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和四十歲的進士聽起來可是差了很多啊。


    雖然年齡上沒有優勢,但若論起心氣他可不比這些小鮮肉差。


    經曆過科場舞弊案的黯淡無光,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考試資格的重要性。


    這次恩科是謝慎費盡心力為他爭取來的。他若是不能中榜,怎麽對的起謝慎的苦心。


    故而他閉關潛心苦讀了半年書,算是恢複到巔峰期的八九成水準。


    說一句自傲的話,他唐寅的八九成水準,吊打天下讀書人也已經足夠了。


    不過唐寅卻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去拜謁謝慎。


    謝慎現在是會試主考官,身份極為特殊。這種時候前去拜謁隻會讓謝慎難做。


    謝慎若是見他唐寅,難免惹來風言風語。若是謝慎不見他,各種誹謗也會接踵而至。


    倒不如利用這最後的一段時間好好溫書,爭取以最好的狀態迎接會試。


    蘇州自古便是文才匯聚之地,科舉中出的蘇州進士亦不少。唐寅本就是名滿天下的解元郎,又因為科場舞弊案名聲大噪,來到會館後立刻遭到了一群蘇州籍士子的追捧。


    可憐唐大才子本還想潛心讀書,誰知根本沒有機會,各種同鄉紛至遝來與他把酒對詩,暢談風月。


    當然對詩隻是次要附帶的,風月才是談論的重點。


    “唐兄高才,想必此次恩科已經是胸有成竹。此次會元非唐兄莫屬。”


    “伯虎文才無人不知,那主考官又是臨省餘姚人,必定對同伯虎很欣賞吧。”


    “看來我蘇州府也要出一個兼有大三元的文曲星了。”


    “這本就是屬於伯虎兄的榮耀,隻不過晚來了十幾年。”


    眾人一陣誇耀,讓唐寅不禁羞紅了臉。


    經曆過科場舞弊案後他的心性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仍有傲氣但也明白這世間之事都有規矩,並不是他想怎麽來就能怎麽來的。


    那次導致他被革除功名的科場舞弊案固然是因為小人作祟,但也和他太出風頭有關係。


    他當時頂著南直隸解元的名頭膨脹的忘乎所以,竟然在會試前放出狠話,會元非他唐寅莫屬。


    這不就等於給小人借題發揮的機會了嗎?


    你唐寅是有才,但天下有才的人多了去了,憑什麽你唐寅就敢說一定能夠拿到會元?


    難道是你已經提前得知了會試試題,這才有恃無恐?


    陰謀論其實本身並沒有什麽,隻要處理得當影響力不會很大。但當時的唐寅實在是太膨脹了,膨脹到完全沒意識到威脅,最終成為了那次舞弊案的犧牲品。


    現在的唐寅已經四十,比起當年來成熟了不少。


    看到一眾同鄉都在力捧他,唐寅有些急了。


    他本就身份特殊,要是再被這麽搞一次那科舉之路可就真的完了。


    “諸位,唐某不勝酒力先行回屋休息了。擇日再敘,擇日再敘哈。”


    他趕忙找到個由頭抽身離開了,留下一眾蘇州士子嘖嘖慨歎。


    ......


    ......


    唐寅來到屋中,除下墨青色直裰,隻著一件白色絳紗中單,背負雙手踱起步來。


    現在的輿情對他很不利啊。


    唐寅的名字因為科場舞弊案已經被京師的大佬記住了。


    現在恩科他又“強勢殺回”,不知這些大佬會怎麽想?


    這些同鄉看似在幫他造勢,但實際是在坑他啊。


    唐寅被坑的欲仙欲死,真想一頭栽倒睡一覺。可他明白距離會試沒有多少時間了,能多看一眼文章就多一分把握。


    以前他作時文都是隨性而作並沒有什麽規劃。但自從在滄浪亭和謝慎閑聊後,他便改變了這種沒有規律的作文方式。


    按照謝慎的建議,唐寅根據四書五經的內容列出十個大類,七十個小類,每個小類又有五個角度。一天寫上三個角度,不到半年下來也寫了三百多篇文章。


    唐寅把三百多篇文章收集在一起裝在一個大箱子裏一路從蘇州背到了京師。


    在船上看,在車上看,到了會館依然在看。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雖然這些文章都是他唐寅親手所作,但每一次看都會有不同的理解。


