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伏天,便是秋涼。這京城雖地處北方,可盛夏的天氣也是夠熱的。不少宮裏的人老家都是盛京的,盛京地處東北,夏日裏涼快多了。哪裏受得過這個炎熱?如今一入了秋,天是高遠了些,雲也淡了,那暖陽雖仍明晃晃的,可卻一點不熱人。


    昨兒個晚上從亥時起,屋外便下起了瀟瀟秋雨。這一夜竟是未停。雲惠胖,怕熱,晚上都叫半開著窗子睡。也不知是雨意清冷還是怎的,睡夢中雲惠打了個寒顫,醒了過來。當晚值夜的是秋染,聽見小主喚自己忙掌燈走向床邊。


    “小主怎麽醒了?”


    雲惠微微側身,見屋內仍是燭火搖曳,窗紙上芭蕉影子隨風擺著,便知天還沒有亮。她撫了撫心口,喃喃自語道:“今兒怎麽醒的這麽早?幾更天了?”


    “才過了二更。”


    “哦,去把軒窗關了去。秋涼了,以後沒有我的吩咐就不必晚上開著了。”


    “是,奴婢這就去關。”


    入了秋,這偌大的皇宮就更顯得高牆圍繞,倍覺冷清了。雲惠撫了撫垂在肩上的頭發,又長了些,近日睡得不好,人也漸消瘦了些。從二百斤下來,跨入了一百多斤的序列,同旁人比,雖還是偏胖,不過身子已經輕快多了,不似以前那般走幾步路就喘幾口,連翻個身都難。


    近日宮外發生了一件大事:赫舍裏索尼過世了。這意味著四大輔政大臣中,隻剩下蘇克沙哈一人支持康熙。宮裏的風向微微發生了變化,各人嘴上雖不說吧,可誰都看出來皇上同皇後娘娘麵兒相敬如賓,實際上卻不十分親近。沒了索尼這麽一個大支撐,雖說還有叔父索額圖,可到底底氣上不如以前了。


    相比之下,一個從前不那麽紮眼的次要人物漸漸顯露在了眾人的視線中——淑妃鈕祜祿氏。四大輔政大臣隻剩下三個:鼇拜,蘇克沙哈、遏必隆。前兩個勢同水火,遏必隆卻是中立黨,無論皇上怎麽待他好,選他女兒做妃子,還不是庶妃;還是鼇拜黨怎麽拉攏,他都不買賬。人前人後一副中庸的樣子,是是是,好好好。


    就是這樣一個哪邊都不站的輔政大臣,反倒在黨政中巧妙地避開了風口浪尖。一比一的情況下,是不是該拉攏一下那個“三”?


    於是先前在宮裏同她阿瑪一樣為人處事中庸,什麽也不肯冒頭的淑妃,近日的一言一行都受到了廣大群眾的高度關注。皇上會不會為了拉攏遏必隆,而封淑妃一個貴妃?甚至皇貴妃?


    赫舍裏索尼過世之前,孝莊太皇太後和皇帝都去了一趟相爺府。索尼臨終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效仿先帝十四歲親政,如今自己這個首輔大臣走了,皇上也長大了,也該把處理政要的權利歸還到皇上手中了。


    這麽一句話,無疑觸動了鼇拜黨的利益。蘇克沙哈卻趁機支持皇上了。隻不過反鼇拜黨們為料到一件事情,就是鼇拜實在是太過囂張了。在前幾日的朝堂之上,與康熙一言不合,竟然走上前去,扼住了康熙的手臂。


