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微微睜開眼時,神智還不甚清明。


    從那一點狹窄的視野裏,他隱約能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隻是看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麽。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將眼睛又閉上,重新睜開時,眼前又清晰了幾分。


    他剛飲下那茶水的時候,本來還沒發覺到其中的異樣。


    他雖不怎麽動過這裏的食物和飲水,之前唯一碰過一次也是最初來到這裏被招待的時候。既然他是來此處化解些恩怨的,倘若連個樣子都不做做自然不可能達到他的目的。不過哪吒也不全打算是隻做個樣子,他既是單槍匹馬地來到了這裏,盡管也不乏對自己實力的絕對自信,一番真心實意總還是有一些的……隻是那分量究竟有多少,哪吒也說不清楚。


    哪吒自問他是否牽掛這個義妹,始終沒得到明確的答案,若是說牽掛,這三百來年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不聞不問似乎也說不過去;可若說全沒有放在心上,他和他那個幹脆把此事拋到腦後忘得一幹二淨的父王相比好像還是好了一點的。


    三百年前佛祖安排金鼻白毛老鼠精認他和父王為義兄與義父之時,哪吒隻當這是掛名的成分更重,更何況有父王在前,也用不著他去擔什麽教導的責任。之後也沒有產生任何水花,他隻道事情到此便結束了,直到偶然被人點撥,意識到當年事情可能有異,這才想起去問問他父王。


    這不問倒還好,一問反而引起了爭執,到了最後哪吒幹脆一氣之下發了話要將這個“義妹”帶回,這也成功激怒了李靖,父子倆就此不歡而散。不過哪吒倒是不怎麽在乎李靖的想法到底如何,隻是,他可沒有話都說出口去了還不去做的道理。


    更何況想到什麽便去做,這才是他一貫的行事作風。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人間消磨上個幾日既不耽誤正事也不費功夫,倒也沒什麽不可。


    抱著這樣的想法,他便找到了這陷空山無底洞,一路上對其所作所為也有所耳聞,更知其自從下界便改了名喚作“地湧夫人”。這使得哪吒不由得多了點微妙的不屑心理,但換個角度想想,這未嚐不是他與父王當初教導的缺失,如此這般倒也覺得自己非得做點什麽來挽回這過失不可了。


    如果說這時他還是在為自己的一時意氣而行動,到真見到他那在名義上都可能不算是的“義妹”之後,哪吒才真有了點實感。


    他原本以為這麽久以來,又是在發生了那種事的情況下,再見到他時,對方一定會有所不滿,哪料得那“義妹”竟是那等態度。


    接下來的相處間,她也未曾提到過當年發生的事情,若不是哪吒已經從李靖那裏盤問到了她那時的態度,他還真要以為她早就將其置之度外了。與此同時,就算是哪吒的內心也有所鬆動,他終於開始真正有點將她視為接近於家人的存在了。


    起先原本隻是出於賭氣而甚至有點要將對方強行帶回的哪吒意識到了自己的疏漏,開始考慮起了對方是否真的願意……這種事情。


    然而問題並不限於此。


    他家中連他一共兄弟三人,大哥金吒如今是為如來佛祖的前部護法,二哥木叉則為觀音菩薩的弟子惠岸行者。其實倒還有個親妹妹名喚貞英,隻是還不過七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


    ……也就是說,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的三壇海會大神哪吒三太子殿下,其實並不清楚該如何和早已成人的作為“義妹”的“年輕女子”相處。


    留在無底洞可以說是一時興起的衝動之舉,這也同時使得哪吒陷入了一種有點尷尬的境地,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試著以一名兄長的身份來開誠布公地和對方談一談他此次前來的目的。令他算是鬆了一口氣的是,在他提及那件往事的時候,未見她有什麽過激的情緒反應。


    可惜這讓他難免失了點冷靜,直到收回手來時才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唐突之舉,雖看對方並未介意此番舉動,接下來幾日卻也閉門不出、拒不見客。哪吒觀她言行心知自己說辭確實起到了效果,不然憑他那性子怕是早就甩手走人,不過,他確實也隱隱意識到,堅持留在這裏恐怕不僅是因為隻是覺得奏了效這麽簡單。


    從這一番接觸便可以看出,即便是已經過了這麽久的時間,就算依然做出了那等奪人性命的行徑,其也還算是一心向善。


    直到這時,哪吒才真切地體會到他需要做些什麽,以及他能做些什麽。於是他便在聽聞了禁令解除的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到那邊。


    ——然後,在聽到對方親口表達了自己的意願後,由於一時的欣喜喝下了那杯茶。


    對於哪吒這樣的神仙而言,除了偶爾服用一些丹藥或是蟠桃會這樣的場合之外,飲食根本就是不必要的事情,他甚至不記得上次喝茶是什麽時候。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的印象,這茶水的味道平淡無奇,偏偏在須臾之間,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一股邪火就逆著那茶水流下去的方向湧了上來,頃刻間席卷了哪吒的理智。


    隻不過一個晃神,他竟然險些要失去對身體的控製,他牙關緊咬,方才把茶杯放回桌上的那手無意識地在麵前死死攥了起來,試圖借此喚回些許意識。


    偏偏就在這時,他聽見坐在對麵的人開了口。


    “哥……”她語氣有些遲疑,然而這聲音於現在的哪吒而言從各方麵來說都有些不妙,“你怎麽了?”


