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起了點小風,吹得案頭前的燈火晃了晃。雲惠皺了皺眉頭,對夏蓮道:“關窗,我這筆都歪了。”


    鹹福宮裏,赫舍裏氏站在窗口,披著件中衣。沒有圓月,隻有半輪缺月像一個餃子似的掛在梧桐樹梢。院子裏靜悄悄的,可比相爺府裏冷清多了。


    “娘娘回屋吧,起風了,留神凍著。”鹹福宮的掌事姑姑是赫舍裏氏在家中的乳母,名喚福瑪。


    赫舍裏氏心中有些失落,“你說皇上到底還來不來了?”


    福嬤嬤年紀長,跟著皇後的額娘瓜爾佳氏早年在內帷也見多了各房之間的妻妾爭鬥。娘娘是嫡女,年紀又還小,對這些還不大看通透。


    “來不來的,得看萬歲爺的意思。娘娘從現在起要知道,自己不再是相爺府的千金小姐了,而是大清的一國之母。日後皇上的宮裏人會越來越多,皇上要處理的政務也會越來越多。您都要習慣。”


    赫舍裏氏接過福嬤嬤給披上的衣服,走向內室,“早知道,我就不來了。就是阿瑪天天想著讓我當皇後,額娘才不願意我來這個地方呢。冷冷清清規矩多不說,還要和那麽多的女人分一個丈夫。”她說的聲音很小,帶著隱隱的不滿與更深的失落。


    福嬤嬤急道:“我的小祖宗,娘娘日後可千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這是宮裏。隔牆有耳!”


    京城人士,天子腳下,八旗貴族、血統高貴。滿蒙貴族的女子總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優等感,自己的家族是丈夫不可或缺的。皇上忌憚鼇拜,拉攏索家,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有依靠,就有底氣。似乎這樣的寵愛才應該來得理所應當一些。


    這麽晚了,他明明說好了,卻又去了其他宮室。赫舍裏氏悶悶不樂,把宮裏的妃子在心裏過了一遍篩子:淑妃綿裏藏針、宜貴人聰敏、定嬪和順、惠答應不足為懼……


    福嬤嬤知道她在家中嬌慣慣了,盡管入宮之前,福晉已經把個中利害關係給娘娘說了個遍,可到底還是太年輕。她才十三歲,你指望她能一下子看透人世?那不是人是人精。慢慢兒來吧。


    “娘娘,妻不與妾鬥。咱們來日方長。”


    赫舍裏氏笑道:“嬤嬤你不用擔心我,我就這性子。皇上不來我雖不高興,自個兒氣會兒就行了。咱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別氣了自己便宜了別人。”


    福嬤嬤聞言,不禁對赫舍裏氏刮目相看,原覺得小姐是個嬌氣的,現在看來自己反倒不擔心了。這樣好,聰敏才能在後宮裏立足。


    那邊的玄燁,此時正一個人坐在南書房的桌案前,對著手頭的幾本奏折拉著臉。他還不能親政,上朝得有皇祖母的陪同,議政得聽四大輔政大臣的定奪。皇祖母讓自己忍著,等到羽翼豐滿了,才能飛。


    眼下都得忍。忍到親政、忍到除掉鼇拜。他要做千古一帝,把父皇未能完成的宏圖大業接到自己手中。


    小小的年紀,他的心中已經裝載了太多的東西。自大婚到現在,就沒有睡過一個真正安穩的覺。就連皇後也不是自己選的。


    “皇上。”李德全小心提醒著,“您今兒說了,要去鹹福宮歇息。”


    “朕知道。你先出去,朕一會兒就過去。”玄燁眼皮也不抬地道。


    有風透過南書房的窗縫吹進來,李德全悄悄起身去關上窗戶。玄燁靠在桌案上,拿著一本書卷,就這樣歪著入了眠。


    他夢見紫禁城外,尋常宅院。有繁榮昌盛的街景,有熱熱鬧鬧的民俗。幾個壯漢抬著一大筐彩包,從梁上往下撒。他去搶著,同那些普普通通的孩童一樣。為討個彩頭而揮汗,搶到了福氣得長輩誇讚而欣喜。


