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眾人察覺不到的角度,薛雲圖閉著眼重新舉弓,然後想都不想便鬆開了勾弦的右手。


    執靶的衛瑜微退了一步卸去力道,及時偏了偏身子才避開箭矢沒傷著頭臉。他將雙手舉著擋在臉側的草靶遞給身旁的侍衛。


    看看侍衛手中的靶子,衛瑜背在身後的拳頭因著後怕攥的死緊,濕滑黏膩全是冷汗。在夏日的暖風吹拂中竟覺得遍體生寒,想是衣衫已然被冷汗浸透了。他卻仍盡力擠出一絲笑意來,柔聲道:“去給聖上報喜吧。”


    公主初初習射,本就不該跟她玩這般危險的遊戲,若讓她知道險些射偏,還不知會嚇成什麽樣呢。


    想起幼年入宮時跟在身後那個一言不合就掉眼淚的小哭包,衛瑜隻覺得驚慌的心也溫柔了起來。


    將方才險情看在眼裏的侍衛心中有些不忍,他想起往日衛瑜溫和待人到底忍不住為他叫屈:“這種事本不該衛大人來做的,我們皮糙肉厚總要更強些。”


    “渾說什麽,不過是逗公主一樂罷了。方才的事萬不能讓公主知道。”衛瑜止住了侍衛的話頭。他的視線在草靶上來回遊弋,最終停留在那尾朱紅小箭上,“快去吧。”


    侍衛聽著他不同尋常的語氣,心中奇怪卻也不再說什麽。


    在公主準頭沒有提高之前,還是不要跟她再玩這般玩耍了。衛瑜趁著眾人不注意掏出帕子擦淨了臉上細汗,方才因受驚過度而狂跳不止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


    他仔仔細細疊好帕子,食指指尖不經意滑過上麵繡的歪歪扭扭得一個“婉”字。


    突然就對尚公主有了期待。


    衛瑜紅著臉將手帕收回懷中,驅馬回去。他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如何借著這個機會說幾句軟和的話,讓被他唐突了的公主別再橫眉冷對不即不離。


    他們總是要做夫妻的。


    卻不想異變突生。


    當衛瑜快馬趕至的時候已然塵埃落地。


    弓弦劇烈的震顫使得掌心冰涼了一瞬,緊接著而來的是劇烈的疼痛。薛雲圖卻宛若不覺一般將受傷的手藏起,偏過頭完全不看草靶的方向。


    遠遠地就聽見衛瑜的聲音傳來:“恭喜公主,三中紅心!”


    正中靶心!


    衛瑜的尾音似乎有些抖。


    薛雲圖心中一時失落一時慶幸。閉目將箭放出去的瞬間她就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她到底還是想讓衛瑜死的。


    薛雲圖雖披著十三歲的皮囊,骨子裏裝著的畢竟是二十六歲弓馬熟練的嘉和長公主的靈魂,哪怕手上力道不足,準頭卻不比在場的幾人差。她看著完好歸來的衛瑜,心中說不出的煩躁。


    □□的黃鬃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影響,開始不安的踱步。


    然後就陷入了狂亂的暴躁當中。


    在黃鬃馬第一次撩蹄時毫無防備的薛雲圖險些被顛下馬背,她驚呼一聲丟開了手中的弓箭鞭子,俯下身緊緊抱住了馬脖子。


    並未平靜下來的黃鬃馬的狂躁更加明顯,它慌亂地蹦跳著想要將背上的人甩落下來,馬蹄每次落地下次的行為都會變得更加劇烈。困在馬上的薛雲圖畢竟人小力弱,不過幾息之間就數次差點被拋下來。


    女孩兒的驚呼與馬兒的嘶鳴混成一團。


    及時趕到的侍衛將馬團團圍住,卻不敢輕易上前,隻怕驚住了馬事情愈發嚴重。若說殺馬救人,卻根本到不了近前。


    公主落地不過摔傷,要是陷入狂亂的馬蹄之下才是真正的非死即傷。


    焦急不安的薛密下馬欲要上前,亦被其餘侍衛阻住了腳步隔的更遠。


    “太子殿下,大局為重!”


    掙脫不得的薛密瞪大了雙眼,對侍衛的話置之不理,他怒火中燒之下揮鞭擊向擋在身前的侍衛統領:“滾開!”


    卻到底掙脫不得。看著身前寸步不讓的侍衛統領,薛密狠狠將手中的鞭子扔在一旁,他捏緊了拳頭忍下所有衝動,“去救公主!”


    去他娘的溫和持重!去他娘的大局為重!


    伏在馬背上的薛雲圖已然鬢發散亂狼狽不堪,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在這劇烈的震蕩中攪成一片。


    若是今日注定身死,隻恨沒將薛安狼子野心告知皇兄,隻恨方才沒能一箭射死衛瑜那個叛徒!