    最讓唐寅感到驚奇的是,他竟然看到一篇文章會自然而然的想到其他與之相關的文章,並且能夠隨意化用,也許這就是謝慎口中的“融會貫通”吧。


    現在距離會試隻有十幾天,再作新的文章沒有必要了,看看以前作過的時文串一串也是不錯的選擇。


    唐寅思定好後便走到木箱前,準備按照之前的方式用時文以點帶麵把四書五經傳一遍。


    但當他打開木箱時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木箱中已經空空如也,原本厚厚的一遝紙已經一張不剩!


    嘶,這會館之內竟然遭賊了!


    如果丟的是財物,唐寅反而不會很著急。但這丟的可是他近一年來的心血。


    這些文章他從未在人前拿出來過,故而根本沒有人知道是他唐寅所做。


    那偷盜之人若是將其背下來占作己用唐寅是沒有任何辦法的。


    雖然不太可能出現原題,但出現立意相近的還是很有可能的。


    潛入會館之中,不偷財物專偷文章除了讀書人,唐寅想不出還有誰。


    想不到這同鄉同科竟然會有如此斯文敗類,為了功名連臉麵都不要了。


    唐寅氣的牙齒直發顫,恨不得現在就去報官。但冷靜下來後他也知道報官不是最好的選擇。


    報官後縣令或者知府肯定會問他丟了何物,他難道說一箱文章?怕是會被差役直接架出來。


    那該怎麽辦?這些文章他當然都記得,可偷竊之人必定也會盡全力背誦。到時會試上那人若把這些背來的文章化用一二,他唐寅不得虧死了?說不準還會出現雷同的文章,到時一番比對他還得平白成為被懷疑的對象。


    畢竟,他是個有“前科”的,雖然皇帝陛下已經證明了他的清白,但那些負責會試的人不一定會這麽認為,除了主考官謝慎。


    但唐寅不能把謝慎架到火上烤,這件事他一定要靠自己來解決!


    ......


    ......


    蘇州會館內遭了賊,這種事情要是鬧到官府去對蘇州士子的風評肯定會有影響。而且這樣做對唐寅未必就有好處。不到萬不得已,唐寅還是不想這麽做的。


    那麽便需要跟會館的館長談一談了。


    會館的館長姓賈名和,字暉寧,蘇州府長洲縣人。


    此人今年五十有二,雖有舉人功名但終身不仕。


    這倒不是舉人撈不到官做,雖然舉人比不了進士那樣的香餑餑考中即授官。但這麽多年下來候補個官缺卻也不是什麽難事。


    事實上是賈和自己不願意做官。他當初參加科舉就是被家族逼的,生性衝淡的他喜歡寄情山水,與三五好友吟詩作賦。


    中舉後他便沒有參加來年的大比,也沒有選擇去吏部候補官缺。


    但人總是要生活的。


    賈和的叛逆導致和家族徹底決裂,家族也拒絕再供養這個不肖子弟。


    賈和失去了經濟來源,一下子從無憂無慮的大族子弟變成了生活窘迫的窮苦書生。


    除了舉人老爺這個名頭外,他一無所有。


    如果說他還隻是個秀才,還能靠代人寫書信對聯謀口飯吃。可現在他是舉人,是士紳,這樣的事情若是做出來恐怕顏麵就丟盡了。


    思前想後,賈和發現自己能做的事情寥寥無幾。正當他絕望之時,同鄉好友阮康找到他說希望在京師開一會館,為入京趕考的蘇州考生提供落腳之地,問賈和有沒有興趣合作。


    賈和聞言大喜,當即表示願意合作。


    二人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端是把蘇州會館在京師開起來了。


    賈和的出力當然不是真的上街拉客,而是憑借他蘇州大才子的名氣吸引考生落腳在會館。


    所謂會館其實與客棧並沒有什麽本質區別,也是要按天收費的。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會館隻讓同鄉考生居住,最多擴大到全省。


