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的聲音不高,但足夠簡練,簡練到粗.魯。


    太夫人這輩子,第一次聽長孫用這種冷硬的語氣跟她說話,她睜大眼睛盯著長孫,仿佛要看清長孫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變化,又似乎是希望長孫意識到他的失禮,收回之前的冷漠言語。


    可楚行沒有看兩位長輩,他轉向楚隨,眼裏無波無讕,“二弟,你怎麽選?”


    楚隨隻有這一個兄長,從小他就喜歡跟在兄長後麵,他是闖了很多禍事,習慣讓兄長幫他收拾爛攤子,譬如他幼時淘氣打人,不敢告訴父親,都是請兄長替他出頭,但習慣接受兄長幫忙的同時,楚隨同樣敬重這個兄長,願意聽從兄長的訓誡與安排。


    更何況,他本來就沒想讓兄長替他養兒子,之前是覺得兩位長輩的話有些道理,現在兄長一口拒絕了,楚隨自然知道該怎麽選擇。


    “我……”


    “等等。”看出次孫要改口,太夫人突然開口,示意次孫先閉嘴,她神色嚴肅地問長孫,“世謹,你先告訴祖母,你為何不願意。”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長孫,幹癟的嘴唇緊抿,如朝堂上的禦史,隨時準備反駁回去。


    在太夫人心裏,讓長孫認下潤哥兒,真是一舉兩得。


    首先,楚家子嗣不昌,兩個孫子都二十多了,連一個男娃都沒有,潤哥兒長得漂亮,看著聰慧,太夫人實在舍不得將孩子養在外麵。接到府裏,養在長孫膝下,雖然無法與親生父親相認,但依然能作為楚家庶子讀書練武,自小養尊處優。


    二來,長孫認了潤哥兒,自家就不用得罪萬皇後了,便也不會影響大孫女與王爺的關係。至於陸家,太夫人之前願意與陸家交好,是因為抱著讓陸家支持孫女婿慶王的希望,如今陸筠專寵後宮,又有了孩子,便是國公府把陸家當菩薩供著,將來出了事情,陸家也不會站在孫女婿那一邊。既然注定拉攏不了陸家,稍微得罪一下又如何?陸明玉無法懷孕了,隻要楚家將真相告訴她,相信陸明玉也沒有臉因為潤哥兒與長孫鬧翻,隻要陸明玉安安分分的,陸家想幫女兒出頭都師出無名。陸斬可以欺壓姚家,他們楚國公府卻不是他想撒野就撒野的,論在京城的根基,陸家遠遠比不過楚家。


    此外,太夫人還有一重心思,那就是以保密為由,勸長孫對陸明玉隱瞞真相,讓陸明玉誤會潤哥兒真是長孫的骨血,如此夫妻倆之間有了隔閡,長孫與陸明玉的感情就會漸漸疏遠,長孫會繼續與自家人親。


    太夫人自認了解長孫,長孫重兄弟感情,隻要說這些都是為了他二弟好,長孫會答應的,妻子再恩愛,一個無法為楚家綿延香火的女人,還能超過骨肉親情?可太夫人沒料到,她才開個話頭,長孫就拒絕了,還拒絕地那麽幹脆。


    “世謹是怕阿暖不答應?”問完了,太夫人低低地歎了口氣,“祖母也是為了阿暖好……”


    “與阿暖無關,是我不願輩分亂套。”目光落到祖母臉上,楚行語氣略微緩和了幾分,皺眉反問道:“祖母,我不明白,您既然喜歡那孩子,讓二弟認下便是,為何要為難我?孫子自幼遵循祖父、祖母教誨,行事不曾有任何差池,您讓我認了那孩子,豈不是告訴全京城我曾經辜負過一個女人?二弟已經成家立業,他差事上犯了錯,我會幫他一把,但這種風流債,恕我不能從命。”


    楚隨羞愧地無地自容,可太夫人時刻留意著他,根本不給他自責的機會,馬上搶著道:“祖母也是沒辦法了,你二弟剛剛成親,此時認下潤哥兒,姝兒哭鬧怎麽辦?姝兒沒阿暖穩重,萬一鬧到皇後麵前……”


    楚行一直在看著太夫人,聽到這裏,楚行心裏忽然冒出個猜測。為了確認,他沒有提醒祖母萬姝背後隻是一個失寵的皇後,他的妻子卻是皇上寵愛的外甥女,而是低聲寬慰道:“祖母怕皇後斥責二弟?那祖母多慮了,皇後素來賢淑仁厚,隻要二弟誠心認錯,保證以後會善待弟妹,皇後不會為一個孩子計較的。”


    太夫人暗暗攥緊了手,長孫這麽說,她再擔心萬皇後不高興,便是暗示萬皇後並非她表現出來的那樣賢淑仁厚了。這條路死了,太夫人不得不告訴長孫她最在意的,“祖母是擔心茵茵啊,時謙認了潤哥兒,王爺身為兄長,會不會不滿表妹在咱們家受了委屈,回頭遷怒到你妹妹身上?你是兄長,你還不懂兄妹情深?”