    喉頭腥甜一片的薛雲圖狠心咬牙,微微抬起上身。她緊緊揪著馬鬃雙腿夾著馬腹,拚盡最後的力氣想將心中所想告知皇兄。卻不料話不成聲語不成調,支零破碎成一片。


    “皇兄!衛瑜……啊!”薛雲圖心中大亂,手足具已冰涼。一個不察幾乎墜下馬去。


    在一片天旋地轉的景象中,薛雲圖看見少年騎白馬躍眾而來,帶著誓死如歸的氣勢。


    “公主,臣來了。”少年清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鎮定非常。


    黃鬃馬因著背上又加了個人更加躁急起來,它人立而起,想將背上兩人全都甩下身去。因著受力不過,薛雲圖整個人都滑進了少年的懷裏。她吃力地回過頭看向不知如何躍至馬背跨坐在自己身後的少年,目光正撞進少年如水的眼眸中。


    四目相對,不過一瞬之間。


    “傅硯之……”


    “臣唐突。”


    傅硯之鬆開了緊拽著韁繩的手,將薛雲圖推下馬去的同時將手中緊攥著的□□狠狠□□了黃鬃馬的脖子。


    腰間被猛地一推,薛雲圖重重跌落在侍衛們織好的人網裏。有溫熱的血水飛濺到了她的臉上。


    “傅硯之!”薛雲圖匆忙甩開攙扶她起來的侍衛,向著發出重物墜地之聲的地方看去。她抖著聲音一刻不停的吩咐,已帶著哭腔,“快!快去救他!”


    “阿婉。”匆匆趕來的明德帝將薛雲圖攬進懷裏,把救援的場景全都隔絕在外。聽著女兒一聲聲念著傅硯之的名字,看到趙德水示意的明德帝低聲安慰道,“朕向你保證,他不會有事。”


    安撫著懷中抖成一團的女兒,明德帝的目光掃過身邊垂頭立著的太子與衛瑜時,他的眼角眉梢全是帝王的狠辣,但聲音依舊平和:“太子,這件事交給你去查。”


    阿婉所騎的這匹馬,本是衛瑜讓與傅硯之的。雖是陰差陽錯讓阿婉遭此大難,但此事決不能善了。衛瑜素來與人沒有糾葛,最招人眼的可不就是準駙馬的身份麽?明德帝拍撫女兒的動作是與氣勢完全不同的溫柔。


    薛密躬身應是,他深深望了還在父親懷中的妹妹一眼,輕聲道:“阿婉別怕。”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侍衛們人多力氣大,很快就抬起了馬屍救出了被壓在下麵的傅硯之。


    所幸傅硯之雖昏迷了過去,但並沒有筋折骨斷的大傷,昏迷也是因為前日頭上的舊傷被激發了出來。隻是髒腑內有些淤血沉積與輕微的骨裂,不論是容貌還是肢體都沒有足以影響日後仕途的傷處。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第二日上午,太子那邊還沒有多少頭緒的時候傅硯之就已經醒了過來。


    少年睜開眼,目之所及之處便是一抹鵝黃色的倩影。


    “公主……等了許久了?”傅硯之輕咳一聲,清了清沙啞梗塞的喉頭,“公主昨日受驚,怎不好好休息。”


    薛雲圖轉過身來,望著床上傷者的目光晦暗不明:“傅硯之,你昨日險些死了。”


    “臣嚇到公主了。”傅硯之笑了一聲,渾不在意的模樣。


    薛雲圖喉頭一哽,再維持不住漠然的神色。她坐在床邊為傅硯之展了展被角,聲音輕緩親密:“韻拾,昨日多謝你了。”


    傅硯之吃力地坐了起來,柔聲笑道:“臣不過盡職罷了……若公主惦念臣,不若幫臣一解心事?”


    他言辭切切,薛雲圖雖擔心他身體不適不宜多話,但到底沒有不肯的道理:“你說吧。”


    接下來的話,卻讓薛雲圖心驚肉跳不亞於昨日。


    很有些氣虛的傅硯之先是緩了一緩,他急喘了兩口氣,將屋內花果芬芳吸了滿腔,這才精神了一些。


    “若臣真惹怒了太子千歲,公主會如何處置臣呢?”少年清冽的聲線響在耳邊,與肅殺的內容完全不同的是仿若情人的低語呢喃。


    他知道自己太大膽,卻忍不住去問。傅硯之看著微愣的公主,心頭的後悔一閃而過。


    話既說出了口,也就再收不回來。傅硯之低垂著視線,像是等待宣判一般等待著公主的回答。


    “殺了你。”偏轉了視線的薛雲圖終於回過頭直視著傅硯之的眼睛,沒有絲毫隱瞞,“若真如此,你定會成我兄妹身邊最大的禍患。”


    “殿下當時看我的眼神中可沒有絲毫殺意。”傅硯之輕笑了一聲,吃力的伸出手攏了攏鬢邊散落下來的碎發,“但公主看向衛二公子的目光中,殺意卻是十足的。”


    公主的脾性,果真不出自己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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