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惠忍不住微微側身抬首,悄悄看了一眼康熙。隻見他也未睡,正一臉笑意枕著雙臂,半靠在那榻上看著自己。他也不湊過來做些皇帝跟妃子應該做的事情,也不責問她一些事情。他不提,難不成自己主動提?那不是等著找罵嗎?


    玄燁也不說話,就這麽打量著雲惠。自己都升了明珠的官兒了,還抬了她做貴人。她怎麽還是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也不像宜貴人那般心裏啪啪打著算盤明麵上也搶著恩寵,也不似淑妃那般作溫柔賢惠,雖說有些躲著自己的意思,可也不是見了就嚇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帶著幾分迷迷糊糊的嬌憨,問她什麽說什麽,給她什麽吃什麽,不問就不說,不給就不吃。某些程度上,她同皇後的性子裏有一分相似之處。


    “怪著你小小年紀就能生得這般心寬體胖,朕倒從來不知睡在窗前,半開軒窗、半是清風半是暖陽照著,睡起來竟是這般舒服。”


    占了人家的窩,還要嘴上占自己一個便宜說她是個胖子。雲惠哭笑不得,“皇上若真是想睡,不若臣妾喚宮女過來,把這榻收拾了,咱們到大床上去。”


    玄燁道:“誰說朕想睡了?若真要睡,你這床恐怕還不夠結實,受不住兩個人。”


    雲惠紅了臉,知道他還在記恨上回打秋千自己累斷了秋千架的事,不由又惱又羞,“皇上若是不困,那邊這樣靠著。臣妾去給皇上再拿一床新被子便是。生得臣妾蓋的舊被衾,醃臢了皇上。”你是祖宗,我不跟你睡一個被窩了還不行嗎?


    玄燁低頭蹭了蹭那被褥,搖頭笑道:“這個被子就很舒服,朕不要旁的。”


    雲惠見他故意打趣自己,便也不理他,隻合上眼睛。


    屋裏靜悄悄了片刻,不一會兒,雲惠便覺榻那頭那人朝自己這邊遊蕩了遊蕩,一股子熱乎乎的氣息撲麵而來。


    “朕聽說,胖子怕熱,都快到端午了,你怎麽還蓋這麽厚的被子?”


    雲惠被氣得七竅生煙,杏眼環睜,就這麽看著他。原以為他還會借此打趣自己幾句,玄燁卻欠身好奇地伸過手來,拿起自己脖頸上的金項圈,仔細端詳了陣,又輕輕撫摸了那把小巧精致的金鎖頭,晃了晃上麵的六隻小金鈴,又道:“你怎的戴著一個項圈?”


    他的手纖長,秀頎若青竹,雲惠被他這麽一靠近,反倒不好意思了,一邊稍稍有些不自然地向後躲了躲,一邊道:“兒時體弱,常生病,又是家中的老幺。額娘怕臣妾被閻王爺跟前的小鬼勾了去,便給臣妾套了這麽個項圈,把臣妾套住了。”


    其實雲惠也不知這項圈是什麽時候套到原主脖子上的,似乎就這麽一直戴著,反正也不難看,自己也未主動要求摘下過。康熙這麽問,自己便照著魯迅筆下閏土的版本胡亂謅了一個理由。


    玄燁又拉過那把項圈上的小金鎖,用手心掂量著,喃喃自語道:“光禿禿一個金鎖太單調了,當刻上字才有意思。你這戴著恐怕就從未摘下吧?”


    雲惠點了點頭,“臣妾自從戴著了,就未摘下來過。”


    玄燁笑道:“朕也是這樣想的,朕瞧這項圈比你頭還小,又沒個活扣,怎的摘下來?”


