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在城內埋伏著的那一隻兵馬,絕非如阿蘭柴所認為的那樣,是一支什麽精銳。


    若是尼堪還活著,看見了這一隻兵馬,他會覺得在這一支兵馬中,一個勇士都挑不出來。


    這裏麵,不是年老的, 便是殘廢的。


    勇氣固然有,但是打仗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合格的將領都知道,光有勇氣是遠遠不夠的。


    想要以命換命,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真到了戰場上,凡是有這種想法的人, 往往會死得很快,而且死得毫無價值。


    也隻有阿蘭柴這種莽夫, 才會以為自己麾下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哪怕前麵有千軍萬馬,阿蘭柴也能帶著自己的兩個扈從,勇敢地衝上去。


    明軍的火器那麽凶猛,如果需要一個人堵上去,嶽托相信,阿蘭柴一定會那樣做的。


    這就是阿蘭柴!


    可愛的阿蘭柴!


    可敬的阿蘭柴!


    清軍並不擅長守城之戰,依托北京城牆堅守,實在是萬般無奈,情非得已。


    當此之時,若不倚城堅守,出城野戰,清軍隻會敗亡得更快。


    當日豪格領著十萬新生的八旗精銳,於濟南城下與明軍野戰,最後幾乎全乎覆沒;


    勒克德渾和博洛聯手,設置好了那麽大一個陷阱,最後依然被明軍絕地反殺。


    嶽托並不認為自己比豪格更勇猛, 比勒克德渾更睿智。


    他能指揮的兵馬,如今也都是精挑細選之後的八旗殘餘, 莫說比這幾位貝勒麾下的本旗兵馬, 便是連普通的漢軍八旗,大抵也是不如。


    如此實力,又怎麽可能與明軍野戰?


    唯一的勝途,便是守在北京城內。


    明軍總是要進城的。


    等明軍進了城,大家再白刃相見好了。


    火器再利,三步之內,總能捅你一刀。


    到時候誰生誰死,各安天命吧!


    南人的兵法中有個‘佯攻’,嶽托覺得,自己這一招,應該叫做‘佯守’!


    來吧!來吧!


    明軍快來吧!


    嶽托都有些等不及了!


    他有些盼望著明軍趕緊來,可是另一方麵,他卻知道,明軍其實來的越晚越好。


    他是守城大將軍。


    可是,在他接過多爾袞的任命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也是斷後大將軍!


    此時,在遙遠的北海,那裏冰天雪地,寒風如刀。


    他的族人們,應該正穿著厚厚的棉襖,扶老攜幼,登上那一艘艘大船。


    族人們要去另一塊遙遠的大陸,那是嶽托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地方。


    小的時候,海西那邊的野人總是會帶來北海的消息。可是,連海西野人都不曾知道,北海的另外一邊,有一片廣袤的大陸。


    傳說,那是上古的殷人遷徙過去的。


    嶽托知道,自己大概是沒有機會去見識那邊的風景了。


    他必死在這裏。


    隻是,死得越晚越好!


    ……


    天空上那一艘‘大船’動了起來。


    經過了這麽久,清軍都已經發現了,那根本就不是什麽‘大船’,而是用一個孔明燈吊著一個吊籃。


    清軍一開始還害怕它會飛到自己的頭頂上朝自己扔石頭,可是觀察久了才發現,‘大船’似乎更害怕他們。


    不但遠遠地離著城牆,還用一根繩索緊緊地牽著它,生怕它亂飛。


    此時的天空,萬裏無雲。


    可是,明明吹的是東南風,那‘大船’卻向著正北方向飛了過來。


    嶽托好生不解。


    難道說,天空之上的風向與地麵的風向是不一樣的?


    然而他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艘‘大船’緩緩地從北京城上掠過。


    然後‘大船’到了另外一邊,又放下繩子,由下麵的人牽住繩子,將‘大船’給重新拉住。


    在這個過程中,也有不甘心的蒙古哲別往天上射了幾箭,離著那‘大船’遠遠地就掉落了下來,拿它絲毫辦法都沒有。


    如此一來,城中的情況,明軍怕是都看清楚了吧?


    嶽托想。


    幸好,這裏是在城中,埋伏好的清軍都藏在房屋裏麵。


    那大船再厲害,還能看透屋頂不成?


