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她叫了這麽一聲,哪吒的神情僵硬了片刻,然後才稍稍點了點頭。


    他走過來時還顯得比較從容,這下反而不自在起來,卻仍是強迫著自己保持著那副平靜的樣子。而白榆方才被他一說便下意識直起了身體,這會兒看著哪吒一步步走過來,心下也越發忐忑不安。


    雖說她本來就是打算主動上門去跟哪吒問個明白的,可潛意識裏還是想盡可能地拖時間,這下別人直接上門了,盡管也算是免去了一定程度上的麻煩,可這實在是……


    “我向你吩咐帶我去住處的……那位姑娘,”說到“姑娘”的時候,他明顯有所遲疑,猶豫了幾秒後才勉強這麽說道,“問了你在何處,於是便來這裏找你了。”


    “這樣啊……”


    白榆總覺得現在的氣氛怎麽看怎麽尷尬,她一想到之前黃喉來找她時說的話就更是如此,她也還沒忘剛才拆出的那個包裹,以及裏麵被她摔過一次的李靖的牌位。


    “正巧我也有話想說,”她掛起笑容,側身把門口的位置讓出來,“光在這兒站著也不太好說話。”


    她自己隨後便往裏退了退,站在了臥房內的桌子旁邊,那裏正好有兩個座位可以容人對坐談話,隻是就這無底洞的局勢而言,能進來的人少之又少,會近身侍候的鴛鴦算一個,地位僅次於老鼠精的黃喉也勉強能算一個,隻是就算是這兩人,進來的次數也極少。在白榆來之前,桌上的茶具本來也是放在邊角上積了灰的,可見得這布置完全是個擺設。


    白榆做出了禮讓的姿勢,哪吒卻在房門前停住了步伐。


    “這……恐怕有失妥當。”


    他已經全然失去了冷靜的模樣,看上去有些緊張,白榆甚至覺得自己在他耳朵上看見了淺淺的紅色。


    哎?


    她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哪吒到底在介意什麽。


    身為一個現代人的白榆對古代這種男女之別也沒多敏感,更別提哪吒現在還是個兄長之名……她之前不願意讓黃喉進來也隻是出於她個人的喜好,就算是老鼠精也沒多講究。無底洞這個妖窟裏大大小小的妖怪多少有點遵循人類的禮儀,但實際上除了對著白榆,其他地相處之間都沒怎麽放在心裏,老鼠精更是由於自己練的功法,哪還在乎這點虛名。


    不過,要說萬裏之外的東土大唐也正處於民風開放的時期,隨意出入女子閨房這種事情好像也是挺有失體統的,可話說回來,他們這一個仙一個妖的——更何況這都活了幾百上千年了——介意這種事情幹嘛?


    看到麵上一本正經實際上卻很不自在的哪吒,白榆忽然有點想笑,她現在實在很難將眼前這個少年表現出來的樣子和印象中那個扒龍皮抽龍筋、然後又當上了三壇什麽大神的三太子聯係在一起了。


    “既是兄長,那便不礙事。”白榆說得輕巧,一麵轉過身去,不讓對方看見她現在的表情,她端起茶壺道,“這壺茶舊了,我去讓他們換壺新的。”


    她本意是怕忍不住笑讓哪吒看到,隻是她這番動作落在哪吒眼裏難免讓他以為是又避而與他不談,那聲“兄長”也就這麽失了真心實意。他全然忘了之前那句“我也有話想說”,下意識便上前一步。


    哪吒:“………………”


    他看了看腳下,既然已經走了進來,到底還是歎了口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這下便徑直走到了白榆對麵那把椅子前坐下,讓她連反悔的機會也不剩了。


    白榆其實倒也沒有要收回自己話的意思,她心裏還留著一分提防,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麽個脾性的主。不管她怎麽迫於無奈讓哪吒留下來,他們之間本來就該有個交代。


    她叫來鴛鴦沏了壺新茶,哪吒方才那副表現讓她稍微輕鬆了點——雖然隻有一點。


    給兩人麵前的茶杯都倒了茶以後,哪吒就隻是將茶水沾了沾唇便又放回了桌上,還不及之前那杯酒喝得多。他的眼神在房內遊移了片刻,可也沒有打量得太過,而是就那麽又轉到了白榆身上。


    “……哥,”白榆猶豫半天,到底還是又叫了一聲,看見哪吒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前兩次僵硬得那麽明顯了,“你若是找我有事,那還是你先說吧。”


    他道:“我覺得……也有必要跟你說明我此番前來的目的。”


    白榆也沒想到他還真這麽開門見山,想了想決定也不直接說自己也就是這麽個意思,隻是點了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這本該是一開始便說清楚的,”哪吒單手搭在桌麵上,麵色如常,全然看不出方才緊張的模樣了,“可惜從我到這裏來,一直都沒找到合適的時機,之後本來想趁著在廳內的時候說清楚,不過……”


    他意有所指地頓了頓,白榆也知道他是指黃喉突然闖進來的事。


    “所以便在這時候直接上門好了,我想我不說清楚的話,你恐怕也很難真心答應吧。”


    ……原來你還會想到這一層嗎?!


