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八年八月十八,交泰殿外站滿了有執事、有地位的太監女官,皆是肅容而立,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交泰殿內,萬曆皇帝呼吸急促,一吸一呼如同破損的風箱,帶著悲鳴的哨音。


    鄭貴妃眼睛通紅,哭倒在萬曆床前,渾身抖動著泣不成聲。萬曆努力睜開雙眼,看著陪伴了自己三十餘年的這個傻女人,滿目都是柔情。


    萬曆忽然劇烈咳嗽,鄭貴妃連忙上前替他揉胸捶背,萬曆疲憊地揮手製止,讓身旁的女官進了一碗參湯,氣色竟然漸漸好了起來。


    萬曆無奈地看著可憐兮兮的鄭貴妃,歎道:“朕要去見母後了,你可怎麽辦呢?”


    鄭貴妃一抹眼淚,傲然道:“鳩酒、冷宮,臣妾皆不怕,隻是若有一日見不得你,還不如死了痛快。”


    萬曆苦笑道:“你就是個傻女人,心高氣傲,素不讓人,刀子嘴,豆腐心,這脾氣若是不改,以後有你吃虧的時候,隻是朕護不得你了。”


    鄭貴妃握住萬曆的手,側頭將臉貼在萬曆的手心,柔聲說道:“臣妾不傻,那位子和尊號,是我的就要,不是我的就放手,好好陪著你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誰讓我的男人又怯懦,又寂寞,又重情,又無奈,我再給你增添煩惱,豈不可憐。”


    萬曆撫摸著鄭貴妃的青絲白發,深情說道:“一晃三十餘年了,總記得你初進宮時的樣子。天真爛漫,爽快大氣,愛怒易喜,喜歡較真,凡事都要和朕爭個是非對錯。朕縱容你,寵著你,護著你,為了你和母後賭氣,和太子生分,和臣子鬥氣,無論你做什麽朕都包容你,可惜你張牙舞爪了半天,卻總是狠不下心,哎,你怎麽就不能學學萬貴妃呢?”


    鄭貴妃笑道:“臣妾若學了萬貴妃,欺壓皇後,打殺您的後妃龍子,皇爺可還會憐我愛我麽,沒了真情,要那些勞什子作甚?臣妾就是這樣,心狠手辣做不來,虛情假意也看不上。”


    萬曆歎道:“你啊,不為自己,也不為福王著想麽?罷了,還是朕來為你母子籌劃吧。”


    萬曆回頭向崔文升問道:“太子可在?”


    崔文升躬身答道:“太子和皇太孫都在殿外伺候,皇爺可要傳召?”


    萬曆點點頭,揮手讓鄭貴妃回避,崔文升便出外傳旨。


    朱常洛紅著眼睛,拉著朱由校匆忙進來,看見萬曆急走兩步,上前跪倒,哽咽道:“父皇可覺得好些,兒臣與朱由校給父皇請安。”


    萬曆揮了揮手,讓二人起來,冷笑道:“內閣和諸大臣可在外麵,可是都急著盼朕死了,好給你騰位置,方便論功行賞,榮華富貴?”


    朱常洛急忙跪下磕頭,帶著哭腔回道:“兒臣不敢,兒臣不敢,方閣老和諸位大臣都在外麵守候,皆是忠正大臣,萬不敢存此不忠不義之心,還望父皇體諒。”


    萬曆也不叫起,揮手招來朱由校,撫摸著皇太孫的頭頂,說道:“朱由校,外麵那些大臣,個個都說自己精忠報國,一心為民,你信麽?”


