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山林被夜色籠罩,薄薄的寒霧於草木間彌漫。


    留仙湖星火如雨,另一邊的山林卻深沉如墨。


    清方真人一手執著拂塵,一手負在背後,駐足於黑暗之中,望著留仙湖偏僻一隅的某間竹屋。


    驚蟄未至,林間仍極為安靜,隻有偶爾飄蕩而來的、如泣如訴的風聲嗚咽著。


    清方真人不知在等待著什麽,一動未動,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


    忽然,清方真人側耳微動,似乎聽到了什麽,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而後帶著一絲決然的神情,朝他先前望的那一處竹屋走去。


    每走一步,那苦澀的笑意就淡去一分,身上的殺意便多出一分。


    可是,黑暗之中,突然有人擋住了清方真人的去路。


    天空中一絲月華自單薄的枝葉間漏下,照在前方出現的人臉上,清方真人如雕塑般的神情驟然一變:“濟兒?!”


    陸濟身著親傳弟子正服,頭頂寶蓮冠,頭發一絲不苟地固定在寶冠之中,低眉垂目,朝清方真人道:“師尊,莫再去了。”


    清方真人聞言神情再變,目光複雜地盯著陸濟半響。


    …………


    對方說話之時,邵珩也並未停止神識向四周探索。


    此方空間看似極廣,但無日無月無星,隻混沌一片,四周有某種禁製,呈現如同黑霧,在一定程度上壓製著神識的探索。


    邵珩將神識放出周圍十丈便感覺到凝滯,再往前便受到厚重的反彈之力,將他神識阻擋並彈回。他嚐試以水明安傳授的控訣聯係浮屠塔,卻隻有一絲似有若無的聯係。


    若敵人所言不差,沈元希那頭必定出了岔子。


    但邵珩卻沒有慌亂的情緒,收回神識的他將目光投向對麵仍然遮掩著形貌之人,笑意中帶著幾分冰冷鋒芒:“也好。”


    隻見邵珩身周仿佛有無形氣勁散開,黑霧被迫散至遠處。他眉間淺痕微微一亮,躍出一星浩瀚的白光,如同黑夜中最亮的星辰,綻開奪目光華。


    那光華如魚般跳躍至邵珩右手之中,化作一道雪白劍氣,時長時短,吞吐寒芒。


    昆侖神劍劍氣所發的光亮,倒映在邵珩深邃的瞳孔之中:“清靜師伯所定之策,終究不願我逼迫宗門太過,可我不同。”


    雪白劍氣倏忽炸開,突然如蜘蛛網一般蔓延出紫色雷霆,環繞於劍氣表麵,赫然是神霄紫雷凝於昆侖神劍劍氣之上。


    邵珩昂首道:“師尊之仇,由我親自來討,實在再好不過,還要多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昆侖神劍能溝通神霄紫雷的緣由,邵珩並不清楚。一來可能是神劍來曆不凡,本身即可溝通天雷,二來也可能是當初天機劍毀時,殘餘氣息被昆侖神劍所容納所致。


    不管如何,清言都是死於神霄紫雷劍訣之下,這筆帳,邵珩自然要算回來。


    話音未落,昆侖神劍已分裂成數道紫白交錯的巨劍,如擎天立地,交錯斬向對麵黑霧中那人。


    “哼,狂妄!”對麵含怒一哼,此方空間狠狠一震,連同昆侖神劍斬落的速度也仿佛微微一緩。


    但神劍所含威壓源自太古時期,哪怕此地禁製,也隻是緩了一息。


    那人也不慌張,抬手一指,黑霧籠罩的飛劍應聲


    躍起,分離出八道凝如實質的飛劍,齊齊迎上。


    八道飛劍之上,紫光雷霆遊走,赫然又是神霄紫雷劍訣。


    雙劍交錯而過,刹那間此方天地雷霆萬鈞齊齊炸響,頭頂上方聚集了大片大片的雷雲,電光如蛇,濃鬱的紫色蘊藏著毀天滅地的氣息,而後轟然湮滅。


    八道飛劍齊齊一震,倒飛而回。


    昆侖神劍如巍峨山川,立於此方天地中央,巋然不動。但邵珩自己卻倒退三步,耳鼻之中皆有一絲鮮血滲出。


    這一番交手,邵珩借神劍威能而未敗,但於紫霄神雷劍訣本就是威力極大,碰撞之下給自身造成了極大的負擔。


    對麵那人不知是同樣受了傷,還是沒有料到邵珩如今的能耐。停頓了足足三息,才發出一聲比先前微弱許多的冷哼。


    之後,對方再度出手,似是一心想置邵珩於死地。


    邵珩並指而動,以攻對攻,腳下步伐如星辰流轉。


    敵人身為一峰首座,劍術造詣邵珩自然不敢小覷,但他隱約心中驚訝地是,無論是神霄紫雷劍訣,還是萬象幻星劍訣,對方似乎都很熟悉。


    茫茫劍雨之中,邵珩發現自己無論用何招數,都似乎被對方所預料得分毫不差。僅僅這麽一分神,短短數息之間,敵人的八道飛劍已步步壓迫而來。


    …………


    清方真人看著自己的弟子兼侄兒,緩緩開口:“我還以為你當真是急功近利導致修行出了差錯,才會性情轉變、毫無寸進,原來竟是心結所致,倒是我這個當師父的失職。”


    “清言師叔死後,師尊確實心境不複從前,自不會太在意旁的。”陸濟自嘲一笑。


    “你是何時猜到的?”清方真人看著陸濟麵上笑意,微微覺得麵上一刺,轉問道。


    陸濟抬頭,看著清方真人答:“很早了。靈璣洞天之中,我對傅安寧之死有所懷疑,歸來之後,師尊認為此是小事,輕輕放過。我雖聽從了您的話,但一次回族中時,卻無意間發現了族中與傅氏的關聯……”


    聽到此處,清方真人淡淡說道:“你雖錦衣玉食,但自小謹慎多思,不過我並未留下把柄,你又能知曉多少?”


