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齋水吟居,流月居士正與慈雲齋齋主於嫋嫋青煙之畔對弈。


    棋盤之上,黑白二色涇渭分明,略顯亂象,乍看之下隻覺眼花繚亂。然而黑子已被白子所重重包圍,隨時將被一擊即潰。


    “師妹,到此為止吧。”慈雲齋齋主是一個麵容慈和的女子,雖有歲月蹉跎留下的痕跡,但溫和的雙目透著洞悉世事的睿智,“你既心不在此,再下也無意義。”


    流月居士青絲如瀑,眉目含愁:“水師姐,我隻是擔憂那孩子。”


    “我知道。”水明安自然知道流月在想什麽。


    無論是蕭毓的母親上官媛,還是麵前的流月居士,雖然與她是同門同輩,卻都遠遠比這位慈雲齋齋主年歲小上幾輪。


    水明安是手把手帶著她們入的門,情誼自然非同一般。


    “生死有命,你我隻能盡力而為,多想無益。”水明安嫻靜地輕輕取下棋盤上散亂的棋子,忽而輕輕一歎:“隻不過……”


    流月麵色微變,不用自己的掌門師姐親口說出來,她也知道對方如今心中最為擔憂的是什麽事情。


    二人同時沉默了下來。


    這時,邵珩已到了水吟居外,與沈元希匯合,兩人一起便入內拜見。


    “晚輩邵珩,拜見齋主,見過流月前輩。”邵珩深深躬下,聲音頗為幾分消沉。


    流月居士打量著邵珩,又見他與沈元希並肩而站,自然想起當初在存微山上那個於眾目睽睽之下為師兄力爭的青年。


    歲月匆匆,那時尚顯青澀的少年,麵容看似未改,實際變化不少。


    溫潤少之,棱角分明。


    加上手下日漸增加,自然流露出與過去不一樣的氣度。


    對此,流月居士心中也不得不感慨幾分。


    她看了慈雲齋齋主一眼,見她沉默不語,便道:


    “存微山匆匆一麵,早知你與沈賢侄一樣,並非池中之物。另外,我還沒謝過你,在靈璣洞天內救了雪仙。”流月微微一笑道。


    邵珩愣了愣,這才想起方才帶路的女子有些眼熟:“不敢當前輩的謝,晚輩今次前來,是想問……”


    他正想詢問與蕭毓傷勢有關的事,水明安卻突然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邵賢侄如今並非算得上是存微山的人。過往之事我不清楚,存微山中的隱情,我也無從置喙。但是想必今次邵賢侄帶著人踏入我慈雲齋,應當是代表了星羅宗而來,而非存微山吧?”


    邵珩抬眼看去,與這位外表溫和、言辭卻犀利的齋主眼神撞在了一處,心頭微微一震:“她的話,似乎篤定星羅宗必然會派人來慈雲齋中。”


    說起來,邵珩確實是為正事而來,隻是……


    雪中小屋,蕭毓蒼白的麵色,如同一座巨大山丘,壓在他心口。


    “齋主,晚輩此來,確實另有重要之事,要請求齋主幫助,也確實與星羅宗有關。”邵珩深深吸了口氣,慈雲齋看似隱遁世外,但水明安不會不了解遠方星羅宗的異動,不會不了解雲夢大澤那方發生的異動。


    “但是眼下,晚輩隻求齋主與流月前輩,先告訴晚輩另一件事,關於毓兒的眼睛,以及她身體傷勢……”


    流月居士微微愕然,顯然不知邵珩之前去了何處。但水明安卻神情安定,隻微微垂眸,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滿意之色。


    “……晚輩方才也替她把了脈,但隻知傷勢沉重,有餘毒未清,還請二位前輩詳盡告知。”邵珩頗有些語無倫次。


    沈元希不知為何,微微落後了邵珩一步,不露痕跡地歎了口氣,目光悲憫。他隱蔽地衝著流月居士搖了搖頭,似乎是不想對方說出實情。


    水明安伸手取過一旁的拂塵,淡淡道:“銀絲毒本不算致命之毒,隻是傷人神識,乃至於無鬥法之力,從而任人宰割。此毒難在與血一觸即融,遊走全身,需一月功夫慢慢拔除,方能徹底幹淨。隻不過,用此毒的人,還在銀絲毒中加了幾種腐蝕之毒,蕭姑娘恰好傷在了眼處。待到現在,毒已然清得七七八八,但日後雙目能否複明,我與流月師妹,都無十足把握。不過,好在毓兒神識強大,縱然未來眼睛看不見,隻需毒素清除神識恢複後,於日常中也無太大影響。”


    邵珩心中一沉,聲音艱澀了起來:“那……敢問齋主,就沒有其他法子了麽?”


    流月居士接口道:“有或許是有的,隻是所耗甚重,且不是一時半會可以做到。當然若毓兒自身修為突破至煉虛合道之境,大約自行可恢複。”


    邵珩還來不及有任何欣喜,就聽到水明安毫無波瀾的聲音響起:“隻怕她等不到那一日。”


    “師姐!”


    “齋主!”


