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文人墨客亦或是文武官員,宅邸的花園中,是不會少了幾棵梅樹的,冬季裏,除了常青的樹木,便隻靠著這些顏色來冶趣了。


    國公府的花園裏,別的不多,梅樹卻有一些上了年份的,偶有幾株露了苞色的早梅也不稀奇,隻是因為在入住之前空閑多年,分布的有些雜亂。


    遺玉帶著杜若瑾,從園西繞到園南,所見不下二十株,除了一開始八角亭邊上開了一枝粉的外,又發現了兩枝紅的。


    本來還是即興尋找,但見那一抹抹初生的色彩,聽著杜若瑾溫聲講著一則梅樹和冬天的故事,叫她心情無端好了起來。


    “相傳,很久以前,在四季之中,花兒們約在春夏秋三季紛紛開放,到了冬季卻全部進入休眠,冬天便總是獨自度過歲月,一年又一年過去,偶有一次,梅樹醒的遲了些,冬天來的早了些,梅是頭一次見著傳說中冷漠的冬,冬天也是頭一次見著盛開的花,孤獨的冬天,為了留住這抹色彩,便同梅樹打了個賭,那時的梅是隻有紅色的,所有的花兒都以繽紛的色榮彩為榮,冬天邊說,隻要梅能夠忍過這個冬天不睡,便送它一種顏色,梅答應了,也做到了,忍過這個冬天,它的花瓣便被冬天的寒風吹淡,多了粉色。”


    兩人走走停停,杜若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走在身邊認真聆聽的少女,見她臉上不複剛才初在亭裏見著的黯淡,漸漸有了笑容,不由將語調放緩了些,盡量讓那故事聽著更動人,好不讓她分心去想那些傷心的事。


    “然而,梅樹卻因為這次遲睡,再不能在其他三季裏醒來,一年又一年,它陪伴著冬天,而冬天在喜悅的同時,內疚也越發變深,終於,有一年它鼓起勇氣向梅樹坦白了自己的心計。梅樹原諒了它,隻讓它再送給自己一種顏色,它便會永遠陪著冬天,於是,冬便留下了歡喜的淚水,在空中被寒風化成晶瑩的雪花,落在梅花上,染成最潔白的顏色。而得到了第三種色彩,梅便永遠傲然地獨自在寒冬中綻放。”


    故事講完,兩人停在園南的牆邊,同時抬頭望著枝頭上簇生的一枝早梅,指甲蓋大小的花苞,淡淡的白,那顏色就像是故事中被雪花染過的顏色,映在在眼裏,掃去了浮躁,留下一叢清涼。


    “真是個好故事,不過我倒是覺得,梅樹應該不是為了那個賭約,也不是為了得到別的顏色,而是為了陪伴寂寞的冬天,才選擇留下來的吧。”


    聽了她的話,本是旨在安慰她的杜若瑾,心頭一悸,扭頭看了一眼靜靜望梅的遺玉,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安寧的氣息,突然多出些傾訴的欲望,沉吟了片刻,開口道:


    “我娘是在我六歲時過世的,因為她多病,我從小便被奶娘養大,母子之間關係並不親近,她走後,我甚至沒怎麽傷心,也不覺得少了什麽。”


    遺玉聽他提及自己的童年,有些驚訝,卻沒打斷他的話,裹緊了些身上的披風,側過頭,看著他那張溫潤如玉的側臉,聽他聲音帶些苦澀地道:


    “等到再大些,見著別的孩子被娘親疼寵,很是羨慕,便埋怨起過世的娘親待我不親近,等真正懂了事,才知曉,原來我娘亦是疼愛我的,她明明身子不好,還堅持將我生下,又因知道自己活不長,便不同我親近......免得等那一日她走了,我會難過——果然,那時我不曾難過,到現在,甚至連她的模樣都不記得。”


    這話裏,他沒有掩飾自責和遺憾,那臉上,露出了悔色和嘲諷,在遺玉的印象中,杜若瑾就是一副溫文爾雅的君子模樣,從第一次在學宿館後門,他幫她們解圍,認識至今,他總是帶著笑,似是沒有什麽事可以叫他煩惱,卻不想他還有這種模樣。


    杜若瑾將這藏在心中多年的一個結講出來之後,並沒想過要身邊這比他小上六歲還有餘的少女會說些什麽來安慰他,卻已經輕鬆了不少。


    “杜大哥,”遺玉對上他扭過頭的看來雙眼,皺著眉頭,道:


    “你覺得,通常來說,一個六歲大的孩子,會因為一個不常見到的親人去世,而傷心落淚,悲痛欲絕,要死要活嗎?”


    杜若瑾臉上一愣,下意識地搖頭,又聽她繼續道:


    “你覺得,通常來說,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在經過十幾年後,能記住兒時一個不常見到的人,是長什麽樣子嗎?”


    “......”


