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像全身的力氣都拚命地從傷口外逃……


    真實的痛感,疼暈過去又很快被疼醒,如同溺水之人無謂地在水麵上下掙紮,這該死的無力感。薛洛璃歪著頭靠在破損的梁柱上,虎落平陽被犬欺,牆倒眾人推。


    一朝離開天宸殿,如喪家之犬,什麽人都能來踩上他一腳。圍攻的義士越來越多,身上血痕越來越多,薛洛璃心裏怒罵以多欺少枉為名士。破損的衣衫,可怕的血洞,圍毆的人群,這該死的熟悉感。


    拚命地逃,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施法誤導他們追尋的方向,自己卻是再也無力可抵抗。薛洛璃吃力地抬頭,看了一眼這破落不堪的廳堂,中間供奉的佛菩薩已是蛛網密布,極致荒涼。


    看樣子,今日是要殞命於這處無名破廟裏了,一路逃竄躲命離約定的密林道越來越遠,也不知這裏是何處。


    淩澈會去找他的吧,不過看樣子他等不到了。薛洛璃感覺身體越來越冷,沒有力氣再去抑製亂竄的靈流,喉間劇痛忍不住大口大口咳血,潑在衣襟上徹底染紅。


    人死之前會想到什麽呢?不甘,絕望,怨憤,帶著這樣的執念墮入輪回……


    忽然察覺到有人靠近,薛洛璃瞳孔猛地一縮,本能地想要躲起來,卻發現失血過多的身體已經僵硬得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看著刺眼的陽光裏有一個人影在慢慢向他靠近。


    是敵人嗎?那群蠢貨發現了錯誤的方向,重新找了回來?


    那人緩步走進來,步履輕盈行雲流水一般,仿佛將屋外的陽光合著淡淡的蘭花香氣一同帶進來。薛洛璃不可置信地張口,被黑血堵著的喉間隻能發出絕望的咿呀,眼皮越來越重。


    “誰在這裏?”


    發現沒有回應,那人又猶豫道:“好重的血腥味,是不是受傷了。”


    再一次重重吐出一口血後,薛洛璃身子一歪摔在地上,徹底陷入了黑暗。最後一絲意念殘存時,薛洛璃相信了因果。


    很久沒有這樣熟睡,乞丐堆裏呆的久了即便淩澈拉著他同榻共眠,也始終保持著幾分清醒。薛洛璃在夢中回到了廣陵,廊橋下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幼童,明亮的眼神透著涉世未深的單純,旁邊一名年輕女子綰著時髦的髻,焦急地對孩子交代著什麽。


    沒多久,對麵一家門麵寬敞精致奢華的首飾鋪裏走出一對男女,門口停著兩副大轎。店主臉上堆滿了笑意,殷勤地點頭哈腰不知說了什麽,女子表情既羞澀又得意。


    廊橋下的女子有些著急,指著對麵的男子推搡著小孩,小孩被推出去兩步踉踉蹌蹌,手足無措地回頭看她。女子怒目圓瞪,嘴裏大約說了不好的話,看得出來小孩有些害怕但還是猶豫著,搓著衣角磨磨蹭蹭到了男子麵前,攥緊了拳頭像是給自己打氣鼓勁。


    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小孩,那對男女有些莫名,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小孩鼓足了勇氣,抬頭眨著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怯生生地叫道:“爹…你不要我了嗎…”


    薛洛璃忍不住嗤笑,那男女看著就是夫婦,周圍還有那麽多婢女小廝跟著,首飾鋪的老板也是傻了眼,這小孩哪裏還能討到什麽好。


    果不其然,女子瞬間變了臉色,狠狠抓著小孩的手問他是哪裏來的,而後染著蔻丹的手握成拳狠狠地捶那男子的胸口,麵目猙獰。那男子亦是回過神來後,大聲嗬斥。小孩被眼前突然爆發的場麵嚇呆了,忘了動作忘了躲閃,隻呆呆的重複著:“爹…你不要我了嗎…”


    如同火上澆油一般,男子一邊壓著火氣安撫女子,一腳踹倒了小孩,破口大罵汙穢之語。小孩被踹倒在地,忍著疼痛爬了起來,繼續怯生生地叫爹,引來了男子更猛烈的拳腳,滾出去幾步遠。眼看著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男子低聲與女子說了什麽,拉著她上了轎輦匆匆忙忙走了。


    小孩回過身去,廊橋下的女子沒有看他,隻搓揉著手絹麵帶不甘地望著那對男女絕塵而去。小孩覺得全身都疼,衣服也破了幾處,用袖口粗粗擦了一把臉,忍著疼痛小跑回了女子身邊,拉著女子的衣角小聲的叫她。女子低頭嫌惡地看了他一眼,用力一甩水袖破口大罵,而後快步低頭離開。


    小孩怯生生地叫著,女子沒有回應更沒有放慢腳步,周圍百姓似乎心有不忍想要上前幫忙,終歸清官難理家務事不好多言,搖搖頭便走了。小孩用力擦了擦眼淚,一瘸一拐地拚命去追走遠了的女子。