    朱由校看看萬曆,又看看跪下惶恐的父王,小聲說道:“原本信,可是沈重告訴我,他們皆是偽君子,即便有耿直大臣,也是腐儒。”


    萬曆哈哈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笑罷命朱常洛起身,在自己身邊坐下,肅然道:“蒙元禍亂中原百年,強分四等百姓,而我漢人最賤。【】盤剝日重,殘暴不義,以致民怨沸騰、群雄四起。而太祖高皇帝起兵滁州,遂有大明,傳承於朕,已二百年矣。”


    萬曆看著不明所以的太子和太孫,笑道:“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提倡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何也?乃為摒棄世族豪門、封建諸侯與天子相爭耳。曆代先王為國家天下,開科取士,選拔官吏,籠絡文人,用以治國。不想去了豪門諸侯,卻引來君權、臣權之爭,千年以下多少朝代更替,皆由此來。”


    瞧著太子父子點頭,萬曆接著說道:“太祖高皇帝屠戮文武,革新定製,裁撤宰相,皆是帝王心術,為保子孫天子權柄也。至宣宗怠政,設立內閣,臣權再彰,乃設司禮監製衡。如此文人受製於官員,官員受製於六部,六部受製於內閣,內閣受製於司禮監,司禮監受製於天子,天子得安。文臣雖因科舉師生、出生籍貫而有黨名,也不過是為個人之利而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分分合合,你爭我奪,既無同利也不同心,無朋黨之大害。”


    萬曆說到此處,長歎一聲,說道:“至武宗喜兵事愛嬉戲而厭政務,臣權始興。海商、鹽商、地方商賈世家,對文人廣為施恩,耕種於科舉朝堂,維護其共同利益,方有了楚黨、浙黨、齊黨、蜀黨、晉黨、以及朕在位期間興起的東林黨。武宗之後,世宗以旁支繼位大統,最重名正言順,方有了“大禮議”之爭。又一意玄修,不耐煩雜,雖權柄不失,卻開啟黨爭。致使朝中忠正盡去,小人得誌,諸黨亂國。至你皇爺爺繼位,君權旁落,臣權更盛,天子之令不出大內,國事盡操於內閣。”


    朱常洛和朱由校都是聽得目瞪口呆,震驚不已,此帝王心術哪裏是近臣大儒會教給他們的。


    萬曆搖頭歎道:“你皇爺爺龍禦天下六載而崩,朕十歲繼位,臣權到了最高峰。張居正以內閣首輔而行天子權,朕內受製於母後和馮寶,外不敢觸怒首輔,有天子之名而無天子之實,直至張居正病逝,方在晉黨支持下,重掌大權。”


    萬曆仰頭思及張居正,苦笑道:“張先生嚴師名臣,一腔抱負為國為民,朕甚為尊敬。不避嫌疑,撥亂反正,清查田畝,施行新法,乃有萬曆中興。張先生對朕苦心栽培,掌大權而無不臣,行妙手雨露萬民,增賦稅、擇名將、用人才,興國事,大明之功臣也。可他一旦身死,朕就施雷霆手段,降罪於身後,牽連其子孫,何也?”


    朱常洛父子一齊迷惑搖頭,萬曆高聲說道:“朕不恨張先生,朕反而深深感激張先生,可是張先生開了奪天子權柄的惡例,朕就不能容他。朕必須狠心汙其名,辱其家,罪其子孫,告訴萬千文臣,覬覦天子之權者,朕必挫骨揚灰,斷其子孫後代前程,讓他們朝乾夕惕,不敢有半點非分之心。”


    朱常洛父子恍然大悟,皆是點頭稱是,深悟於心。


    萬曆落寞一歎,說道:“可是臣權大興,諸黨囂張,又怎是懲罰一個張先生可以壓服的。朕親政之後,處處為臣子所製,名為奉旨,實際難行於天下,名為尊君,實際造謠謾罵。朕怕了,他們雖無張先生的本事,卻一個個比張先生更可怕,於是,朕躲在皇宮大內,一躲就是三十餘年。”