    雲惠微微有些慍怒,“臣妾剛戴上的時候,臣妾瘦著呢。”


    呦呦,生氣了。見她有些被逗惱了,玄燁更覺好笑,便拉了拉她的衣袖,討好似的道:“朕瞧了,你的眉眼生得還是極好的,尤其是這一身膚白,比宜貴人可麗亮多了。”


    雲惠輕哼一聲,“宜妹妹天生麗質,是八旗滿兒家出了名的美人,臣妾自是不敢同宜妹妹比美。臣妾自知一身橫肉,入不得人的眼,隻求不礙眼便是了。”


    玄燁啞然失笑,“朕這說一句,你膽子倒挺大,還同朕頂嘴。上回害的朕摔得人仰馬翻,還沒同你掰扯這個賬,你倒爽利起來了。”


    雲惠頓覺失言,是認錯也不是,繼續硬氣也不是。隻得不言語,偷偷瞄了一眼康熙。見他並未惱,便稍稍放下心來。


    雲惠從來沒覺得他讓自己進宮,封自己做貴人,現下還來自己的房裏與自己同蓋一條被子,便是皇上看好自己的節奏。她對自己的姿色容貌、幾斤幾兩很是清楚。不是因為你是穿越的,你就天賦異稟,能迷了皇上的魂兒。無論哪朝哪代,古今中外,論男人對女人的想法,他是十幾歲乳臭未幹的少年也好,是意氣風發的中年也罷,哪怕是過了半百,對能撩動內心躁動的女子想法都隻是一樣的:那就是一個字,美。


    或者至少他覺得美。


    蛇蠍心腸,想當皇後,可以,美就行了,諸如趙飛燕;出身貧寒,想當皇後,可以,諸如衛子夫。


    不像女子,對如意郎君的期待可以有多重:或一表人才玉樹來臨;或才華橫溢學富五車;或家財萬貫家世顯赫;或癡情專一溫柔相守。


    對於男子的這一點,雲惠除了膚淺二字,不想再做任何評價。可男人就是這樣一種眼皮子淺的存在,你能如何?


    所以眼前的小康熙,對自己這陣子的親近,雲惠看得很清楚,不過是覺得自己同宮裏其他女子不一樣,胖乎乎的好玩兒罷了。康熙是個聰明皇帝,曉得在後宮裏雨露均沾,否則也不會在多少年之後,讓那麽些個優秀的女人生下的優秀兒子,上演九龍奪嫡的戲碼了。


    做個貴人就行了,運氣好趕上宮裏大封後妃,還能當個嬪什麽的。將來也能體麵地老死在宮中。旁的就不要太爭了。他這年紀還小,缺個小夥伴,來找她玩兒,她便陪他說話。


    一下午的,二人就這般靠著,說了好一會兒話。現下康熙歲數還不大,身邊的後妃多也是這個年紀。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是後來者及不上的。這也是為什麽多數帝王對自己做親王時府裏的老妻妾感情更深。


    康熙娶赫舍裏氏、納淑妃,為的都是平衡四大輔政大臣在朝中的勢力。可同雲惠就不一樣了。雲惠的阿瑪早就過世,兄長庫布為人平庸,沒有什麽權勢;明珠此時,還隻是一個小杆子,在其他幾個大臣眼中成不了什麽氣候。


    加之康熙自幼同納蘭性德走得近,現在又加了一個曹寅,那三個人很快就沆瀣一氣,混到了一起。現下連帶著,康熙同雲惠的關係也走得近了許多。


    宮中風向一時變了,都說萬歲爺歡喜延禧宮的那位。可若說寵幸,這位惠貴人至今除了剛封貴人那會兒承恩過一晚,之後就都沒侍寢過。皇上夜裏大多數還是在皇後、淑妃宮裏待著,要不然就是自己的乾清宮。白日裏一得空就往惠小主、宜貴人那裏去,捎帶著也有襄貴人高佳氏、庶妃瓜爾佳氏一幹。


    這萬歲爺的心思可真難猜,眼下到底誰最得寵,還真是瞧不出來。


    李德全早早便跟在了康熙身邊,對這個萬歲爺瞧的最是清楚。咱們這個萬歲爺啊,才是最聰明的。後宮裏隻有雨露均沾,才能既平衡了這些妃子娘家的勢力,誰都不至於冷落,又能叫那些女人把心思放到自己身上,還叫後宮裏的那些各宮下人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來。