    這個可憐的小皇帝,才十四歲,當著文武百官人的麵,就真的隻剩下:可憐的小皇帝五個字了。


    朝堂上的事,後宮裏多多少少都聽說了些。誰都不敢去觸這個黴頭。自打這件事以來,皇帝就一直留宿在南書房,至今沒有踏入後宮半步。


    至於皇後那邊是怎麽安慰、怎麽表體貼溫柔大方的,雲惠不管,她也沒那個心思去做自己這個身份不該瞎表現的事情。


    她這樣的性子,讓宮裏的奴才宮女們都鬆了一口氣。怕就怕遇上的主子是個什麽時候都愛出風頭的,還膽兒大。比方說莊儀苑的宜貴人,當真就頂著旁人不敢觸的高壓線,去南書房給萬歲爺送了一碗敗火的荷葉蓮子羹。


    人家皇上現在不是氣得上火,而是給鼇拜打擊的清心寡欲唉。送這麽一碗荷葉蓮子羹,你是幾個意思?秋涼了,又不是三伏天,需要解暑嗎?莫要跟那個臣子一般見識了,消消氣,可這不等於揭了皇帝的傷疤,告訴他自己知道他在朝堂上受氣了嗎?


    男人都是要麵子的,人家越不想提什麽,你還往前去湊。


    這也就算了。


    平日裏李德全也曉得宜貴人頗得萬歲爺寵愛,這麽些天了,除了蘇麻喇姑大姑姑敢來同萬歲爺說上幾句話,連皇後來過一兩回都被客氣地請回去了。若是宜貴人小主能讓萬歲爺開心起來,也是不錯的。


    反正不過是一碗羹湯嘛。仗著膽子,給康熙端了過去。


    康熙看了那碗湯,聽說是莊儀苑送來的,也沒多想,隻十分淡淡地擺了擺手。這個時候本就想吃有滋有味的東西,誰還想喝這個?


    就給撤下去了。


    哪知這位小主子好死不死竟然親自來了,人家不是撐個傘站在殿外,我見猶憐狀,遙遙望著南書房,直到站成一塊望夫石。人家是直接硬闖,擺出一臉焦急和心疼的樣子,“萬歲爺,您這是怎麽了?你這樣,可知臣妾心中有多擔憂和心疼?”


    康熙正無心看書,脫了龍靴,高翹著腿在炕上煩心,一見郭絡羅氏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到了自己眼麵前。之前還不怪她多事,現在可真就生氣了。


    當即下令,把李德全一幹沒攔住宜貴人進殿的當班太監,全都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這麽一打,無疑是打了宜貴人的臉。平日裏這麽寵愛自己的皇上,今天竟然要趕自己走。郭絡羅氏心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康熙這回是真怒了,平日裏瞧著挺聰明的一人,怎麽現在還要自己教嗎?是不是恃寵而驕?他也沒有責罵郭絡羅氏,隻叫人把宜貴人送回去,好生待著,莫要亂跑。


    此時此刻,他不想看見任何人,任何人看他都像是在看笑話二字。


    一個帝王,如同傀儡一般,在朝堂上竟然被一個大臣扼住手腕。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身經百戰,如猛虎一般,抓住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兒,簡直跟拎小雞子似的。這人丟的,真不是一點點的大。


    雖然人人都曉得鼇拜不是好東西,他狠,他黑心,他利欲熏心,可這麽以來,人們不但知道鼇拜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不是東西多了,還知道了這個皇帝也比想象中的要弱小。孤兒寡母的,還是好欺負不是?


    太皇太後做主,殺了蘇克沙哈,以向鼇拜示好。


    當皇帝當成這樣,還有什麽當下去的意義?他是真倦了,這才當了六年的皇帝,他就已經當夠了。或許皇阿瑪當初想出家時,也是這樣一個心思。


    再加上宜貴人自作聰明的這麽一鬧,他是徹底煩了。索性將手邊的幾本書全部打翻在地上,還不許下人去撿起來。就這麽大喇喇地躺著,不說話,也不聽人說話。


    皇阿瑪比他有幸,皇阿瑪有董鄂妃。可他自己呢?他不想去見皇後,一進鹹福宮,二人如見客般的寒暄客套,無不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樁政治婚姻之間的利益鉤掛。他看得出她不那麽悅自己,女為悅己者容。赫舍裏氏從來不會為了他多擦一分胭脂,多花一分心思戴什麽別致的釵和珠花。


