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花,寒涼的空氣,深不見底的黑暗。


    蕭毓此時想起剛剛蘇醒時,聽到的流月居士與沈元希的對話,心中已無太多波瀾。有些事情,不用旁人告訴,她也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心知肚明。


    既已知最終的歸宿,蕭毓反而感覺不到懼怕了。


    時光一點一滴漏過,眼下如同一個普通凡人一般渡過一個個日夜。


    沒有修行,沒有陰謀。


    “隻可惜。”蕭毓想著,“隻可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見邵珩,又或者能不能撐得到那一天。”


    然而蕭毓也想到,自離開南疆之後沒多久,她便重傷昏迷,之後星羅宗及南疆諸事,她皆不得知。


    邵珩還有許多事要做。


    她跟隨大巫祝這幾年,比邵珩還早一點獲知了西陸魔族的秘密。這些年來,天下亂象四起,都與連雲山脈那一頭的秘密脫不開幹係。


    東陸之中,有人與西陸勾結,圖謀打破東西陸通道,直接越過連雲山脈。


    蕭毓想,邵珩若想替師尊複仇、洗刷清白,一定會與這些人正麵撞上。


    思緒一雜,蕭毓突覺頭疼,後便有些暈眩之感。


    銀絲毒尚未徹底祛除,一旦多思多慮,便會有頭疼頭暈之症。


    潘曉雲醒悟過來,連忙道:“蕭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我引你回屋子裏去吧?呀,你的手越來越冰了,下雪了,咱們別在屋外呆著了吧?”


    蕭毓回了回神,搖頭道:“我沒事,隻是毒未清盡,有點頭暈罷了。總悶在屋子裏,我也不透氣,繆雲姐姐,你還是陪我在院子中再坐一會吧。”


    “那……好吧。不過我再給你取件衣裳和一個暖爐來。”潘曉雲拍拍蕭毓的手背,往屋子裏去拿她口中的事物裏。


    地上的雪大約有些厚了,蕭毓聽得見潘曉雲秀足踏過白雪的聲音。


    忽然,她聽到了另一個腳步聲,極為緩慢,卻很沉重。


    蕭毓剛啟了啟唇,又聽見一連串輕盈的腳步聲自遠處靠近。


    “呀?!”有年輕女子的驚呼聲,伴隨著驚呼聲的是某種瓷器掉落在鬆軟雪地上所發出的沉悶聲響。


    潘曉雲正巧走出見到了院中情景,脫口道:“是你?”


    緊接著,她語氣一轉:“雪仙,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把蕭姑娘的藥都打翻了?快,趕緊與我去再煮一碗來。”


    那叫雪仙的年輕女子低聲道了句:“對不起,我這就去換。”


    而後,蕭毓耳中便傳來潘曉雲和雪仙有些匆忙的離去步伐聲,她忍不住握緊拳頭。


    潘曉雲不是這等粗心之人,會將她獨自遺在院子中。


    先前她聽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分明屬於男子。


    若是沈元希,潘曉雲為何避開?


    若不是沈元希,又會是誰?


    蕭毓心跳“砰砰砰”如同激烈的鼓點,她下意識站了起來,轉向腳步聲的方位。


    突然,她身上一重一暖,那人將一件溫暖的衣裳覆在蕭毓肩頭。


    靠得近了,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蕭毓眼睛頓時酸痛不已。


    傷處未好,落淚就疼痛不堪。


    可縱然劇烈地疼痛,也止不住奪目而出的淚意。


    這是蕭毓思念已久的人,是她思念的懷抱。


    邵珩的動作很輕,輕得仿佛她是一個易碎之物。


    如同雕像一般在院子外站了許久,哪怕冬雪悄落也沒有任何動靜,此時的邵珩發間、眉梢俱是白雪。


    邵珩輕輕拂去身上的雪花,唯恐雪花落在蕭毓身上。


    而後,他才一手環住蕭毓,另一手卻握住她冰涼的手,想用真氣驅散她的寒冷。


    蕭毓靠在他肩頭,嘴唇抖了抖,沒說出話來。


    邵珩低頭看著她,眼眶通紅,滿目驚痛:那隻替心上人輸入真氣的手,禁不住在顫抖著。


    先前,沈元希的話並不詳盡,邵珩也不是沒有發現沈元希說話時的未盡之意。


    然而當他親自探查了蕭毓的脈象,感受到那微弱如奄奄一息燭火般的跳動時,深入骨髓的後悔如同巫族的蠱蟲一般,爬遍了邵珩全身。


    邵珩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滾燙的淚珠滾落滴下,擦過蕭毓的唇邊。


    “邵珩……”蕭毓呢喃般地喚他,貼在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前,心中悲喜交加,卻隻能若無其事般道:“你怎麽了?見到我不高興麽?”


    “沒有!怎麽可能?”邵珩撫著她的頭發,看到其中隱隱約約的幾縷銀絲,心中悶得幾欲發狂,“我是太高興了,毓兒,我很想你……對不起,這幾年我……”


    邵珩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沉痛地閉上眼。


    對不起什麽?


