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補足睡眠的宿子約早早吃過飯,收拾停當準備去州牧府替換妹妹。


    臨走前,雲知意囑咐道:“和之前一樣,今夜無論看到了什麽,你都不要插手,隻需記在心上回來告訴我事情經過,明白嗎?”


    宿子約先點頭應下,才遲疑發問:“大小姐,早上二公子與那霍家大少爺……”


    “他們應該是看出點端倪了,那盛粥的木桶分量對不上,”雲知意無奈笑歎,寬慰道,“不怪你。事發突然,你行事已經很小心謹慎了。隻是霍奉卿太聰明,也是我太大意。”


    “那,會給大小姐惹麻煩嗎?需不需要我先下手為強?”


    宿子約問得一臉認真,把雲知意給驚笑了:“你想怎麽下手?可別亂來啊!這種事不是江湖幫派爭地盤,可沒有聽風是雨、喊打喊殺的道理。”


    原州兩府相鬥由來已久,對此朝廷不是半點不知,卻始終沒有尋到一勞永逸的根治之法。


    究其根源,就是因為兩府黨爭在明麵上總踩著線來,即便要除掉誰,也會從律法規製上尋求突破口,誰都不會私自動手留下把柄的。


    “明白了,大小姐放心。”宿子約點頭抱拳。


    雲知意想了想,追加一句:“若你今夜看到霍奉卿出入州牧府,尤其不能輕舉妄動。從前你與子碧到我家接我出遊時,他似乎見過你一次。”


    宿子約皺著眉頭回憶片刻,不敢置信:“那是大前年的事了吧?就馬車經過他身旁時照過一麵,能記到現在?”


    雲知意噙笑:“可別瞧不起讀書人的記性。八尺厚的書,讀完過十年還能背個大概呢。”


    *****


    酉時日沉,青山碧天俱染夕陽色。


    傍晚秋風薄寒,溫柔拂過衣擺掠向湖麵,使原本平滑如鏡的淡金色水麵蕩成無數細碎光芒。


    雲知意極目遠眺,雙手來回搓揉輕摩,助玉肌膏更好沁入肌理。


    小梅陪侍在旁,替她捧著裝盛玉肌膏的闊口小藥罐,低聲問:“大小姐為何對宿少俠說,今夜霍家大少爺可能會出現在州牧府?”


    “霍奉卿卷入兩府黨爭遠比我以為的要早,我居然到今日才察覺。若我沒猜錯,上個月在試院密會後,霍奉卿就已答應為盛敬侑所用了。”


    雲知意貝齒輕齧著口中半軟的薄荷蜜丸,哼聲輕笑。


    “我沒有同意與盛敬侑合作,他卻也沒放棄從我這裏打探線索。今日霍奉卿大概是奉了盛敬侑之命,特意前來確認我動向的。”


    小梅聽得目瞪口呆。


    雲知意轉頭笑望她:“很難懂?”


    “奴婢駑鈍,沒聽明白。”小梅慚愧地低下頭。


    “駑鈍這件事,你大概是隨了我。我也是在早上他和言知時走後才想通的,”雲知意以舌尖抵了抵口中蜜丸,“你想想,這些年哪次不是我色厲內荏地逼到言知時跟前,他才勉強寫兩張字紙敷衍我?這回竟轉性了,一次交來十頁。”


    雖然照樣潦草敷衍,從墨跡來看卻不是早上臨時寫的,更像昨晚就寫好備用的。


    “可、可二少爺說,是言大人讓他來交功課的啊!”小梅震驚到磕巴了,“他若說的是假話,您隻要一問、一問言大人,這不就被揭穿了?”


    “你覺得,我會因為這點小事去問父親嗎?”雲知意篤定嗤鼻,“霍奉卿拉著言知時,合夥將我算得死死的。”


    “霍家大少爺不是……替您同窗帶話來的嗎?”


    “又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消息,隨意遣個霍家小廝來傳就行的。他大費周章借這由頭親自來南郊,莫非是因為半個月不見,對我思之如狂?”


    雲知意笑出了聲:“我猜,盛敬侑大概一麵派了人盯州丞府官差,一麵派霍奉卿來我這裏打探形勢。霍奉卿拉上言知時,是為了確保絕不會在我這兒吃閉門羹。我再如何,也不至於大清早將親弟弟關在門外吧?”


    盛敬侑既能坐原州牧這位置,便絕不會是個草包。


    他既知道了雲知意是“黑市賭檔案”的查案誘餌,隻要在關鍵時刻確認雲知意的動向,再比對官差們在城中的行動,就能大致猜出黑市賭檔案何時收尾。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務虛玩計、謀篇布局這一套,她真是誰都玩不過,永遠慢別人半步。


    小梅還是想不通:“可是,以二少爺那性子,怎麽會乖乖任霍家少爺擺布?”