    “我身為陸氏嫡係,又是師尊您的侄兒,想要查陸氏近五十年間的變動,自然輕而易舉。您確實沒有什麽把柄,但……隻是些許門客調動及人員傷亡,我便猜得七八分了。不過那時,我隻是懷疑,當初玉泉峰清懷師叔身死,清言師叔落入萬法門的陷阱最終碎丹重傷,與我陸氏有關罷了。”陸濟麵上笑容頗有幾分慘然,“但緊接著清言師叔斃命於金泉灣,邵珩離宗出走的事發,我便什麽都知道了。”


    牽一發而動全身,事關陸氏滿門上下,從此陸濟沉默不語,自閉於門中不出。


    清方真人眸光一閃:“你早已認定是我,卻沉默六年,今日卻又為何來此?”


    沉默六年,玉泉一脈與陸氏一族孰輕孰重,陸濟早已做出了選擇,更何況他與邵珩、沈元希交情不過爾爾。


    陸濟身為陸氏嫡係,察覺到族中人手調動異樣自然容易,但除此之外,旁人卻難以從那浩瀚書卷之中將當年之事與陸氏串聯起來。


    “弟子有些話……不吐不快。”陸濟抬眼,直視清方真人說道:“弟子想問師尊,


    若隻是為了陸氏一族更進一步,為何卻偏偏是依附於那人?”


    清方真人臉色微變,陸濟此言之下,意味著這六年之間,他並未真正自閉於門內。此時一想,清方憶起近些年陸濟零星幾次離山的時間,不由麵沉如水。


    陸濟上前一步,逼視清方:“若是一步錯、步步錯,可師尊是否又知曉,那人不過是利用世家,一旦事發便會被當作棄子。屆時,陸氏一門被打落泥潭不說,滿門性命皆堪憂。師尊,這當真是你想要的麽?弟子不信您想不到這些,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您還要一意孤行,任由那人利用?”


    清方真人沉默不言。


    陸濟見狀掀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不顧地上肮髒的泥土以及尖銳的石子。


    再抬頭時,泥水混合著鮮血蜿蜒陸濟的鼻梁淌下,顯得有幾分猙獰。


    “師尊……弟子雖不堪重用,比不過旁人……自私自利也瞻前顧後,卻也知曉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


    陸濟沉默不言,是為了陸氏滿門,可從此心結纏身,道途斷絕,日夜難安。


    周子安能察覺到的事,如今心思愈發細膩的陸濟又如何不會察覺?


    但這一次,陸濟不打算沉默。


    “師尊,如今……為陸氏滿門計,請自縛往歸元峰……”陸濟聲音嘶啞。


    清方真人目中鋒芒畢露,透出幾分殺意與掙紮。


    隻是,還未等清方做出任何決斷,一個陰沉的聲音突然自一旁響起:“好一個大義滅親,清方你還猶豫什麽?”


    …………


    四周霧氣洶湧,如同海浪滔天,皆是被邵珩與另一人劍氣所卷,被迫往遠處滾滾而去。


    幾番交手之後,邵珩卻隱隱察覺不對。


    這八道飛劍組成的劍光鋪天蓋地,密不透風。劍影遊曆來去,如同無數流星劃過天際,細看之下,情不自禁產生一種眩暈之感。


    邵珩心覺壓抑,有一種欲嘔之感,昆侖神劍的劍光成環狀將他攏在中央,卻沒有反擊。


    八道飛劍所成的劍光,組成一張如黑夜一般的幕布,自上方緩緩壓下,如天地開合,即將絞殺當中的生靈。


    若任由那夜幕一般的劍影落下,任何人都會被劍鋒千刀萬剮。


    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古怪感覺一直於邵珩心頭揮之不去。麵對這般緩緩逼近的無數劍影,明知一望便頭暈目眩,邵珩卻還是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它,無法出手抵擋。


    劍光劃過的速度越來越快,邵珩的雙目卻越來越亮,昆侖神劍的氣息越發安寧。


    眼見那漫天劍輝即將把邵珩吞沒,那八道飛劍所成劍陣卻突然一頓。


    “為何不反抗?”濃鬱的黑霧之中,那聲音蒼老無比。


    邵珩緊緊抿唇,神情變幻數次,聲音帶著顫抖和不解:“弟子……不明白……”


    他頓了頓,目光恢複了清明,再度開口時語氣平靜了許多:“師祖,弟子不明白。”


    漫天劍光倏忽一轉,八道飛劍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星空,星耀燦爛,自在流轉。


    黑霧盡數散去,半空中露出一個身形瘦小佝僂,太皓真人滿頭白發,遠比六年前愈發蒼老,可他麵上卻帶著淡淡笑意,注視著邵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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