    自己孤身遠走,她卻願一意相隨。


    可他因為自己那可笑又渺小的一點點自尊,不願讓心愛的姑娘看見自己頹唐且走投無路的樣子,所以一味地躲避。他甚至刻意斷去一切她能找他的手段,自欺欺人地以為她找不到自己就會回昆侖山。


    那日,歐陽楠告知他蕭毓同樣蹤跡全無,他才驚慌失措,著急命郭明派人尋找。


    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這浩大天地、茫茫人海,要尋一個人該是何等困難。


    她找到了自己,甚至明白了自己的顧慮,忍著刻骨相思沒有相見。


    邵珩不敢細想,究竟發生了什麽,蕭毓才會落得這樣一身沉重傷勢。


    記憶中,那一雙他日思夜想的璀璨星眸,今日卻被厚重白紗覆蓋著,再也望不進她清澈的眼瞳。


    邵珩心中充滿了怨氣,其餘人邵珩不知,但南宮北鬥、宮琴兒和長期在巫族聯絡的陳泰臣一定是知曉蕭毓的事情的。


    他怨他們隱瞞自己。


    若這次陳泰臣與他同行拜訪慈雲齋,邵珩確定他會將這煎熬自己內心的怒火傾瀉到陳泰臣身上。


    但他更怨自己。


    邵珩手臂緊了緊,一遍又一遍往蕭毓體內輸送真氣,想要潤澤她的經絡,緩解傷勢。


    蕭毓伸手撫上邵珩麵部,觸摸到冰涼的雪花和溫熱的肌膚,猜到他在附近待了有一定時間,定然是聽到自己與潘曉雲之間的談話。


    “他既然都到了這裏,那些事情本就瞞不住他。”蕭毓心中酸澀,不願邵珩過分擔憂內疚,便說:“我不過是一時中了旁人陷阱,慈雲齋齋主與流月居士的本事,就是藥聖爺爺也稱讚的,休養這麽些天我早就好多了。你別擔心,流月居士前幾天還與我說,隻要毒素祛除幹淨了,我還是能看得見的。”


    “當真?”邵珩握住蕭毓的手放在唇邊一啄後貼於麵頰上,語氣期盼。


    “當真。”蕭毓笑道。


    眼前雖然漆黑一片,但她仿佛能看得見邵珩此刻的神情:“再說了,我修為神識恢複後,我用心……也能‘看見’你,眼睛看不看得見又有什麽要緊?”


    邵珩萬語千言憋在腹中,卻一句話也問不出口。


    此刻,他唯有將她緊擁著才能呼吸一般。


    零星言語,加上宮琴兒繼任宗主時對他表現得異樣,以及之後的冷淡。


    邵珩幾乎已經猜到了原由。


    但蕭毓一字未提,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本以為重逢會俱是喜悅,豈料得到今日心酸與痛?


    “我有些乏了。”蕭毓聲音微弱了幾分,有些無力地靠在邵珩胸前。


    邵珩心中一緊,將她抱起。


    漫天白雪,洋洋灑灑,卻無一粒雪花落在蕭毓身上。


    待入了屋內,邵珩隻見四周陳設簡單,但因法陣集中於屋內,溫暖了許多,才微微鬆了口氣。


    他小心放蕭毓躺下,撫著她不複過往紅潤的臉頰,低聲問:“毓兒,是否有哪裏不舒服?”


    “我隻是沒想到你會來慈雲齋,一時太高興了。”蕭毓緩緩道,“大約一時情緒起伏劇烈,有些精神不濟,睡一會便無事了。對了,你見到沈大哥了麽?”


    “自然見到了師兄,多年未見,師兄風采依舊,我卻是不如了。”邵珩笑了笑,卻突然想到蕭毓此時什麽都看不見,心頓時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一般。


    蕭毓反手握住邵珩的手,輕輕摩挲著。


    溫暖依舊,掌心卻粗糲了許多。


    她心頭一酸:“他吃了這麽多苦,我如今這樣,他還指不定心中如何傷痛。我若是真的再也好不了了,他又該怎麽辦?”


    事到如今,想要再一切都瞞著邵珩已是不可能。


    蕭毓心中湧起一股不甘,竟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重新掙出求生的欲望。


    仿佛同一時間,邵珩感受到掌下傳遞回一點極為微弱的溫暖。


    他親自檢查過蕭毓的傷勢,知道她確實不適宜情緒大起大落,便也壓下自己的情緒,隻輕柔地在她身旁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輕鬆之事。


    沒多久,蕭毓便真的撐不住倦乏,沉沉睡去。


    邵珩定定地看著她平靜的睡顏,就連潘曉雲悄然入屋了也未曾察覺。


    “邵師兄。”潘曉雲見他一動不動,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見邵珩終於抬頭,才道:“邵師兄,齋主與流月前輩在水吟居等候,沈師兄也在那裏,雪仙會為你帶路。蕭姑娘這邊,你放心,我會將她照顧好的。”


    邵珩點了點頭,站起來深深向潘曉雲一拜,不顧潘曉雲驚慌失措的說道:“潘姑娘,多謝你!”


    說完,就大步踏出門外。


    曾經在靈璣洞天內有過一麵之緣的雪仙,此刻正等在院中。


    她見邵珩出來,神情略微有些慌張,隻是邵珩完全沒有注意。


    邵珩奔出幾步,立定轉身,目光有些發癡地看著蕭毓所在的屋子。


    霜雪吹白頭。


    怔忪之間,邵珩心中定下一個決定,而後往水吟居趕去,甚至把原本應該帶路的雪仙都落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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