    遺玉見他臉上的負麵情緒全部僵硬住,伸手指了牆下那枝早露的白梅,道:


    “我認為,梅是自願留在冬天綻放的,她從一開始便沒在乎過那個賭約還有那些顏色,她不講明白,便是不需要冬天感激她或是為她傷心難過。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不需要任何人來承擔,也沒誰有資格去承擔,冬天是,你也是......咦,好像下雪了。”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不需要任何人來承擔,也沒誰有資格去承擔。


    “...嗬,”在一陣呆愣之後,鼻尖落上的冰涼讓他回過神,杜若瑾低下了頭,默念了她最後那句話,掩蓋去滿臉的複雜之後,輕笑了一聲,再抬起頭,那雙眼睛愈發柔和,眼底是釋然。


    他定定地看了正仰頭望著天空的遺玉一眼,側目對她身後那人冷漠的目光,記起那日學士宴上的警告,他張口,輕聲卻清楚地道:


    “有些事明知糊塗,可杜某還是想做。”


    遺玉正伸手去接從天空一片片落下的雪花,聽他莫名其妙地一句話,正要開口詢問,便聽身後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響起:


    “你以為,你有機會麽。”


    遺玉猶豫了下,還是轉過身,垂下眼瞼,沒有看見那一身紫衣黑裘的男人眼中的寒芒,邊揣摩著他同杜若瑾是在說些什麽,便躬身一禮。


    “魏王殿下。”


    “杜某以為,機會還是有的。”杜若瑾同樣行了一禮,垂頭避過那道霎時變得淩人的目光,不急不緩地答道,遺玉所表現出的恭謹和疏離,他自然察覺的出來。


    李泰亦然。他離了宴,尋到這邊來,便是為了找人,那天北苑賞花,遺玉怒氣離開後,他便有再找她一談的打算,盧中植的去世,讓他等了七八日,耐性本就磨的差不多,難得有了獨處的機會,卻被人捷足先登。


    方才遠遠地見著兩人相伴的身影,李泰的心中便被堵了一記,杜若瑾意有所圖的宣告,尚不足以挑起他半點怒氣,比起這個,更讓他不快的卻是遺玉那疏離的態度。


    李泰收回了落在杜若瑾身上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側,唇線抿直了些,眼中的青碧閃動,淡淡地開口道:


    “過來。”


    遺玉知道這是在叫自己,心中鬱悶,左右為難,一方麵,她是不願聽他的話過去,可杜若瑾還在邊上站著,總不好落了李泰的麵子。


    見她磨蹭,李泰微眯了下眼睛,心思一轉,再開口,語氣比方才的冷硬,略有緩和。


    “本王這幾日休息的不好。”


    “嗯?”遺玉一聽這話,立刻抬起了頭,隔著緩緩飄落的小雪,也顧不上那天在北苑的爭執,擔心地問道:


    “是睡得不好麽,會頭疼嗎?”


    “會。”


    遺玉皺了皺眉,還記得大理寺審案時,李泰便找上過她一回,當時是說睡久了會頭疼,這會兒又是睡不好,沒有姚不治的指導,隻靠那白絹上的藥理解毒,原先從密宅時候離開見李泰已經穩妥,還當無事,眼下卻說不準,那夢魘的毒是否真的解清了,但她能夠確定的是,一旦沒有解清,任由它存在下去,總有一日會複發,到時候,李泰少不了又要受一遍那毒症的折磨。


    思及此處,她隻是稍作猶豫,便道:


    “殿下這會兒可是有空?”她需要仔細檢查一番,看看症狀再說。


    “這便要去文學館。”


    “那明日?”


    “無需明日,你與本王同去文學館。”


    遺玉遲疑了一下,終是抵不過心裏的擔憂,點頭應下。


    這下換成杜若瑾一頭霧水地站在旁邊聽他們對話,且不論他是否聽懂兩人是在談論什麽,單是李泰三言兩語就把剛才還一身防備的遺玉給“哄走”,便讓他覺出不對味來,他是不知道遺玉怎麽想,但同樣作為男人,他有八成把握,這位魏王殿下正在利用她的心軟。


    “杜大哥,我有些事要同殿下商量,先走了。”聽了遺玉這句話,杜若瑾就是想攔也開不了口,他性子溫和,怎會說話讓她為難,但遺玉下一句,卻讓他笑揚了唇。


    “看這雪像是要下大,你身體不好,還是別在外頭待著,等這梅開的好了,我折些給你。”


    “不用擔心,我這幾日身體還好,你且忙去吧,”說著,他側身對著麵無表情,臉色卻似黑了些的李泰,低頭一禮,道:


    “殿下,您慢走。”


    李泰瞥了他一眼,便轉身朝著園外走去,遺玉連忙抬腳跟上。


    杜若瑾直起身子,隔著薄薄的雪幕,看著不遠處,那黑裘的背影停下,待那嬌小的人影跟上後,伸手將她披風上的冒兜扣在她腦袋上,才又繼續朝前走,兩人前後相錯,左右間距並不遠,一陣風卷雪吹來,正刮在那身黑裘上,而他身邊的少女,卻是素色未染。


    “...不妙啊。”他柔和的嗓音,難得的帶上些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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