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執茶盞虛虛抵在唇邊, 平靜地瞟了薛如懷一眼:“就算田嶺萬事俱備, 至少當下尚未完成布局,再怎麽樣也不至於明天就動手。你慌什麽?”


    薛如懷灌下一大口茶, 訕訕嘀咕:“也是。我慌什麽啊?”


    其實他的震驚與慌亂完全是人之常情, 隻是在座的雲知意、霍奉卿和顧子璿都過分鎮定,就顯得他特別突兀。


    若要認真說起來,這三人的反應分明才不太正常。


    雲知意將自己早前寫下的那張字紙遞給身旁的霍奉卿, 紙上都是她整理出的事情脈絡與要點。


    霍奉卿與薛如懷不同,本無需旁人掰開揉碎為他從頭捋起,看完這些重點就足夠他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誰都看得出來,對於“田嶺有反心”這件事, 霍奉卿並沒有多驚訝。但雲知意整理出的那些信息裏顯然有他意料之外的東西, 因為他自接過那張字紙後, 眼神就格外專注。


    他一心二用地開口問道:“對了,我方才進來時,依稀聽到你們在說什麽匪幫衝突?”


    經他這麽一提醒,顧子璿回過神來:“對, 知意, 方才你說田嶺有勾結外敵的苗頭,是與兩年前槐陵北山的匪幫衝突案有關, 具體是什麽關聯?”


    趁著霍奉卿還在看那張字紙的間隙,雲知意也將彎月小刀的事情補充了。


    “兩年前槐陵北山發生那次‘匪幫衝突’,北山裏看守孩子的人所用武器,聽起來很像吐穀契人的彎月小刀。”


    *****


    當初幫忙進北山救孩子的邱祈禎常年生活在臨川, 以往上陣殺敵對的也是北狄人,所以沒有見過吐穀契人的彎月小刀。


    早在列國爭霸時代,原州這一帶還是縉蔡兩國交界地那時,吐穀契就曾多次試探著越山入侵,所以雲氏與田氏先祖都曾與之交手過。


    吐穀契人最凶猛的一次入侵企圖,幾乎可以算是傾盡其舉國精銳。


    當時,縉王李恪昭的王後歲姬並數位開國名將兵分幾路,繞過鄴城,從鬆原郡希夷山方向迂回突襲其後方,最終以少勝多,險些全殲了吐穀契主力王屬大軍。


    那一戰,吐穀契可謂元氣大傷,想來也留下了深重陰影,之後竟安分了兩百多年。


    自顧家坐鎮的軍尉府以來,幾十萬大軍常年輪戍北國門一隅,到目前還沒與吐穀契出現過一次大規模戰事。


    這導致原州像薛如懷這樣的尋常年輕輩就隻知隔山有惡鄰,但對惡鄰的具體情況知之甚少。


    但雲家先祖青山君還在原州做藩主的那些年月裏,雲氏府兵與吐穀契交戰不下百回,從對方將領手中繳獲過兩把彎月小刀。


    青山君將這兩把彎月小刀做為戰利品收藏,後來雲氏遷往京中時就一並帶走了。


    雲知意幼年在京中雲府時,她的六叔雲孟衝曾拿彎月小刀給她玩過,還對她講過吐穀契人的種種。


    吐穀契是個半農半牧的邦國,最初是由許多部落鬆散聯合而成,與大縉北境隔山毗鄰,沿山往東又與另一遊牧悍族北狄接壤。


    吐穀契人所占的地盤並不富庶,與得天獨厚的大縉相比,環境甚至稱得上惡劣。


    他們在農牧兩項都處在靠天吃飯的窘迫境地,采礦的手法更是原始粗糙,鍛造兵器所需的鐵,主要靠與北狄人互市交換而來。


    鍛造兵器的精鐵對吐穀契人來說很不易得,所以他們曆來就不像縉人這樣十八般兵器分門別類,一把便於攜帶的彎月小刀能被派上十八般用途,殺牛宰羊、割草刈麥、上陣搏命都靠它。


    雲知意娓娓道來:“……彎月形小刀為吐穀契特有,尋常縉人根本用不慣。不管兩年前在槐陵北山看守小孩兒的那些人是不是吐穀契人,也多少能說明事情與吐穀契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既眼下種種苗頭都指向“槐陵北山是田嶺命門”,而北山裏疑似有人持吐穀契人常用兵器,顯然不能自欺欺人地說隻是巧合。