    說實話,聽哪吒一開始的語氣,白榆覺得他分明就是“你願意回去就回去,不願意回去也得回去”的意思……不過現在看來,他就是這麽想的,隻不過他還覺得要是強行帶回去還是差一層火候罷了。


    “既擱置了我三百年,”趁著他這話頭,白榆大著膽子問出口,“為何偏偏今日上門來讓我……?”


    這不僅僅是白榆一個人的疑問,她覺得要是老鼠精真在這裏,恐怕也是會這麽問的。單就那兩塊被好好保管著的金字牌,白榆就能看出老鼠精對她那義父義兄還是挺有歸屬感的,假如黃喉說的摔牌位的事是真的,老鼠精恐怕在之後也感到了後悔,所以才會用紅布仔仔細細地包了起來。


    老鼠精是一片真心,那他們呢?


    她的義父與義兄又是怎麽想的,從這三百年的冷遇就可見一斑了吧?


    哪吒聞言沉默下來,視線稍稍別開。


    “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我之所以想起倒翻陳年舊事,”白榆沒漏過他語氣中那一點愧疚之意,“還是因為那日在天庭上偶遇某位仙人,得他指點所致。”


    白榆本來以為他會具體說說那指點究竟為何,沒想到他就此點到為止,話鋒一轉說起了別的:“我先前所說因故到凡間來,其‘故’本身就是因為你,聽到些奇怪的傳聞也並非湊巧,而是我有意打探所致。比丘國雖是個小國,傳個消息倒是洋洋灑灑,想要找到這邊來也沒多困難。”


    停頓了幾秒後,他又說道:“不過,帶你回去也隻是我一個人的意思。”


    白榆愣了一下。


    “當然,父王是知道這件事的,”哪吒補充道,白榆總覺得他唇邊的笑意有幾分嘲諷的意思,“事到如今我也就開誠布公地和你說了,畢竟父王那邊的態度,三百年前你就知道了。他如今仍與我意見相左,所以你也可以想象得到,假使你跟我回去,你將會麵臨什麽。但既然有我在,父王他的態度也不會有多出格。”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如來於我有救命之恩,他當年將你的命保下,便是念你還有一顆向善之心,讓我父子二人好好教導你……即便是如來恐怕也沒料到父王會是那般態度,而如今你的所作所為更是與如來的初衷大相徑庭,甚至在我到此處之前還在比丘國胡作非為。”


    他此時的口氣倒頗有幾分兄長責備弟妹時的樣子了,可惜白榆既不是老鼠精,做那些事的又不是她,聽得沒有半點代入感,隻有哪吒的氣場讓她有那麽一些本來不該有的心虛。


    “——隻是我雖這麽說,裏麵也少不得我的責任,”他注視著坐在他對麵的白榆,“讓你受了委屈的是父王那邊,不過我這些年的不聞不問也未嚐不是一種錯誤。當年既然對著如來做了承諾,就算隻為了履行這個承諾,我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到了那時,雖不比你在這洞府中過得自在,可也勉強算是圓了你的初衷。”


    說著,哪吒從椅子上站起,白榆微微仰起頭來,正好和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對上。那一瞬間她仿佛又想起了幾日前正巧和他撞上的時候,隻見得哪吒也是一愣神,了然的神色從他臉上一閃而過,想必也是想到了那日發生的事,再望向白榆時,眼神中又多了幾分勸誡。


    “怎麽樣?”


    他麵向白榆伸出了右手,像是也覺得這時候還繃著臉不太好,嘴角牽出一抹笑來,就是這個笑容忽然晃了白榆的眼睛。


    她逃避似的垂下了視線,看著他伸到她麵前的這隻右手,少年的手指骨節分明而修長,掌心和指肚上長年握住兵器的位置磨出了點薄繭。白榆不知怎的又覺得別扭,正當她想再別過頭去的時候,忽然聽哪吒又接著問道。


    “現在願意與我一同回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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