    朱常洛父子皆是垂首不語,不敢插話。


    萬曆冷笑道:“朕雖害怕,卻沒有那麽容易屈服。朕沒有怠政,朕想著非關國家要事、民之生死,便一律不理。諸黨的無能之輩,言道口舌之徒,弄權的偽君子,老一個退一個,退一個少一個,朕就不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耗不光他們。他們操持國家賦稅,朕就派太監四處搜刮,內帑充沛,朕就控製得了萬民,控製得了軍隊。”


    萬曆喘了口氣,搖頭歎道:“朕還是想差了,他們已是參天大樹,老葉新芽,土壤深厚,朕沒有能力耗光他們,朕無奈之下隻好諸黨皆用,那頭弱朕就幫扶那個,方保持住朝廷的平衡。”


    萬曆拉住朱常洛的手道:“受張先生苦心教導,朕不是恣意胡來的性子。朕不喜王皇後,獨寵鄭貴妃,卻沒有廢後;朕和母後置氣,臨幸了你母妃,不願意認賬,最後還是升賞了她;朕不喜歡你,欲廢長立幼,立福王繼位,和群臣爭了幾十年,卻連自己心裏的關都過不去,最後還是早早立你為太子;朕和大臣賭氣幾十年,卻不敢疏忽朝政,無論是賑濟災民、修繕水利、國事民生尤其是邊關兵事,朕皆不敢放鬆。”


    萬曆痛苦地緊緊抓住朱常洛的手,說道:“鄭貴妃愛子之心,對你有所不敬,可是刀子嘴豆腐心,從無半點害你之意,就是朕立你為太子,她雖不願,卻也任命。否則朕若一心堅持,你真以為東林黨保得住你麽?你真相信她會不顧太後、皇後而給你下毒,會派個傻子拿個木棒去殺你?”


    朱常洛惶恐跪下,磕頭說道:“兒臣不信,兒臣對鄭母妃從不不敬之心?”


    萬曆點頭道:“天子當以天下為重,心容萬物而無私恨。朕若死了,你若忠孝,當封鄭貴妃為皇太後,如此也對得起朕了。”


    朱常洛叩頭說道:“兒臣遵旨,必不敢失言。”


    萬曆命朱常洛起身,又拉住他,說道:“遼東關鍵,一是錢糧,二是督臣。滿朝文武,除了熊廷弼,無人能出其右,萬勿罷之。你若登基,東林保你十餘年,不可冷了臣子心,可酌情提拔賞賜。但萬萬不可全部簡拔於內閣六部,當使諸黨均衡,方可操縱有餘。你性子綿和,還不如朕,非是中興明君,既不能把持權柄,就以權柄為骨,讓諸黨大臣自去爭之,好從中漁利吧。”


    見朱常洛點頭,萬曆說道:“都說方從哲是浙黨,此乃謠言,方從哲實是自成一黨,隻是與浙黨密切,為防東林而已。他日群情激憤,欲謀內閣,其它皆可動,方從哲這個首輔不可動。他若想保住首輔位子,隻有依靠天子,才能穩固,實為天子之臣也。”


    萬曆忽然一笑,說道:“還有一個沈重,實是朕的驚喜。朕派人細查此人生平,驚才絕豔,不可限量。知國家利弊而通兵事,縱情於山水又心憂國事民生,無欲無爭又行事狠辣無所顧忌,慷慨赴難又趨利避凶,得民望善操縱民意而無文人根基,重情重義卻冷心冷腸,可為君子,也是小人。你既也看重,他又和朱由校惺惺相惜,年少有為,可為天子刃,壓朝臣而威蠻夷,平內亂而開疆土,聚財富而革利弊,當愛之惜之用之困之,實在是最佳的天子近臣、重臣。”


    萬曆說完,隻覺身心一鬆,已是奄奄一息。


    朱常洛、朱由校跪在萬曆床前,朱常洛哽咽道:“兒臣體會得父皇苦心,兒臣謹遵父皇教誨,兒臣定不負父皇期望。”


    萬曆吃力地一笑,用最後的力氣艱難說道:“吾兒可為堯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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