,問道:“我既然當了監軍,是不是就是官了,幾品大小。”


    孫隆嘿然一笑:“還是草民。”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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