    哪吒暗自運起了功力,試圖將那股邪火生生壓下去,可不知怎的,兩相衝撞的時候反倒是將其激得更旺盛了些。


    ……是她幹的嗎?


    哪吒隻稍稍一瞥就否認了這個猜測,他識人的眼光並無疏漏,那驚愕的樣子不似作偽。


    但是為什麽中了藥的就隻有他……?


    “不。”


    他有點困難地強自壓著那衝動,事到如今哪吒也大致猜得出加在茶裏的到底是什麽了,隻是這藥效竟然如此強勁,要是放在以往他是絕對不會料想得到的,更何況這還是在他們二人獨處時下藥,下藥者著實是其心可誅。


    “……沒什麽。”


    不論如何,有些事是絕對不能發生的。


    憑著這股意誌,哪吒硬是撐著桌子站了起來,也是幸虧他這幾日都是身著戰甲,不然此時必然是有些難堪。他全然是憑著自己的定力一步步地往門口走去,而就在這過程之中,那邪火也燒得越來越旺盛。


    哪吒的意識愈發朦朧,他最後記得的隻是自己推開門,正想抬腳跨過門檻,身體卻終於不聽他使喚地停了下來。


    哪吒也並非完全喪失了意識,他依舊能感覺得到一些外界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身體的變化。身上的溫度愈燒愈高,哪吒已經很久都沒有遇到過現在這樣的窘境了。


    而事情永遠會發展得比人們預想中更糟。


    似是有誰在耳邊說著什麽,哪吒沒有一點去應答的力氣,他胳膊被誰拉了起來,手腕也被什麽冰涼柔軟的東西觸碰,那短暫地冷卻了他手腕處燒得讓人難受的熱度,使他稍微舒服了些。可這就像是一小捧澆在熊熊烈火上的清水似的,不但救不了急,反而讓那火苗嘩啦一下變得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還要難熬。


    更別提他甚至還能嗅到那似有若無的清香,哪吒搭在旁邊那人脖子上的胳膊下意識緊了緊,有什麽東西正在他內心深處蠢蠢欲動,他是知道要是想緩解身體上的不暢該怎麽做的……隻是……


    他潛意識裏到底還是留存著最後一絲清明,哪吒得以將手臂緩緩放鬆下來,身體被放倒在床鋪上、那人卻在這之後遠離了他時,他一方麵緊繃著的身體終於可以卸去刻意自製而帶來的壓力,再發生更多肢體上的接觸的話,哪吒自認做不到坐懷不亂,不確定是否還能控製得住自己;可與此同時,一麵卻不知為何……有一點遺憾。


    他的意識完全沉了下去,但折磨遠遠沒有結束,許是剛才發生的接觸太過親密,以至於哪吒甚至產生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哪吒同樣也看清楚了,在幻覺中浮現出來的那人的臉。


    ……


    說實話,白榆現在的感覺非常不妙。


    她的劍鋒還抵在黃喉的脖子上,兩人保持著劍拔弩張的姿勢,就這麽看著哪吒一點點從床上支起身子來。她敢打包票,哪吒看向這邊的眼神很是奇怪,甚至於有些暗沉。


    ……怎麽想都是現在這個被她拿劍駕著脖子的家夥的鍋。


    出於某種對危險的感知,以及由哪吒先前的表現和黃喉之前一番話而帶來的猜測,白榆覺得離開這個房間還比較好,奈何現況似乎還不允許她這麽做,最起碼人是在她地盤上出的事的,她還不能輕易就這麽走了。


    她默不作聲地調換了自己和黃喉的位置,劍刃以一種非常危險的弧度從黃喉的血管邊上滑了過去,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剛從床上坐起來的哪吒:“……”


    被白榆擋在了前麵的黃喉:“…………”


    半晌過後,黃喉毫不避諱地笑了一聲,笑聲中聽不出多少感情,他挑釁似的衝著那邊的哪吒開口道。


    “果然不愧是三太子殿下,”他手指探向脖頸,稍稍在劍刃劃破的地方上一抹,冷漠地注視著手上沾染的淺淡血跡,“藥性這麽烈,居然到現在都還能撐得住。”


    哪吒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緩緩睜開,眼神中終是又恢複了些許先前的明亮。


    “……是你下的藥?”


    他聲音喑啞,目光淩厲,白榆總覺得他看著黃喉的眼神就像是看著某隻死不足惜的小螻蟻,這連帶著站在黃喉後麵的她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哪吒這樣……隻怕是要殺了他。


    “是又如何——”


    黃喉的話還沒說完,白榆便一腳踹上他膝窩,伴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黃喉跪倒在地上。他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憤恨地猛地扭頭側頭看向白榆,她則不為所動,手上的劍甚至架得更緊了。


    “帶上你這些年收的手下,”她冷聲道,“從無底洞中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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