    “八成被霍奉卿逮住什麽把柄了。倒也不妨事,我隻要這案子能順利了結,別的不重要。”


    這案子最多再三五日就能結,隻要期間盛敬侑沒出什麽意外,就算事後被人知道她身邊有宿家兄妹,也生不出什麽風波。


    “對了,雍侯世子幾時啟程離京的,有消息嗎?”雲知意問。


    “雍侯世子與府中派給您的人同時離京。不過,他是乘自家船走的水路,料想會比咱們的人先到鄴城。”


    小梅早前是雲知意祖母跟前的人,她口裏的“府中”自是指京中的雲府。


    “若近日瀅江無大風浪,雍侯世子約莫中旬前就能在南河官渡靠岸。屆時大小姐是否前去相迎?”


    雲知意道:“不必。他是盛敬侑呈帖請來觀禮‘送秋宴’的貴客,和我沒相幹。”


    眼下沒旁人在,小梅說起話來也沒太大顧忌:“怎會沒相幹呢?若不是您托了六爺從旁相勸,雍侯世子哪會應盛大人之邀?盛大人自己心中不會沒數的。”


    被小梅稱做“六爺”的,便是雲知意的親叔叔雲孟衝了。


    雍侯世子是個不出仕的閑散妙人,他性情有些古怪,萬事隻隨心意,不太看誰人麵。若無雲孟衝與雍侯世子的那份忘年交情,就光靠盛敬侑那張請帖,雍侯世子會搭理他才怪。


    雲知意笑道:“我叔與雍侯世子是朋友,我以晚輩禮去迎倒也合情理。但我既要給盛敬侑送這人情,就沒必要去搶他州牧大人的風頭。若當眾落他麵子,送人情倒送出仇怨來了。”


    小梅轉念一想,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忽地笑了:“大小姐好像一夕之間沉穩許多,從前您可不管這些人情世故上的彎彎繞。”


    雲知意自嘲笑道:“年少輕狂嘛。所以吃了不少暗虧,自己還傻不愣登沒個知覺。”


    *****


    天幕墨黑之際,宿子碧就被兄長換回來了。


    她很興奮,一奔到雲知意麵前就沒頭沒腦地咋呼開了:“今日城中簡直是暗流湧動一鍋粥!”


    “怎麽回事?”雲知意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州丞府烏泱泱一大堆官員,天沒亮透就捧著卷宗在州牧府外排隊堵門,說是有許多公務要請州牧大人定奪!盛大人最初好像是要親自出去辦什麽事,被這堆人纏得沒奈何,隻能憋屈地退回去了。”


    宿子碧手舞足蹈地說完經過,不解笑問:“知意你說,他們這是為什麽啊?”


    雲知意稍作思忖後,笑硪簧骸盎鼓芪裁矗課藝獗囈顧忱謔卸牡蛋複詠袢湛季妥急甘脹葚└率14促c鍪智攔Αk搶戀貌率14促Щ嵩趺醋觶饜越退娜碩略諡菽糧凇!


    堵他個寸步難行,縱有絕世妙計也隻能坐地空想,幹脆利落又沒什麽把柄。


    畢竟台麵上堵門的理由是公務所需,那叫一個冠冕堂皇,盛敬侑就算看破也隻能生吞下這悶虧。


    宿子碧聽得咋舌驚奇,末了又忍不住忿忿道:“這些官老爺怎麽回事?成日裏不忙著為百姓思量正事,淨這麽勾心鬥角,有意思嗎?”


    “或許,有吧。”雲知意苦笑垂睫,輕輕轉動著右手腕上的玉鐲。


    上輩子她就不勾心鬥角,一心一意為百姓思量正事,結果死到臨頭時卻被痛罵為“狗官雲知意”。嗬,多有意思。


    雲知意哂笑自語:“或許我該抽空去找個大夫把把脈。”她懷疑自己腦子可能有什麽問題。


    死過一回都不長記性,還是走了同樣的路,真是世間難尋的蠢貨啊。


    *****


    子時,州牧府內。


    身著巡城衛甲兵服的霍奉卿站在盛敬侑麵前,目光清冷地直視著這位名義上的原州最高主事者,半點不見卑下畏怯。


    盛敬侑對此並無被冒犯的惱怒。


    他初來原州不了解本地掌故,得不到大多數官員真正支持,百姓對他更是陌生到幾乎一無所知,萬事都無從下手。


    他找準霍奉卿,是因其在庠學裏出類拔萃,也是看重霍家世代在原州土生土長,且霍奉卿已故的祖父霍遷也曾任過原州牧。


    當初在試院第一次麵談後,盛敬侑就很確定,這小子對原州的民情人心看得比尋常人透徹,這有助他少走彎路。他既要用人,自得寬容對方的年少傲氣。


    “我早告訴過您,不必糾纏黑市賭檔案,您偏不信邪。”霍奉卿冷冷輕笑。


    “您今早是想親自調人強行接手這案子吧?結果呢?被州丞府的人堵得連門檻都沒邁過。您信不信,就算今早他們沒來堵門,您親自出麵,也調不來任何人。”


