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城牆上的士兵已經倒下了一大片之後,嶽托的耳邊才聽見了槍響。


    他這才反應過來,大叫了起來:“趴下!趴下!躲在城垛後麵!躲在城垛後麵!”


    也就在他喊完這幾句話之後,這一麵城牆上的清軍,已經倒下了百餘人之多。


    他背靠著著牆垛,坐在地上,耳邊除了聽見城外傳來的槍響, 更聽見自己的部下,在淒厲地慘叫著。


    城牆上橫七豎八都是屍體,鮮血像是雨天的溪流一樣,汩汩地流個不停。


    有那幹脆死了的也還好,至少清淨。


    可那些受了重傷的,此時卻都在他的耳邊,淒慘地痛嚎了起來。


    “我受傷了!”


    “救我!救我!”


    “我不想死啊!痛!痛!痛!”


    各種各樣的慘叫聲,千奇百怪地響了起來。


    這些人都曾是身經百戰的猛士, 若是白刃相接的時候,即便對方再勇猛,也能拚著挨上對麵刀也要和對麵殺個以命換命。


    可是,如今連敵人長什麽樣子都還沒有見著,便突兀地受到了重擊。


    這種傷,不僅僅是身體上在流血,心底裏,更是驚惶得不能自已。


    早在天空中那一艘‘大船’升起來的時候,這些士兵便已經心驚膽戰了。隻是被嶽托強壓了下來,這才勉強維持住了士氣。


    如今,死亡突兀降臨!


    即便是再堅韌的猛士,也在這一刻,崩潰了!


    過了一陣之後,嶽托聽得城外的槍聲變得稀疏了起來。


    他便慢慢地轉過身,悄悄地將頭露出一點,去看看城外的情況。


    與他有同樣想法的有好幾個, 隻是那些人沒有他那麽小心——他們大概是為了彰顯自己的武勇, 特意高高地站了起來。


    其中有一個還衝著城下叫罵:“老子不怕你!有本事你上來!與你爺爺真刀真槍地來上一場……”


    “砰!”“砰!”


    迎接他的是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槍響,這個勇敢的清軍被一顆子彈擊中了胸膛,所有的狠話都隻能下輩子再說了。


    其餘的那幾個也沒有意外,除了一個見機極快,又縮了回去之外,剩下的全都中彈,倒了下去。


    嶽托看見城牆下,那一大片黑壓壓的明軍方陣。


    一如之前所探得的那樣,明軍的總數大約在十萬人左右。那黑壓壓的一大片,也許旁人看了會覺得無邊無沿,隻會用‘不計其數’來形容。


    但是對於嶽托這種打老了仗的將軍來說,隻需看一眼便能分出個大概了。


    其中火器兵數量約有兩千,都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核心。


    那些火器兵實在太容易分辨了,他們手裏拿著步槍,站立的時候工工整整,即便是趴著在地上,也是形成橫平豎直的隊列。


    嶽托不知道他們是出於強迫症或者其它什麽目的,大約也就和洪承疇的潔癖一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規矩罷?


    剩下的有兩萬左右勁卒,看上去也是紀律森嚴,那方陣整齊得像是一塊塊磚石一樣,分列火器兵的左右。


    隻是在嶽托看來,無論怎樣的勁卒,都不可能是女真勇士的對手。


    所以,這兩萬看上去整整齊齊的明軍,充其量不過是兩萬頭牛羊,砍殺或許要費些功夫,但他們經不起女真勇士一個衝鋒的。


    至於更外圍,那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精銳的輔兵,嶽托完全沒有將他們放在心上。


    盡管這些輔兵此時也努力保持著陣線,但是一個個探頭晃腦的樣子,在遠處的嶽托眼中,那就是一群細聽著風吹草動的兔子。看上去穩如泰山,可是隻要情勢一有不對,他們崩潰得比山洪還要快。


    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如何解決掉那兩千火器兵!


    這該死的火器兵!


    嶽托一邊皺眉苦思,一邊蹲著挪動腳步,靠近了一個正在聲嘶力竭慘叫的清軍的身邊。


    這是一個漢人,瞧其服飾,應是正白旗的某個拔什庫。


    “救我!救我!”拔什庫躺在地上,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朝著嶽托抓了過來。


    嶽托一把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將這位拔什庫扯倒在地上。


    然後合身壓了上去,一手探出,捏碎了拔什庫的喉頭。


    這位拔什庫脖頸中了槍,哪裏還有活路?


    隻是這大呼小叫的,徒然亂了軍心。


    如今的北京城中,出於某個不能說的原因,哪裏還有什麽大夫?