    “皇上來了。”


    “臣妾恭送皇上。”


    人家有家底子,不怕你冷落,不是不屑於爭寵,是人家根本就不去爭,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了。至於你玄燁,我爺爺已經幫你到這裏了。


    比起郭絡羅氏每一顰一笑都透露著算計。他更愛和納蘭氏待在一起。她同皇後一樣沒什麽想爭的,也不會花什麽心思在他身上去博他一笑,與皇後不同的是,皇後是認了這輩子和他綁在一塊兒的命,得過且過一天是一天。而她是真正在這後宮過她自己的日子。


    今兒盤算著吃些什麽,明兒擔憂自己胖了,對身子不好,容顏也不好看,得減掉一些;有吃的還不算,還得做一些別人吃不到的新鮮花樣;下過雨了,做個魚竿釣魚。你冷淡她時,她也不惱;你對她好時,她也不驕。


    她在這深宮裏,盤算著自己的小日子,不為納蘭家的榮耀,不為哥哥的前程,不為皇上的榮寵。她都是為了她自己而活。


    這樣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羨慕的。


    叫既來之則安之。


    聽說了郭絡羅氏去南書房被送回去的事,宮裏無不私底下議論紛紛。就連皇後都不免“高看”她一眼了,這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做得,也是夠膽兒大的了。


    雲惠對郭絡羅氏沒什麽好感,也沒什麽惡感值得她去落井下石。況且依著這麽一鬧,皇上也隻是打了奴才,沒罰她的舉動,可見皇上內心裏還是掛念幾分平日裏的情分的。


    她可沒那個膽子去觸黴頭。小玄子不來的這幾天日子,她過得反倒自在。反正他是康熙,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入秋了,就可以吃些暖和的熱菜了。


    她愛吃辣,愛吃魚。便讓禦膳房的人擇了一條三斤重的清江魚,用棍子從魚嘴串了,用烤鴨子的法子,把魚給烤了。


    禦膳房的張江“嘿”了一聲,闔宮上下都戰戰兢兢的,一來不曉得哪天萬歲爺的火就波及到自己身上來了;二來,這鼇拜竟然能做出這等事,到底是多大的權勢?說句大不敬的話,哪一天萬一要是來個逼宮……那可不是人人自危了?


    可這位惠小主,人家還有心思變著法兒地吃魚呢。還要烤著吃,也就她能如此心寬。


    張江就把那魚烤好後,盛在一個涮鍋子用的大鐵盤子裏,再澆上熬好的濃辣湯,都是切得一指多長的紅尖椒。為了提香氣,這辣子還有青椒、朝天椒、蜀地的藤嘴椒,辦上芫荽,白菜,茼蒿,藕片、木耳、豆角、蒜蓉、黃瓜絲、蘿卜絲、豆腐皮。


    延禧宮還要了一大盤辣炒蛤蜊,溫一壺不醉人的甜米酒。


    光從這點看,這位惠主子以後會前途無量的。民以食為天,吃,最能反映一個人的品性。也算看過宮裏大大小小各位主子傳膳的張江深覺,能吃是福,戰戰兢兢不敢吃,謹慎甚微的主子占了大多說;什麽貴、什麽好、什麽折騰人的主子總有那麽幾個;可知道自己究竟想吃什麽的,才是能走得遠的主兒。


    張江派人把這一大盤子烤魚給延禧宮趕緊地送了過去。


    魚送來了,一道南書房的口諭也隨之傳了過來。


    李德全養著傷,來傳話的上回喊雲惠去禦花園和皇帝見麵的那個小太監,說皇上看書看倦了,還想看上回曹公子給講的宋朝故事。


    雲惠傻了眼,這個節骨眼上,連皇後的不見、宜貴人都給攆走了,派個人來她宮裏給傳話,這不是給她招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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