    州牧這官在原州就是個擺設,官民都不買賬,誰都有法子推脫他的命令,還不會留下破綻。


    “調不調得來,我總得試試吧?”盛敬侑不是聽不出他話裏那淡淡的嘲笑,卻沒工夫計較這些。


    “你也親自去確認過了,雲知意今早天不亮時出過一趟門。隨後州丞府的人就來堵我,同時有官差微服出現在城中好幾處地方!事情很顯然和我的預判一致,此案收網就在近幾日。若我再不能有所動作,這案子就要結在州丞府了!”


    “那就讓它結在州丞府,”霍奉卿嗓音從容平淡,“恕我直言,經過今早被堵門的事,您對原州兩府之間的實力懸殊程度,還是認識不夠。”


    “你小子看著斯文,骨子裏卻孤傲難馴,狂得很啊,”盛敬侑氣笑了,“什麽意思?說我蠢?”


    “這話可是大人您自己說的。”


    霍奉卿沒事人一般,不疾不徐道:“州丞田嶺將原州各大實權機構把持極穩,您此時根本沒有強力羽翼。若上來就撕破臉硬碰硬,之後便會像所有前任州牧一樣,處處受鉗製,再無一道政令出得了這府門。”


    盛敬侑不是沒看明白這局麵,隻是一時尋不到別的突破口,這才起急想咬住黑市賭檔案。


    本地官員抱團太緊,他這新官就是個空架子。


    官員這頭無從下手,他就迫切需要一樁實績來爭取民心。


    如若不然,官場無人聽他號令,百姓對他也冷漠甚至不知,後續他便什麽也做不成,說不得哪日就被人尋到理由趕下台,灰頭土臉滾回京。


    “我一開始就說過,此案的功勞名聲您是搶不來的。眼下已近收網,這案子您就別打主意了,讓州丞府去順順當當結案。”


    霍奉卿很冷靜:“您的眼光該放在月底的‘送秋宴’,以及雍侯世子。”


    這些道理盛敬侑都懂,隻是人性如此,總要撞撞南牆才甘心。


    “罷了,就聽你這句勸。我不阻撓這案子,或許還讓他們對我少些防備抵觸。”


    不過,對於霍奉卿提到的雍侯世子,他麵上就浮起尷尬難色了。


    “當初呈帖拜請雍侯世子來坐鎮‘送秋宴’,隻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沒料到他會應得這麽痛快……”


    霍奉卿恍然大悟:“所以,您意外請來這尊大佛,卻沒盤算好該如何‘用’他,使他的到來成為您初立民望的助力。”


    “知道就行,說出來做什麽?有沒點眼力見兒?!”盛敬侑惱羞成怒地白他一眼,卻又笑了,“聽你這意思,你有法子?”


    霍奉卿點點頭,伸出手去攤開在他麵前。


    盛敬侑眼神古怪地瞟他一眼,從袖袋裏摸出個闊口小瓶子,放到他掌心:“你這小子真的很有問題。敢和我談條件,卻隻要這麽個小瓶子?”


    “私事而已。盛大人無需好奇。”


    霍奉卿的這個答案讓盛敬侑眉梢動了動,神情玩味。


    上個月那場預審考,學子們入場時都需經過搜身關卡,將無關考試的物件留在搜身處。


    有些小東西不緊要,考生們離場時或許忘了,也或許懶得再繞路取回,便留在小吏們那裏隨意處置。


    早前霍奉卿提出,必須要找回這個瓶子才答應提前幫盛敬侑做事,這讓他狐疑許久。


    當他的親信好不容易從一堆即將被扔掉的雜物裏翻出這瓶子,他立刻找人驗看。


    驗看的結果讓人一頭霧水:就是個尋常瓶子,瓶中殘留的一點點幹涸膏體隻是姑娘家愛用的玉肌膏而已。


    雖說鄴城能用得起玉肌膏的人家並不算多,但兩隻手也數不完。盛敬侑實在想不明白這瓶子有何玄機。


    雖覺古怪,但他眼下也沒心思細琢磨這點小事,當即催促道:“說吧,雍侯世子到底該怎麽‘用’,才能讓我這州牧大人在鄴城百姓麵前露個大臉?”


    霍奉卿接過瓶子握在掌心,麵色坦然似白棉,出口奸計卻黑如墨:“雁過拔毛,坑他撒錢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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