    軍中連傷藥都被收羅一空了,便是嶽托自己,身為如今清軍守城大將軍,隨身侍衛身上也就帶著幾片傷藥。又哪裏會浪費在這區區一個漢旗拔什庫的身上?


    倒不如徹底死了幹淨!


    隨手處理了這個貪生怕死的拔什庫,嶽托又悄悄地朝城外看去。


    此時的城外,槍聲卻又稀疏了起來。


    顯然,明軍仗著火器之利,並沒有在一開始就大舉壓上的打算。


    如今這北京已是一座孤城,就這麽讓明軍收割下去,遲早會被他們收割幹淨的。


    就如那圍獵一般,一開始都是重點捕獵,要到了最後,才會出動騎隊一通亂殺。


    隻是這樣一來,耗費的時日自然也就長了——


    “貝勒爺!”一個清軍佐領從城下翻了上來,問到:“咱們何時出擊?”


    嶽托將此人一把拽了下來,“小心!別站著!”


    話音剛落下,城牆上便被子彈擊出一片碎屑。這人運氣好,這一顆子彈並沒有擊中他。


    饒是如此,他也被嚇了一跳。


    “貝勒爺,讓咱們出擊吧!”


    嶽托將這人拉到牆垛後麵,輕輕地將頭探出去一點兒,招了招手。


    “阿蘭柴,你過來看!”


    嶽托對著城牆外說到:“你看,明軍的火器營在三裏之外,這麽遠的距離,你根本就衝不過去!”


    “貝勒爺,不過也就才三裏而已!”這個名叫阿蘭柴的蒙古佐領不以為然地說到:“咱們的駿馬都是能日行千裏的良駒,衝到他們的陣營中,都不夠揮三次馬鞭的!”


    “阿蘭柴,你再等一等吧!”嶽托說到。


    “貝勒……”


    “行了,阿蘭柴!”嶽托怒了,斥責了一聲。說罷,大概又覺得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好寒了勇士的心。於是又說到:“阿蘭柴,你想一想,你的駿馬再好,還能好得過尼堪帶去金陵的那一批嗎?”


    阿蘭柴麵色一窒。


    說起尼堪帶去金陵那一批駿馬,那真是從蒙古駿馬中萬裏挑一才選出來的。其中有好幾匹,奔跑之後流出來的的汗都是紅色的,滴落在地上就會變成紅色的瑪瑙。


    這種被長生天祝福過的駿馬,攝政王都毫不猶豫地全數交給了尼堪。


    可是,尼堪卻沒有將它們帶回來。


    反而連同自己一起死在了南人的城牆下。


    “阿蘭柴,你想一想,你的武功比尼堪更高嗎?”嶽托又繼續說到:“你再想一想,博洛、勒克德渾、滿達海,他們哪一個不必你和我都要強?可是,他們沒有一個能夠衝過明軍的防線!”


    “那……”,阿蘭柴一張臉漲得通紅,臉上浮現出黑色的斑點和痘印,讓他的頭看起來像是個被霜打後的柿子一般。“那……咱們就這樣隻挨打,不還手嗎?”


    嶽托緩緩地搖了搖頭,“當然不是,阿蘭柴!你是個好獵手,難道你還不知道等待的重要性嗎?明軍就是一頭猛虎,他現在來到了咱們的地盤上,肆意殺戮。難道咱們就這麽魯莽地衝上去嗎?鼇拜不止一次和我們說過,不要愚蠢到以為自己能和巨熊角力,要等它筋疲力盡之後,再去和它搏殺!你難道忘了嗎?”


    “好吧,貝勒爺!”阿蘭柴狠狠地咬了咬牙,說到:“那我繼續去城下埋伏著!”


    阿蘭柴臨下城的時候,到底還是忍受不住,衝著城外大叫了一聲!


    這一聲如同狼嚎一般的大叫,引起城牆上一片歡騰,竟有好幾聲跟隨著大叫了起來。


    到最後匯成一片,諾大一座京城,恍如狼窩一般!


    ……


    “阿蘭柴,像你這樣的勇士,跟著我守在這裏,實在是可惜了!”