    ……


    地麵,一支三人騎隊呈前後箭頭形狀從遠處疾馳而來,跑到閻應元的麵前。


    為首的騎士從背上取下一個布包裹著的黑色方塊,教了上去。


    “都督,這是熱氣球拍到的實景圖,和熱成像圖!”


    閻應元掀開那個方塊的蓋子——那是一個小型的筆記本電腦。


    靠在馬背上,他先打開那份實景圖看了一下。


    隻需看一眼,他能發現這一張圖和自己之前所看見的圖形沒有什麽兩樣。


    北伐之前,朱由檢親自拿著地圖給他講了半天,哪裏是什麽門,哪裏有什麽山,宮牆從哪裏破,宮門從哪裏出。


    朱由檢還親自用西洋筆法畫了一副抽象地圖交給閻應元。


    這番苦心,閻應元隻能虛心受著。


    兵部自然另有地圖交給他,遠比朱由檢手繪的要細致,全麵。


    北伐以來,閻應元每日都在琢磨,是以,他人雖然未到北京城,可是對城內的一街一巷,卻都已了然於胸了。


    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比較讓他訝異的是,清軍並未如自己之前預料的那樣,在城中大肆拆卸,街道也沒有清空,房屋也都如之前一樣,並沒有用力修築什麽工事。


    這倒讓他奇怪了。


    難道說,清軍還真想在城外與自己決戰不成?


    拋下這個在他心中一閃而過的狐疑,他隨手看了一眼那副熱成像圖景。


    隻見沿著城牆這一圈,都是紅色的不規則曲線。


    這倒是很能理解,清軍在守城,自然會將人手大量布置到城牆上去。


    可是,為何京師九門附近,這紅色的曲線會特別厚?


    而且,自己目前正在集中兵力進攻的永定門,更是有厚達一指的紅色不規則圖形。


    難道說,清軍在城牆上人重人,人擠人,密密麻麻地站在哪裏嗎?


    閻應元想要繼續放大,但是圖像的分辨率太低,不可能看得更清楚了。


    他切換到實景圖看了一下。


    隻見實景圖上,沿著城門附近,有許多低低矮矮的房子。


    這與他之前得到的信息不符。


    且不說兵部交給他的地圖,便是朱由檢也從來沒有提到過,在城門附近會有大量這種低矮棚屋的。


    “來人,去請王公公過來!”他並沒有放過這個細節,隨口便令人去請王承恩去了。


    論起對京師的熟悉程度,朱由檢或許會有疏漏的地方,但是像王承恩這種時常外出宣旨、監軍的太監,應該是比較清楚的。


    王承恩不一會兒便打馬跑了過來。


    他單手執轡,純靠兩雙腿控製馬首方向,這等操作放在後世,也就是名副其實的單手開法拉利了。


    人的適應性實際上是很強的,特別是在心有執念的情況下,更是能做出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對於王承恩來說,隻要能夠讓大明還都燕京,莫說讓他一個之前連騎馬都不會的太監學會騎馬,如果有需要,他甚至願意去練習在馬背上倒立,轉體三百六十度再平穩落地!


    像王承恩這樣的,實際上在此時的大明,也是常事。


    如今的夔州,許多農人隻有單手,但一樣能挑水種地、養牛割草。


    在金陵,也有許多之前連大字都不認識的人,現在卻能流利地背誦乘法口訣表!


    那個有名的浪蕩子弟候朝宗,如今開始研究起了星象,打算將宇宙星象和人類命運相結合,開創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占星術來!


    有人研究化肥……


    有人研究微積分……


    當然,也開始有人研究永動機……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其堅韌、勇敢,遠遠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


    哪怕是在最絕望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從橫掃亞歐的蒙元,到四百年後以農業國對工業國的‘逆維打擊’,從來就沒有放棄過!


    這就是為什麽,同樣是飽經戰亂,同樣是曆經滄桑,巴比倫、印第安、古埃及、古印度都湮滅在了曆史長河中,但隻有這片土地上的文明,能夠一以貫之,香火不絕。


    從最遠古的遠古開始,在世界還處於黑暗的神話時代中的時候,這是一個唯一以凡人之軀,完成‘弑神’偉業的人群。


    他們的勇敢,遠遠超出了尋常的定義。


    匹夫之勇,不過是血濺五步。


    而真正的勇敢,是敢於麵對命運的嘲弄!


    當命運斬斷你的手足,拿掉你賴以生存的技能,將前所未有的噩夢加諸你的身上,對你說:“你不行”的時候,你要勇敢地說他說:“且試試看!”