    不按常理出牌,人家不走尋常路。


    各宮妃嬪見自己的恩寵都差不多,也就談不上誰嫉妒誰了。你有的我也有,你沒有的我也得不來,端莊的諸如皇後、淑妃爺也喜歡,潑辣的諸如宜貴人爺也喜歡,清高的諸如襄貴人爺也喜歡,就連延禧宮那位胖主子,也能得了萬歲爺的青睞。這就不需要你自己到萬歲爺麵前刷存在感了,他會給你存在感。


    春棠她們心急得很,雖說萬歲爺白日裏最愛往小主屋裏鑽,一得空子下了朝,就提籠架鳥,一會兒給送隻貓來,一會兒給帶來西洋的白底黑點子奶牛狗兒。前幾天給送了一隻會說話的八哥兒來,還送了小主一把洋槍,金燦燦的,說是能百步穿楊打死人呢,比箭還快。


    雲惠給百般推脫,又還給皇上去了。這玩意兒哪一天一不留神走了火,或是被有心人看去了,說她留著殺傷性武器在身邊要刺殺皇上,可就是滿門抄斬的罪了。


    要說喜歡,李德全看得真真的,皇上是真心喜歡惠貴人和宜貴人兩位小主子。若說更喜歡,應該說是惠小主。隻要一有好東西,甭管是好玩的,還是好吃的,都立馬送到延禧宮來,“這個琉球進貢的鳳梨好吃,拿去給胖惠嚐嚐。”、“這個高麗進貢的珍珠個兒大,拿去延禧宮準亮瞎胖惠的眼。”、“內務府新送上來的緞子軟和舒服,給胖惠做衣裳去,她胖得用薄的布。”


    從這方麵一比,可真就把宮裏其他娘娘都比下去了。


    這位小主子呢,也還真是與眾不同。萬歲爺賞的東西,通通笑納,她還真樂嗬嗬的。不會成天憂心著皇上賞賜我的東西太多了,會不會招人妒忌?我不能霸著皇上,得大度地勸他去寵幸別的姐姐;也不貪得無厭,嚼舌根子說別的娘娘的壞話。她是真心喜歡這些稀罕物兒,而且這些西洋、東洋稀罕物件,到了她那裏,她都能玩得來,好像以前就玩過似的。這就比其他娘娘聰明不是?


    這女人聰明哪,也是一種本事。


    上回皇上讓內務府給幾位娘娘的宮裏送西洋鍾,當晚整點報時的時候就嚇壞了兩位:淑妃和平妃。皇後雖鎮定著,可也被那聲音嚇得不輕。


    待差人去延禧宮瞧瞧,那位小主子睡得正香呢,人家自己想法子把聲音給掐了。你說奇不奇?


    人家還會做飯呢?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要拴住男人的胃。用切得薄如蟬翼的番薯片,放在火上烤、油裏炸,再撒上孜然、鹽,吃起來脆脆的,越吃越想吃。澆上雞湯是雞汁味,用黃瓜拍扁了擠出來的汁水蘸著吃是黃瓜味,這下好了,但凡皇上若是晚上留在南書房裏用功,就要先去延禧宮朝惠小主討要一盤這個番薯片。


    問她這叫做什麽?她說:邊吃這個便翻心愛的話本,是人生一大樂事,所以萬歲爺給這道夜宵賜名樂事。


    小皇帝愛吃愛玩,成日裏糾集幾個十五六歲的毛孩子侍衛練拳腳,不務正業,有人高興:鼇拜。


    皇帝與皇後不遠不近,鼇拜就更高興了。本來鼇拜極力推薦自己的女兒入宮,誰知太皇太後卻選了索尼那個老兒家的。不選我的女兒,你的孫女也別想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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