    譬如蘇州會館通常情況下隻給蘇州籍考生落腳,但如果有南直隸其他府縣考生懇求入住,館長通常也不會拒絕,隻是在收取的銀錢上會加一些。


    這賈和在蘇州文壇是數一數二的人物,許多蘇州考生到了京師都慕名前來。


    會館比起客棧來價錢雖然貴了一些,但貴的有道理。


    一來會館居住的都是同鄉,交談起來極為親切也可以緩解大考前的壓力。


    二來會館的環境比客棧好了太多。


    入京參考的舉子大多家境殷實,除了少數寒門子弟基本上都住的起會館。


    讀書人是很會享受的,在他們看來人就要對自己好一點。


    與其把銀錢花在三教九流出入,衛生沒有絲毫保證的客棧,不如拿來享受會館的幽靜環境。


    加之賈和這個老大哥的號召力,蘇州會館自打開門以來,前來住宿的同鄉越來越多。


    當然,在沒有科考的時間裏,會館也對外開放。但還是那個原則,隻接受同籍同鄉人。


    可以是商賈,可以是匠人但路引必須得是蘇州府頒發的。


    會館的生意紅火,賈和的分成自然也就多了。


    他不知不覺間賺的盆滿缽滿,羨煞人也。


    這樣一來賈和反倒不想回蘇州了。


    一來那裏有讓他惡心的族人,二來他覺得事業正在巔峰這個時候隱退太不明智。


    等他再賺幾年錢,再寄情山水雲遊四海也不遲。


    在蘇州時賈和就與唐寅交情不淺,二人都是才子自然惺惺相惜。


    後來賈和來到京師開辦會館,唐寅在蘇州青樓睡著倒貼的名妓,往來也就少了許多。


    見唐寅又找到自己,賈和便打開了話匣子。


    “伯虎啊,還真應了那句話,天無絕人之路啊。你現在不又恢複舉人功名了嗎?”


    賈和由衷的替唐寅感到高興。與賈和不同,唐寅雖然口上也說著無心仕途但其實是很想入仕的。


    這不一恢複功名就巴巴的跑到京師參加恩科了嗎?


    唐寅苦笑一聲道:“暉寧兄,你可莫要取笑唐某了。十幾年前唐某是風頭正勁的解元郎,現在還有人記得我?”


    “伯虎過謙了。你這解元的功名不也一並恢複了嗎?你今年才四十吧?比老夫可小了十幾歲呢。這個年紀中進士也不晚的嘛。”


    唐寅一臉黑線的看著賈和,直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


    良久唐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憂愁道:“實不相瞞,唐某這次來找暉寧兄是有一事相求。”


    賈和捋了捋胡子,眼睛眯成一條線:“咱們兄弟二人還談什麽求字,隻要老夫能幫到的一定全力相助。”


    唐寅聞言大喜,衝賈和唱了一記肥諾道:“暉寧兄有所不知,唐某在會館中丟失了一箱東西。”


    “噢......”


    賈和意味深長的應了一聲,卻是再無之前的熱情。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畢竟這會館是賈和開的。如今會館丟了東西,責任自然是賈和的。最重要的是此事過後將對蘇州會館產生很不好的影響。


    三人成虎,以訛傳訛下若是蘇州會館成了賊窩那賈和可就哭瞎了。


    有朝一日賈和或許會離開會館雲遊四海,但那是賺夠了養老錢之後,現在還不行。


    唐寅自然也注意到了賈和態度的變化,眉毛不禁挑了一挑。


    “暉寧兄若有難處,便不勉強了。唐某這便去報官。”


    他當然不是想真的報官,而是想借此對賈和施壓,叫他出手相助。


    果不其然,賈和聽到報官二字麵色大變,連忙擺手道:“這可不必。小事一樁,包在老夫身上。”


    唐寅點了點頭道:“那唐某便等著暉寧兄的好消息了。”


    “且慢,伯虎可否說說那箱子裏都是些什麽?老夫也好幫你找啊。”


    “這...”唐寅有些猶豫,他寫了幾百篇文章,像寶貝一樣壓在箱子裏,說出去也太丟人了。


    但對方的需求又很合理,要是不答應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最終唐寅還是咬牙道:“是幾百篇唐某平日所寫時文,本來鎖在箱子裏,現在全部不翼而飛了。”


    “時文?伯虎你竟然寫了幾百篇時文?”


    賈和驚愕失聲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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