    隻有那一日在索相爺府中,他才是真正高興了一回吧。


    搶著,搶著……這麽多從天而降的福袋都是朕的。


    “還有我的。”夢裏一個個福袋從梁上被扔下到他的懷裏,身旁的人,圓圓的笑臉,粉衣衫,抱著個大籮筐。


    一聲春雷響,玄燁從夢中驚醒。


    李德全聽見動靜,忙跑過來問道:“皇上。”


    玄燁見是做夢,深吸了一口氣,擦擦額頭的汗,自言自語道:“真是,打個盹也不安生,還夢見那個胖子,真是陰魂不散……”


    “爺您說什麽?”


    “沒什麽?李德全,什麽時辰了?”玄燁打了個嗬欠。眯了一會兒,神清氣爽。


    李德全低著頭,“回萬歲爺,亥時了。”


    “什麽?”玄燁大驚,心裏那個氣啊,把手中的書卷一放,邊走邊對李德全道:“怎麽不叫醒朕?朕不是說要去鹹福宮嗎?”


    李德全急忙小步跟上,“萬歲爺您留神門檻,外頭起風了。奴才給您拿件衣裳。”


    “再不走,皇後就睡著了。”玄燁對赫舍裏氏雖不是十分喜愛,卻也相敬如賓,感念索尼家的好。既然是結發夫妻,就要好好對待。哪有說話言而無信的?


    “奴才看皇上睡得香,就沒忍心叫……”


    玄燁指指李德全,“你這個人,總是好心辦壞事。”


    李德全笑笑,“皇上沒事兒,皇後娘娘一定還等著您呢。”


    “那也不能讓她等著呀。”


    一行人急匆匆地趕往鹹福宮,到了鹹福宮一看,燈還亮著呢。玄燁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信步走向正屋。


    在古代的日子比在現代悠閑多了。


    用完晚膳,估摸著這會子也不會有人來延禧宮了。雲惠便讓春棠她們把自己的寢衣拿來,換下了宮裝。這宮裝裏三層、外三層的,考究得很,也勒肚子,還是寢衣舒服些。


    寢衣是對襟的,扣子繡成海棠花的樣子,鵝黃底子刻絲秋菊暗紋,袖口還用銀線細細地勾了幾隻銀蝶。


    原先在明珠府閨閣時,雲惠的床是特意定製的,梨木雕花春燕銜柳圖紋的床頭打開是個暗格子,裏麵拉開是個小抽屜,抽屜裏皆是用紙包好的果脯蜜餞、桃幹杏仁之類。白天由丫鬟把吃食定期換成新鮮的,晚上之前放進去。以便雲惠餓了的時候能隨時拿得到。


    因為身子肥胖的緣故,這位原主常常用了晚膳就躺在床上。床頭暗格抽屜裏還放著一些話本,詞話、雜劇本,原主便躺著邊看邊吃。


    雲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


    夏蓮邊替雲惠換衣裳,便歎了口氣半是氣憤半心疼地道:“姑娘在家中幾時受過這樣的罪?這才什麽時辰,等到了亥時,連個夜宵都沒有。若是叫二老爺、二福晉瞧見了,可真是要心疼死了。”


    四月天的晚春夜,還不是十分和暖。春棠拿著一件中衣,走過來給雲惠披上,一邊替雲惠散了頭發,攏到肩後,一邊嗔怪著對夏蓮道:“我知曉你心疼,也知曉你從小就被福晉與了小主、一處長大情分深些。可心疼歸心疼,有些話現在到了宮裏我就更要說了。”


    春棠拿起一個數字,給雲惠細細地梳著如黑緞子般的長發,對雲惠勸道:“小主,你也該在吃上麵節製些了。這到了宮裏,咱們就等於同宮外的日子離了別。不論小主現在是個什麽心思、對萬歲爺是什麽心思。可小主已然是答應,就得做答應該做的事。