    流月居士與沈元希不約而同出聲,似是不想慈雲齋齋主繼續說下去。


    “什麽意思?”邵珩霍然回頭看著沈元希,卻見這位自己一向信賴的師兄微微閃躲了自己的注視,全身一陣接一陣的發冷。


    “師姐,此事你我尚無定論,言之過早。”流月居士先前就為此事擔憂,不願水明安如此說。


    水明安神情溫和,目光通徹,她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人。


    其餘人感受如何邵珩不知道,他隻知道這位慈雲齋齋主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時,那種發冷的感受消失了。


    他定了定神:“齋主,不知真相,如何想辦法解決?請前輩據實相告。”


    水明安目光轉為讚許,緩緩說道:“蕭姑娘雖然姓蕭,但她生母上官媛卻是我慈雲齋的門人,亦是我的師妹。她重傷而來,我自然不會有所藏私。隻是,我與流月師妹均未想到,這孩子身上,既有新傷,亦有舊患。”


    流月居士深深吸了口氣道:“若隻是鬥法所受的傷,頂多修行有礙,止步金丹,也好歹還有兩百年壽命。沒想到……不知為何,毓兒她似乎損耗了大量精血,甚至不知是被什麽惡毒的法子,損了壽元。有此前提,再連番受傷中毒,如今已有油盡燈枯之兆……”


    猶如當頭一棒,邵珩隻覺眼前一黑。


    沈元希伸手扶他,被他死死按住手臂問道:“師……兄……此事當真?”


    沈元希不忍答。


    他待蕭毓情同兄妹,救下蕭毓時,不知她實際身體情況,與邵珩一般以為隻是爭鬥所傷。那日聽流月居士告知真實情況,也是狠狠吃了一驚,立即去信給南宮北鬥,亦打算等蕭毓毒素清除後,帶她回存微山尋藥聖歐陽山。


    邵珩借著沈元希的力量撐住了身子,雙目有些赤紅道:“齋主,您說是油盡燈枯之兆,總還有辦法是不是?”


    “是。”水明安鎮定的語氣安撫了邵珩,“按我推算,以目前能想到、這世上存有的天材地寶、靈丹妙藥,定然有辦法能令蕭姑娘平安三年,當然期間令她心緒平和,不再與人爭鬥,或許能確保五年。藥聖早年煉製過一味丹藥‘六陽萬壽丹’,雖然笑浪山莊付之一炬,但不知這味丹藥是否還在。縱然不在,藥聖出手,總還有法子替她延壽數年,重新煉製這味丹藥,或可再延十年。隻是,這其中丹藥也好,材料也好,隻怕無一不是極其珍稀之物,邵賢侄要有所心理準備。”


    五年,十年,二十年……


    邵珩麵色如雪蒼白,慘然一笑:原來……他們僅有這些時間了,可笑他還浪費了那麽多的時光。


    “師弟!隻要還有時間,總有辦法救毓妹!別的不說,藥聖前輩就在存微山,青華先生也絕不會坐視不理,更何況還有昆侖那位……”沈元希想起搖姑隱世的情況,壓下了最後一句。


    邵珩如今是心神大亂,不如沈元希身在局外清晰。


    聽了沈元希的話,邵珩定了定神:不錯,五年如何?十年如何?師兄如今權柄在握,星羅宗上下亦能聽令,隻要有辦法……隻要有辦法……


    雖然如此想,但錐心刺骨的疼痛依舊在邵珩胸腔蔓延,仿佛要將他整個人劈成兩半。


    邵珩用盡力氣,竭力不讓自己失態:“多謝二位前輩……”


    之後,他再也說不下去,有些無禮地轉身離開。


    沈元希知他此時心神震動,替邵珩向水明安與流月居士告罪,而後也告退離開。


    水吟居中,流月居士麵上亦有哀傷之意,說道:“師姐,雖是實情,卻也令人難以接受,您何必說得那樣清楚。”


    “一個至情至性,又克製己身、隱忍多年,一手重塑星羅宗的年輕人,不會沉溺在虛無的慰藉之中。生死離別這一坎,誰都躲不過。更何況,他來我們慈雲齋,定是為了星羅宗那損壞的封禁一事。師妹,當初存微真人所布的封印,如今已岌岌可危。你我為眾生也好,為慈雲齋一脈也好,都要早做打算……”水明安幽幽歎道。


    山間流雪回風,邵珩茫然地站著。


    他起初情緒失控,隻想飛到蕭毓身旁,然而走不了幾步,卻覺如鯁在喉,步伐沉重如鐵、悲不成行。


    過往種種畫麵,一幕幕在他腦海中交織閃過,邵珩心中又痛又悔。


    算上齊國初逢,緣由種種,從來聚少離多。


    而今有人竟告訴他,可能天不假年,從此生死永隔?


    邵珩眼前模糊一片。


    這世上,誤會猶可解,生死事難解。


    不超字數的題外話:如被人扼住喉嚨、苦澀難言的心情,我曾經經曆過,我以為不會再遇到了,沒想到近來又嚐到了夜深難眠的滋味。比自己生病更苦的,是自己最親近人生病受苦吧?痛在心上,苦於心中,麵上卻需風輕雲淡。


    關於更新,我確實寫的很慢,近來又拖了些,非常抱歉。我原本打算今年年底前完成這一本小說的,不過現在看來大約來不及。


    本就眾生皆苦,奈何世事多風波。


    願諸位身體康泰,遠離風霜病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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