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意將雙手背在身後, 歪頭覷著霍奉卿:“你雖在集瀅旁觀, 但我猜,你們提前在上遊做了些事, 對嗎?”


    霍奉卿衝她輕眨眼尾, 微抿的薄唇揚起淡淡笑弧,算是默認。


    雲知意猜的沒錯,這些日子霍奉卿隻是沒對集瀅做什麽, 卻並非什麽都沒做。


    當初他與盛敬侑從槐陵回到鄴城,接到瀅江沿岸洪災的消息後,兩人召集州牧府幾位重要官員,經過一番商議研判, 最終選擇在大方向上和州丞府一樣謹慎行事, 沒有貿然發出會引起民眾恐慌的疫情警示。


    但盛敬侑接受了霍奉卿的建議, 以州牧身份發出一道通令,命上遊各城派治安吏在通往集瀅方向的官道上新增關卡,嚴格管控每日前往集瀅的人數。


    此舉是為防備若上遊疫情真的爆發,百姓不至於突然徹底無序湧向集瀅;同時也在旁敲側擊地提醒上遊各地官府, 可能會有瘟疫出現。


    隻不過, 原州各地向來隻認州丞府。州牧府這道增設關卡的通令發出後,僅三個鎮執行。


    當六月底疫情真的爆發後, 這三鎮新增的關卡迅速應變,將每日通過官道前往集瀅的人數嚴控至三十以下,此舉對集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若無此前情,如今擠在集瀅城外的人數規模早就破萬。


    眼下正逢汛期, 集瀅縣府大半人手都要耗在堤壩上做防汛事務,如果在瘟疫初期擁到集瀅的染症者規模就破萬,以縣府當前左支右絀的治安力量,無疑是螳臂當車。


    那樣的話,瘟疫在集瀅的傳染速度將呈烈性倍增,整個縣在七月初就會陷入真正的絕境,根本不會拖到現在。


    霍奉卿謀局向來會有一條不易為人察覺的柔軟底線,這也是雲知意雖與他有分歧,卻從不曾真正對他失望的原因。


    *****


    雲知意是在北城門附近見到田嶽的。


    他容色疲憊、胡子拉碴,身上官袍也略顯髒汙,不知幾天沒有休息。


    之前連日大雨導致瀅江水位暴漲,集瀅縣府許多官員都被撒出去忙加固防洪堤之事;可緊接著就開始大量湧來瘟疫染症者,猝不及防的集瀅縣府麵臨火燒兩頭,大小官吏個個疲於奔命,盡力維持局麵。


    此時此地,田嶽實在也講究不上什麽繁文縟節了。


    他頷首致意後,嗓音沙啞道:“城門衛說有位姑娘聲稱可稍緩集瀅之困,要當麵與我說。沒想到是你。”


    雲知意淺笑輕歎:“不廢話了。州府那頭是否已有馳援集瀅的動作?你們縣府目前有無把握控製局麵?需不需要幫忙?”


    田嶽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啞聲低笑:“聽說你今年隻領了待用學士牌,怎麽這話卻問得好像是我的上官一般?”


    上輩子我是你上官的上官。雲知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腹誹,神情愈發嚴肅:“別打岔。什麽時候了還計較這些?若你們有需要,我多少能幫上點忙,你知道的。”


    田嶽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不自覺就脫口而出:“自然需要幫忙。醫藥、糧食,甚至於維持城內城外秩序、穩定人心的治安吏與官員、加築防洪堤壩的人手,無一不緊缺。”


    城外的人不止需醫藥,還得吃飯。


    關城門之後,集瀅縣府倒也沒讓那些人在外自生自滅,除每日安排城中醫者出去診治幾十個人之外,還開了官倉為他們提供簡單粥食。


    但隨著城外的人日漸增多,如今又還未到秋收,官倉現有存糧已撐不了多久。


    待官倉見底,就隻能從城中米鋪、商家強行征糧,那又會形同從城中近十萬人口中奪食。


    到時城裏城外一起亂,那局麵想想就讓人渾身發冷。


    雲知意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這事可曾一並上報?州府怎麽說的?”


    田嶽道:“上報了。可惜如今恰逢瀅江水位暴漲,沿江各地防汛都缺人手。而且,瘟疫者雖大批湧向集瀅,但留在原籍的也不少。各地都在問州府要人手、醫藥與糧食。我爹已命劉長青大人主責此事,劉大人倡議目前安然無恙的不沿江城鎮官府治安吏與官員自願前來幫忙,還設法與各城米糧大商號和醫家行會協商,打算征用糧食醫藥。但進展不是太順利。”


    “不順利到什麽地步?”雲知意再問。


    “人手方麵,此時趕來多少有送死的風險,各城官員們自是裝傻,能推脫就推脫,畢竟劉大人隻是‘倡議’。”


    說到這個,田嶽眼中血絲更紅,啞聲疲憊又無奈:“至於醫藥、糧食,目前僅有鄴城的幾家醫館、藥鋪、米糧商號響應,預計半個月之內送來。但城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鄴城來的這點增援又要分給上遊各地,就算其中半數歸集瀅,顯然也是杯水車薪。”