    薛洛璃恍惚聽到那孩子說:“娘……我疼……”


    想追上去看看那孩子怎麽樣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間支離破碎,像是一副撕破了的畫卷。街道、行人、河流、房屋瞬間消失,畫卷碎落後周圍是黑漆漆的一片,分不清前後左右。像是從孩子身上繼承了傷痛,薛洛璃感到全身僵硬,劇烈的疼痛令他邁不出腿伸不出手,身上破了無數個洞冷風爭先恐後的往裏灌,冰冷刺骨。


    黑暗中,似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微微的暖流自指尖流入全身,如冬日裏的陽光雖不熱切卻及時珍貴,四肢器髒靈穴仙骨得到柔和的滋潤。


    睫毛微微一動,薛洛璃慢慢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眼上覆著繃帶卻難掩俊雅的臉,一身幹淨清爽的道袍不染纖塵,即便看不到眼睛從他緊抿的雙唇也能了解他此刻的專注。


    骨子裏的本能讓薛洛璃想要抽回手,遇上那群宵小廢物尚有一線生機,若是被他認出來真真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理智很清楚,可到底重傷未愈,失血過多手腳不聽使喚,沈思辰察覺到這個重傷之人已醒,緊繃的手掌透露著緊張,便輕拍他手背,柔聲道:“你不要緊張,我不是壞人。”


    薛洛璃也在拚命告訴自己別緊張別緊張,他已經瞎了認不出來,然而如今的他手無縛雞之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本能強硬地占據了上風。


    沈思辰摸索著給他清洗最後一處傷口,纏上繃帶:“別怕,別怕,你受傷不輕,所幸不是要害而且靈力具足,應當無性命之虞。”放緩了語速柔聲安撫著,沈思辰心道不知這人之前經曆了怎樣可怕的事,才會招來一身傷,為他包紮時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那底下緊繃的肌肉。


    心生不忍,沈思辰繼續與他聊天,希望他卸下心防安心療傷:“看你靈流強勁,原是修行不錯之人,遭遇了何種變故淪落至此。”等了許久沒有回應,沈思辰以為他仍在警惕自己,微微笑道:“為何不說話?可是在害怕?你且放寬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定會竭盡全力。”


    薛洛璃嚐試挪動,發現自己基本和五花大綁的螃蟹沒有區別,靈力時斷時續不養上三個月根本無法複原,看樣子沈思辰為了救他也是拚盡全力。卻不知他若是知道救下的傷者,是害了他一雙眼睛的流氓小人,還能不能說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種道貌岸然的話。


    如今虎落平陽,眼下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逃出去,被那群追殺他的人發現,是死;留下來若是被沈思辰發現,也是死,大約能死的好看些。薛洛璃腦子裏劇烈鬥爭幾個來回,終於猶豫地回捏住沈思辰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上寫字。


    起初被對方執起手,纖細的指尖在他手心裏劃拉得有些癢,沈思辰忍不住想笑後來才發覺對方在與他說話。


    “你……不會說話?”沈思辰專注感受著那指尖劃出的痕跡,一字一頓道。


    薛洛璃看他似乎沒有懷疑,繼續寫:幸虧道長路過此地,否則我今日在劫難逃。


    沈思辰道:“此處破廟是我暫居之所,相遇即是有緣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薛洛璃想了想,寫道:道長,不怕救了一條毒蛇,咬你。


    沈思辰撲哧一笑道:“我不過依道而行,世間萬物,因果循環,你若作惡自有他人結你果報成熟,我卻不能見死不救。你現下剛剛蘇醒,且安心休養。”


    薛洛璃無聲微笑,拉過沈思辰的手繼續寫:道長真好,我會報答你的。


    沈思辰搖搖頭,說救人不圖回報,讓他無需多想,再寬慰幾句便出去了。薛洛璃目不轉睛盯著他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外才收回視線。身上的傷口都已得到精心處理,他底子又好應當死不了了。望著布滿蜘蛛網的天花板,薛洛璃有點後悔沒有好好讀書,不知道此刻用冤孽、孽緣來形容他與沈思辰是否準確。


    沈思辰因他而毀眼出走玄靈城,他因沈思辰而受盡折磨,將將要魂飛天外之時竟又是沈思辰將他拉了回來。薛洛璃掰著指頭算,究竟是他欠沈思辰更多,還是沈思辰欠他更多。


    忍不住冷哼,如今算不上他趁人之危,是沈思辰自己願意做這個冤大頭,他不過笑納了而已。沈思辰盡心盡力救他,他笑而不語還能保持這虛假的幻想,要是捅破了窗戶紙惹得沈思辰控製不住殺人,這不是罪過嘛。想到最後竟然是為了沈思辰好,薛洛璃心安理得接受了這個解釋。更何況就憑他殺人越禍的斑斑劣跡,他若是正正經經對沈思辰說一句臭道士,救命之恩不言謝,我那道化靈水不是衝著你去的,是你半道殺出來這怨不得我,沈思辰會相信他嗎?


    無聲地歎了口氣,換作是他,他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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