    楚行聽了,臉色反而更冷。


    祖母明知妻子背後有皇上撐腰,卻不怕觸怒皇上,寧可讓妻子受委屈也不敢得罪萬皇後,把萬皇後、慶王看得那麽重,那將來如果慶王有什麽要求,祖母是不是也會竭力相助?


    如果隻是單純的家事,楚行願意循循善誘,同長輩們講清道理,但祖母竟然有站位的跡象,楚行決不能縱容。


    “弟妹受了委屈,祖母便擔心慶王為她撐腰遷怒妹妹,按祖母的意思,如果將來慶王安排差事給我們兄弟,為了妹妹在王府過得稱心,我們兄弟就必須盡心盡力,不得有任何違背?”


    楚行肅容而立,說話時鳳眼冷厲掃過太夫人、楚二夫人,最後定在楚隨身上。


    這一刻,他不是長孫,不是侄子,也不是誰的兄長,他隻是楚國公。


    楚行在外冷峻,回到家裏對親人們雖然不會熱絡玩笑,但也是麵容平和,在長輩們麵前恭敬有禮,對弟弟妹妹們有求必應。太夫人、楚二夫人都習慣了他隨和的一麵,如今突然對上威嚴肅穆、氣勢懾人的楚國公,兩人心中俱是一凜。


    楚隨被兄長訓斥的多,也最熟悉兄長的冷厲模樣,此時回神最快。意識到祖母、母親心底可能存了危險念頭,楚隨跨步走到兄長身邊,目光堅定地對長輩們道:“祖母,娘,咱們楚家男人從來隻效忠天子,不被任何人牽著鼻子走,你們放心,隻要我與兄長站得穩,就不懼任何人。潤哥兒一事,是我年幼衝動,我讓姝兒受委屈了,姐夫如果不滿,他盡管罰我,我都受著,但姐夫若因此給我姐姐臉色看,那楚家也不會袖手旁觀。”


    隻喊慶王姐夫,而沒有把他當成王爺看。


    說句難聽的,慶王真有利用國公府助他登基之心,就該善待姐姐,而不是利用姐姐掣肘他們。如果一個皇子連如何拉攏能臣都不會,便是楚家卑躬屈膝將他送上帝位,一朝小人得誌,也極有可能受人挑唆,恩將仇報,更不值得投靠。


    楚隨可不傻。


    楚行卻嫌堂弟說得還不夠清楚,直言道:“楚家祖訓,後世子嗣不得卷入皇子之爭,以後不管出了何事,請祖母、二嬸以咱們楚家大局為重。以今日之事為例,孫子知道你們隻是關心妹妹,但外人不知,若被有心人利用傳出去,指責王爺與楚家結黨營私,置楚家於危難,那時妹妹才真是無人可依。”


    太夫人確實希望兩個孫子都支持慶王,但長孫真的把“結黨營私”的帽子壓過來,她心裏恨孫子們不懂事,嘴上卻無法再辯駁,隻能強顏歡笑,再三強調她們隻是關心王妃,沒有別的意思。


    到底是一手將他帶大的祖母,該警醒的警醒了,楚行朝祖母、嬸母行了一禮,請長輩們原諒他剛剛的失禮。太夫人、楚二夫人被他教訓地臉都白了,一身是汗,哪還敢擺長輩的譜兒,忙叫他起來。


    楚行直起腰,對長輩們客氣,扭頭又瞪了楚隨一眼,“你隨我去見二叔。”與祖母,他是孫子,隔了一層,與嬸母,他更不便說重話,換成二叔,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妻子,就沒那麽多顧忌了。


    此外,楚行也要試探試探二叔的心思。


    楚二老爺今日也休沐在家,楚行兄弟倆過來時,他剛從外麵回來,正要沐浴更衣,聽說兒子、侄子一起來了,楚二老爺有些奇怪,重新係好腰帶,去堂屋見晚輩。


    楚行打發走下人,簡單地陳述了一番。


    楚二老爺聽得眉峰一跳一跳的。跟老母、妻子的小心思比,兒子有外室子都不算什麽了。或許他也曾有過糊塗的時候,偶爾會幻想女兒是不是有可能當皇後,但今日侄子明確表明態度,楚二老爺當即收起了那些臆想。


    女兒的前程,絕比不上楚家的興盛,楚行雖然是他的侄子,但在掌家一事上,楚二老爺自愧不如。侄子才是一家之主,他不想因為女兒鬧得兩房決裂。


    “我知道了,世謹放心,我會再去勸勸你祖母的。”楚二老爺正色道。


    “有勞二叔了。”楚行起身行禮。


    楚二老爺點點頭,見兒子還低頭跪在那兒,楚二老爺沒好氣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把潤哥兒接回來!”


    事到如今,兒子必須認下那個外室子,連攆走的那條路都不能走了,否則便會給母親、妻子希望,讓她們誤會自家還是忌憚慶王、萬皇後。不過話又說回來,孩子是楚家的,兒子隻是少年時一次風流,沒有觸犯任何律法,皇上都不會管,旁人有什麽資格插手?


    萬皇後、慶王不是傻子,才不會為了一個萬姝找楚家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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