    田嶺那老狐狸實際把持原州權柄幾十年,倒也不是沒原因的。


    都這種時候了,還隻讓劉長青與各方“倡議”、“協商”,真是半點不肯得罪人。


    “再拖下去會死很多人,這時無論官員人手還是醫藥糧食,就該強行征用調度。這是救命的事!還協商個……”


    雲知意強行憋住已衝到嘴邊的那個粗魯字眼,反複呼吸吐納,穩住情緒後才接著道:“人手短缺這事我暫無頭緒,但醫藥糧食好辦。隻是我不方便出麵,需你跑一趟淮南。”


    淮南與原州相隔數百裏官道,是近國中腹地的四州通衢,富庶繁華非原州這邊境之地能比,臨時調集醫藥糧食遠比原州容易。


    雲知意道:“我就直說了,淮南府程文定在那邊官場人脈厚,緊急幫忙借調大批醫藥糧食絕無問題。”


    見田嶽既驚喜又不敢相信地瞪大眼,她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佩玉,卻捏著絲繩任它懸在半空,並未直接遞給他。


    “不過,這次是問人家淮南府借,將來得咱們州府還。所以你若跑這趟,不但是先斬後奏,還等同打了你親爹的臉。小田大人,你有這膽氣嗎?”


    田嶽愣愣思索片刻後,彎了眉眼,拿走她手中的佩玉。“有啊。”


    *****


    次日,雲知意在官驛飯堂與沈競維一道吃飯時,他突然道:“你昨日去過北城門?”


    “是,”雲知意停筷,眼睫低垂,“心中不踏實,去問問城外的情況。”


    “如何?”沈競維似是隨口一問。


    她如實作答:“瀅江水位上升,縣府怕要決堤,本就已火燒眉毛;又因瘟疫之事聚集在城外的人越來越多,縣府人手、醫藥、糧食全都告急。聽說眼下縣令將人手全撒了出去,連他自己都每日在城裏城外兩頭跑。”


    “你是不是很想去幫忙?”


    沈競維這話讓雲知意驚訝極了,倏地抬頭看向他。


    “看什麽?問你話呢,”他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前幾日已傳訊給樂昌和王紹,他們應該很快會趕來協助防汛。別的事,你覺得你能幫上什麽?”


    吏部從事樂昌、工部從事王紹是此次沈競維巡察原州的左右副使,兩人巡察路線與沈競維不同,但相隔並不遠,若無意外,再三五日就能趕到。


    由這二位坐鎮防汛之事,就他們本身的能力與資曆而言,算是殺雞用了牛刀,但對眼下山雨欲來的集瀅來說不啻於旱逢甘霖。


    雲知意眼眶霎時發熱,卻又有點想笑。


    她強行按捺下心中起伏,抿唇忍了笑意,認真答道:“聽說有三位縣府官吏在城外看管調度聚集人群。我無官職,別的忙幫不上,倒可以去換他們中的一位。他們對集瀅更熟悉,上堤壩或者回城中來能做更多事。”


    “原州畢竟是你雲氏祖地,你無法冷眼旁觀是常理。既你如此急切,我便以個人身份陪你去盯一盯瘟疫那群人,順便教你些事。”


    沈競維淡淡扭臉,避開她笑吟吟的注視,不太自在地咳了一聲。


    “記住,處置瘟疫的首要,是防止秩序混亂。一旦人群失控,再多的醫藥都是白搭。但要防止秩序混亂,這其中有很多易被疏忽的小細節……”


    說了半晌沒聽到雲知意的應聲,他微惱瞪來,漂亮的眸中有幾許狼狽火氣:“教你呢,不好好聽?”


    “聽著呢,正往心上記。多謝九哥提點。”雲知意笑得見牙不見眼,沒有戳穿他的惱羞成怒。


    月初時這人才惡狠狠向她撂過話,宣稱要“等到集瀅哀鴻遍野才會出來救苦救難”,眼下還不到十天就別別扭扭自打臉。


    這沈競維,挺有意思的。


    骨子裏和霍奉卿算一路人,分明知世故,熱血卻未涼。


    *****


    當田嶽拿著雲知意的佩玉出城奔赴淮南求援、沈競維帶著雲知意前往城外協助督管瘟疫人群、樂昌與王紹趕來集瀅幫手防汛事宜,霍奉卿那邊也沒閑著。


    初七那日與雲知意談過之後,他便命人火速趕回鄴城,讓盛敬侑以州牧宣布啟用“緊急事態法令”,動用州牧個人的緊急治權向顧總兵借調軍尉府官兵三千人。


    之後,盛敬侑點顧子璿帶領這些兵馬,一路分撥給沿江各城做管控秩序之用,進一步減少湧向集瀅的瘟疫者。


    同時,霍奉卿還草擬了一份倡議,讓盛敬侑向各城官署發出。這份倡議內容不同於州丞府劉長青之前發出的官樣文章,正文就隻短短兩句——


    【茲有洪汛之患與瘟疫連發,集瀅告急。懇盼諸城同僚共赴時艱。】


    隻是,正文之外附上了雲知意在取士正考時文采答卷上的那首《少年行》最後一段:


    【仗劍為平不義,揮毫以護蒼生。遇國有驅使,縱舍身不問生死;聞路有哭號,雖九死無悔前誌。


    願滌腥風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無哀兮國勿殤,天不老,地無疆,青山知我,不負少年行。】


    這份倡議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回響。


    七月廿一清晨,率先響應州牧府倡議的顧子璿帶領三百軍尉府官兵趕來集瀅;


    當日正午時之前,各城官員共十七人也先後抵達,其中有十人正是今年才通過官考上任的年輕人。


    對大火兩頭燒的集瀅縣令來說,雖醫藥與糧食暫時得不到補充,至少人手問題瞬間得到大幅緩解。


    防汛之事有沈競維召來的兩位巡察副欽使坐鎮,再加上這些毅然而來的年輕官員,之前無暇顧及的許多事終於可以做細化執行。


    城外水神廟前空曠處搭起了簡易的棚子。


    雲知意與沈競維幫著縣府兩名官差,不厭其煩地挨個勸說、解釋,讓染症者與護送其前來的未染症親屬分開。


    染症者們進棚集中,醫者每日出城看診時,便不再有人人爭先恐後、廝打衝突的場麵耽誤時間,每日能得到看診的人數變多了;


    未染症的親屬們進水神廟,每日按次序輪流到棚外,遠遠看望自家染症者,陪著說說話,蔓延在染症群體中的那種絕望與躁動混亂交織的情緒漸漸趨於平緩。


    顧子璿親自帶著百名官兵守在水神廟到城門之間,再將其餘兩百人分去幫助加固堤壩;


    薛如懷等人跟著工部從事王紹、吏部從事樂昌在防汛堤壩上忙得熱火朝天、不舍晝夜。


    城內,霍奉卿協助集瀅縣令坐鎮城中,調度各方,運籌帷幄。


    官庫庫存的醫藥糧食終於有人來清點明晰,分配方案在經過討論後也終於具體到了每人每餐、城內城外。


    開始有官員每日定時入各家各戶,安撫城中驚惶無助的十萬百姓……


    短短數日,城裏城外多了十幾個穿著官袍的陌生年輕人,並非孔武有力的模樣,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可他們的到來使原本已開始陷入混亂的集瀅肉眼可見地重歸秩序。


    集瀅城裏城外的百姓都看到了希望,奔走相告著:州府沒有放棄集瀅,之後一定會有更多官員、藥材和食物趕來救我們。


    希望能激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城中漸漸有百姓主動站出來協助官差,開始自救與互助。


    家有餘糧的就捐出餘糧供縣府統一調配,無餘糧的就出人手力氣幫忙跑腿。


    就連醫家行會的會長也在沈競維的遊說下,發動城中私人醫館、藥鋪以低價甚至賒欠的方式,向縣府半賣半捐部分倉儲藥材。


    雖不能立刻徹底解決集瀅之危,但局麵正在一點點向好。


    七月廿九黃昏,麵有疲憊倦色的霍奉卿忙中偷得片刻閑,站在北城門上遙望著水神廟的方向。


    他的隨行屬官韓康忍不住小聲道:“若小田大人沒能及時從淮南帶回醫藥糧食,最終鬧出什麽岔子……您親自沾手過集瀅事務,定不免平白跟著受點牽連,到時盛大人也不好太明顯袒護您。”


    霍奉卿協助集瀅縣令做了許多事,但多年後若有人複盤集瀅此事,大概隻會津津樂道於他的種種手段,驚歎於他此次的“戰果”,鄙視他在瘟疫初期的冷眼旁觀。


    不會有太多人記得,他也是在關鍵時刻自發為集瀅勞心勞力的一員。


    見他一徑沉默地望著水神廟那頭,韓康為他不平,忍不住又嘀咕:“其實,雖此次您退了半步,但在各地十七位官員應大人倡議而來後,大人此局也已勝券在握。隻待疫情結束後對州丞府發難,咱們州牧府至少能奪回工務署、漕運署、官醫署治權。就算此時不急著回鄴城,您也沒必要親力親為替集瀅做這麽多瑣事。”


    “怎麽沒必要?”霍奉卿的目光一遍遍逡巡遠處水神廟前影影綽綽的棚子,薄唇微翕,沉嗓啞得如被粗糙糖砂抹過,藏了點淺淺笑音,自言自語,“我的小祖宗看著呢。”


    那姑娘自小信的就是“替天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要的是“青山知我”。


    而他就不一樣了。他要的,隻有雲知意。


    他沒法活成她那樣的人,但他可以竭盡全力,做成不讓她失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小阿紫x4、慢慢的曼曼、一溪雲x2、mmm、明湖、梓非渝、tse、星河、木昜x7、西西西、橙子x4、九華、41433872x3、頭頭家的阿紋鴨x9、阿紋家的頭頭鴨、阿梨joyx5、不城、pinkmartini 的地雷


    感謝 吉爾伽美什 的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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