    宮裏的女人哪個不爭盛寵?就算沒有盛寵,也得求個庇佑不是?您看禦膳房那幫奴才,跟咱們又沒有仇,哪個不是看主子眼色行事?您為了自個兒也該爭口氣,瘦下來,就瘦一些,成個尋常人家富貴豐腴體態便好。我聽嬤嬤說,太胖的身子,對您以後生皇子也沒有好處呢。還是瘦些好。再說了,小主若是將來好了,不光納蘭大人,納蘭公子也能跟著一起沾光。”


    雲惠想起侄兒容若那個小小年紀便精通六藝、能文能武的翩翩少年郎。


    夏蓮不以為意,對春棠道:“你勸小主少吃些這話我讚同,可為著皇上瘦我不讚同。小主若是真想瘦,就得為自己個兒。這世上沒有誰是為旁人而活的,便是納蘭大人來的時候也說了,不指望小主明爭暗鬥光耀門楣,隻盼小主在宮中身體康健、平安一世。”


    雲惠反過身來,一左一右握住了春棠和夏蓮的手,仰臉望著她們笑道:“我能有你們兩個真心待我的貼心人,在這深宮之中也算無憾了。其實不用春棠說,我也曉得的。我的榮辱也決定著你們在宮裏的地位。我不得寵,那些奴才也多半會擠兌你們。既然來了,我便會好好在這宮裏生存,夏蓮說的也對,不為旁的,隻為一世康平,就算幫不得家中什麽忙,不給家裏添亂子也是好的。”


    說到這裏,雲惠隻覺心中一股暖意,前生看多了宮鬥劇,總見各種父親送女兒入宮為家族爭榮寵、為自己的官位前途爭個你死我活,到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弄不好還牽連了家裏。而明珠一家真是待自己甚好,來的時候,覺羅氏同自己講了許多宮闈生存的道理。不要她爭名奪利,隻望小姑能保護好自己,莫要卷入旁人的爭鬥中。做個明哲保身之人。


    這才是一家人應該有的心思,是把自己當做親妹子,而不是利用來往上踩的工具。


    “春棠方才說的盛寵我也明白。來都來了,既來之則安之。他現在待我有成見,我是改變不了的。可既然選我進宮,太皇太後也必得是看著納蘭家的麵子。皇上頂多也就是暗地裏讓我不大痛快,不會做太出格的懲罰。你看昔日裏容若和蘭珍表妹鬧別扭,容若也還使過性子趁蘭珍在亭子中睡著在她臉色畫小花貓呢。”


    雲惠在心中想著,這個皇上,現下倒真不至於跟自己死磕。無非也就是小小報複一下自己,解一下恨。皇上還年幼,眼下鼇拜中堂在朝中勢力最大,他娶了赫舍裏為後,為的是拉攏索尼一家;納了淑妃,是為了拉攏遏必隆一家;而無論索尼也好,遏必隆也罷,他們都是老臣,都是四大輔政大臣。


    日後皇帝親政,鼇拜一除,便會想著培養真正屬於自己的左膀右臂。到時候哥哥明珠這樣年輕的臣子,家族勢力又不是太龐大,最適合做這樣的人。自己那個侄兒納蘭性德,曆史上死得很早,現在自己在了,就算看在這個曆史人物鍾漢良曾經演過的份上,也得試試看能不能讓他活得長些。那是多麽有才情的一個孩子。


    雲惠沒有直接歇下,而是讓春棠拿來紙筆,細細地思忖了,寫下了長達三頁的減肥計劃書。夏蓮說的也對,不為男人,就為自個兒。女人隻有自個兒好了,才會不會吹灰之力讓男人主動過來,算計得來的恩寵不長久。至於小康熙,自己暫時倒真沒想著去爭什麽寵,不去招惹他便是,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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