    可是對於身處其中的你來說,這種堅韌不過是一種本能而已。


    外人驚歎、羨慕,對於你來說,隻如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王承恩從馬背上一翻下來了。


    旁邊有個軍士想要去攙扶,被他一把推開。


    “讓開!我又不是不能走!”王承恩不滿地說到。


    然後他徑直走到閻應元的麵前,問到:“閻都督,何事?”


    閻應元朝他拱了拱手,指著屏幕上那個實景圖,問到:“王公公可曾記得,這永定門下,是有這麽多民居嗎?”


    王承恩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隨即說到:“這永定門緊靠著天壇,以往的時候,哪裏會容許人們搭這麽多棚子?但是,這滿清會不會這麽搞,咱家就不清楚了。畢竟是胡虜,或許他們喜歡住在窩棚裏呢?”


    “那你看這裏!”閻應元將那張熱成像圖給王承恩看了一眼。


    王承恩一下子便驚叫了起來:“他們在城牆上堆了這麽多人?”


    “不!”閻應元說:“我隻是懷疑,他們埋伏在這裏!”


    王承恩想了一會兒,驚疑不定地問到:“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會故意將我們放進城去,然後和我們巷戰?”


    “對!”閻應元說到。


    “真是歹毒!”王承恩罵到:“果然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自古以來,巷戰都是最殘酷最恐怖的殺人遊戲。


    其對攻方所造成的心理壓力,比之攻城更要艱難十倍。


    破城容易,占領難。


    這就是為什麽,在原本的曆史上,清軍屢屢屠城的原因所在。


    漢人殊死抵抗,清軍難以占領,到了最後,往往不分青紅皂白,全數殺了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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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屠得多了,再將史書一改。


    於是這等暴行,全都成了清軍的赫赫武功。


    “隻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閻應元說到:“若這是遼陽,滿城都是建虜,巷戰自然有得打。可這是北京,城中漢人沒有七成,至少也有一半吧?清軍拿什麽來和我打巷戰?”


    “呸!”王承恩罵到:“那些漢人早降了滿清啦!一個個對咱們比那些真韃子還狠呐!屠城吧!沒說的!轟它娘的!”


    王承恩極力攛掇著閻應元開炮屠城。


    “別怕,閻都督!若是打爛了京城,往後陛下怪罪下來,自有我一力擔待!功勞全是你的,罪狀你統統推給我就行!”


    這一番言語,倒也顯得王承恩頗有些擔當。


    至少,他沒有兩手一攤,問閻應元:“該怎麽辦?”


    不過以他的身份,雖然並未掛著個監軍的名頭,但他要自告奮勇地來監軍,還真是誰都攔不住。


    甲申年年初,李自成進京的時候,崇禎皇帝一口氣往外麵派了十多個監軍。


    其中也有敢於任事的,如王承恩今日這般拍著胸脯打包票。


    可是打仗畢竟是一件專業性極強的事情,不是靠著幾個監軍太監腦袋一拍就能打贏的。


    “來人!”閻應元說到。


    “是!”


    “請王公公回去!”閻應元說到。


    “……”,親衛猶豫了一下。


    “還愣著幹什麽?請王公公回去!”閻應元大吼了一聲。


    親衛遲疑地走向王承恩,還沒有開口說話,倒是王承恩先說了起來:“好你個閻應元,嫌咱家礙事了是吧?可有你的……”


    王承恩一句狠話都吐到了嗓子眼,最後冷哼了一聲,朝那個根本不敢靠近自己的小兵吼了一聲:“我自己會走!”


    然後自己單手翻身上馬,打馬回去了。


    ……


    卻說王承恩如抹布一般被閻應元使用過後,又被打發回了中軍營中。


    幾個小太監急忙迎了上來。


    “王公公,怎樣了?”


    “沒什麽大事!”王承恩一抖袖口,說到:“閻都督有一個關鍵地方看不明白,讓我去參謀參謀!”


    “哇!”小太監的眼中冒出了小星星,“之前他們都說王公公武能征戰殺敵,文可安邦定國,小的之前還不信,如今親眼見了,才不得不信了!”


    “王公公真是我輩楷模啊!”


    “厲害!厲害!”


    幾個小太監你一言我一語,直將王承恩誇得飄飄欲仙。他這才體會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魏公公,生前該是何等風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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