    嶽托看著阿蘭柴翻身下了城牆,心底喃喃地說到。


    “不是我不讓你衝出去,而是,我冒不起這個險。你們……是我女真最後的希望了……”


    作為努爾哈赤的子孫,代善的兒子,愛新覺羅-嶽托曾經是後金中一顆耀眼的明珠。


    他的父親代善是禮親王,而他自己也曾在崇德元年受封為成親王。


    一門兩親王,這份殊榮,愛新覺羅家族並不多見。


    雖然其後又被因故褫奪,但這種褫奪更多的是出於政治考量,而非他真的犯下了什麽大過。皇太極對他的恩寵從來就沒有變過。


    以他的地位,是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清廷是個什麽樣的情狀的。


    女真人看似還執掌著天下,其實,風雨飄搖,大勢早已去了!


    連水火不容的多爾袞和鼇拜如今都攜起手來了,滿清的危急存亡已是無以複加。


    就在兩個月前,漢人的中秋之日剛過,南邊傳來了北伐的消息。


    攝政王將幾位重臣都召集了起來議事。


    有那不服從的,當即便被鼇拜捏掉了腦袋。


    最後,攝政王問:“當此之際,誰能替我大清,再守一守京城?”


    環顧四周,無人領命。


    真是可惜,若是肅親王豪格還在,他當是守城最好的人選。


    大明有一位守城到最後的君王,大清也當有一位守城的太子才是——福臨還是太小了!


    僵持了一會兒,阿濟格站了出來,說他願意留下來。


    阿濟格倒是可以,分量也差不多夠。


    可是他還年輕,此時不過才35歲,還有大好的年華,往後的女真還需要他,怎能在這裏浪費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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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鐸也是好樣的,他也願意留下來,可是他更小,才30歲……


    嶽托最後隻得站了出來。


    “皇叔父,讓我留下來吧!”


    嶽托發現,如今的朝堂上,隻有自己,才是留下來的最好人選。


    那天,一向殺伐果斷的多爾袞,難得的考慮了大半響,最後才走到嶽托的麵前,“嶽托……”


    “皇叔父,我明白的!”嶽托說到。


    兩人對望了一眼,竟是什麽話都說不下去了。


    滿清開國的兩代人,就在這樣的沉默中,完成了各自的使命交換。


    ***


    嶽托在城牆上苦苦忍耐。


    多爾袞領著鼇拜,重新回到了皇極殿上。


    那張空蕩蕩地椅子,寬大而冰冷。


    這天下的人,沒有一個不想上去坐一坐的。


    多爾袞也想。


    可是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壓抑著自己:時機還不成熟,還需要再等一等!


    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的話,年幼的福臨很快就需要禪讓給自己這個位置了——


    但是現在不行了,連福臨自己都坐不了這個位置了!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寶座,心中一動,便徑直走了上去,坐在了那張他夢寐以求的寶座上。


    屁股下麵傳來冰冷的寒意。


    左右也沒有倚靠。


    鼇拜站在下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多爾袞閉上了眼睛,假裝自己的下麵,正有許多朝臣,對他參拜。


    有一個尖著嗓子的太監,站在他的身邊,拖著長長的聲音高聲喊著:“眾卿平生——”


    大約也就那麽幾息的時間,多爾袞覺得,自己真的就像是個皇帝一般。


    然後他便睜開了眼睛,看著下麵站著的鼇拜,說到:“我是不是很可笑?”


    鼇拜搖了搖頭。說到:“若是太平之時,你便是亂臣賊子。可是現在,隻有你才能將咱們帶往一條活路上去!”


    多爾袞默然了半響。說到:“可也是我,將你們帶上了這條死路啊!”


    “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鼇拜說到:“我依然會義無反顧地,跟著你入關!”


    “為何?”多爾袞問到。


    “因為,”鼇拜想了想,說到:“若是像我這樣的滿洲第一巴圖魯都吃不上一頓飽飯、隻能在冰天雪地裏忍饑挨餓,而南人什麽都不做就能錦衣玉食,這樣的世道,肯定是有問題的!”


    鼇拜的口中,漸漸地多了幾分憤懣。


    “我信喇嘛,可那喇嘛若不能為我所用,我當毫不猶豫地擰下他的腦袋!”


    “我信長生天,可這長生天下,若不能給咱們一條活路,咱們又何必一定要信它?”


    “多爾袞,你是攝政王,可你若是不能帶著我們走向榮華富貴,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掀翻你的王座!”


    ……


    憶及二月初入城時,何等意氣風發?


    如今滿城皆空,連盛京也無法保全了。


    鼇拜語氣激昂,最後說得自己潸然淚下。


    下頜的胡須被淚水浸濕,打成了結,晶瑩的淚滴從上麵滴落。


    多爾袞從龍椅上走了下來。


    “走吧,鼇拜!咱們再去趟一趟,這道生死關!”


    “殺出一條血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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