    今夜她之所以急匆匆將三人找來商量,就是因為對“彎月小刀曾在北山出現”這個線索高度警惕。


    她自幼所受的教導就是不該“誅心論人”,眼下尚無實證,在背後給田嶺扣上這麽大一頂帽子,這讓她有些唾棄自己。


    可線索牽涉著外敵,茲事體大,她不得不做一次誅心小人。


    “我怕的就是,如若有朝一日田嶺突然引狼入室,而軍尉府又沒防備會有內鬼……真不敢想原州會成怎樣的場麵。”


    雲知意以齒沿輕刮唇角,長長一歎,神情凝重。


    “眼下一切都隻是我的推論,還不能輕易將這事當做普通公務擺在台麵上來處置。所以我真正能信敢信的,也就你們三人了。”


    顧子璿和薛如懷都已深刻明白事情有多棘手,此刻各自沉默地思索著,一時無話。


    這事有點複雜,任誰智計通天,也很難眼珠子一轉就想出萬全對策,稍有不慎就會打草驚蛇。若然證據不夠瓷實,被田嶺反咬一口都是輕的。


    雲知意倒也不催促他倆發表意見,畢竟她自己都暫無準主意。


    她還猜不透田嶺用小孩兒試了什麽藥,那些藥是目前最大的隱患和變數,她本就不擅長耍心眼,此刻委實不知該如何著手才能做到萬無一失。


    *****


    “上報朝廷行不行?”薛如懷小心翼翼道。


    他此言一出,滿室沉默。


    片刻後,霍奉卿放下手中那張字紙,從容否決:“沒用。在無確鑿實證之前,即便將這些線索上報,朝廷也不會貿然插手。田氏身份微妙,與原州許多豪強大族的利益盤根錯節,目前田嶺在百姓中的威望又還算穩固,朝廷對田氏投鼠忌器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和田嶺鬥了將近兩年,私底下不知將田家盤過多少遍,顯然知道許多在場另三人不清楚的事。


    聽他這麽一說,大家心中就有了底:雲知意的推測基本是無誤了。


    顧子璿憂心忡忡地揉著太陽穴:“照你這麽說,若沒有如山鐵證,朝廷也奈何田家不得。那我們怎麽辦?就一切如常地幹看著,等田嶺坐實罪行再跳出來?”


    以不變應萬變,這在顧子璿看來倒也是個沒法子的法子。


    “田家能打的人就三千,哪怕他們引外敵在國境上纏住軍尉府的主力,憑他三千人在原州也掀不起太大風浪……吧?”


    霍奉卿淺啜一口溫熱茶水,搖搖頭:“倒也不能幹坐著等。若等到田家將所有布局完成,場麵隨時可能失控。”


    他的語氣頗為平淡,可在場三人卻莫名覺得頭皮發麻。三人異口同聲:“什麽意思?!”


    霍奉卿不答,斜睨向雲知意,眼神幽邃,其下藏了太多讓人看不透的東西。“我餓了。雲大人能賞口飯吃嗎?”


    這個瞬間,雲知意、顧子璿和薛如懷同時生出了打死他的衝動。


    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著吃?!


    *****


    從往飯廳去時,霍奉卿與雲知意並肩,漸漸落後了薛如懷與顧子璿七八步遠。


    雲知意越想越不對勁,低聲問他:“你方才看我那一眼,是什麽意思?就你說餓了之前。”


    霍奉卿稍怔須臾,似是回想起方才所思,唇角淡淡勾起:“我就是在想,雲氏家學實在深不可測,至少在史學上是這樣。”


    雲知意不過循著幾縷模糊的蛛絲馬跡,竟就從古籍、史冊中將事情拚湊得幾近嚴絲合縫。其中有些事,還是他和盛敬侑耗盡心力,追著田嶺極其黨羽查了兩年都沒完全弄明白的。


    “哦,原來那個眼神,竟是霍大人甘拜下風的意思,”雲知意抿住笑唇,“那你現在又偷笑什麽?”


    “沒有偷笑,”霍奉卿目視前方,一本正經道,“我隻是在想,我們的孩子,史學必須辛苦你來教,但算學萬萬不可。”


    雲知意麵上有些燙,不可思議地笑瞪著他的側臉。


    方才談那麽嚴肅的話題,這人竟還能抽空想到“孩子的家學教育”?!


    他的笑意更深,盯著前麵交頭接耳說著話的兩人,忽地扭頭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雲知意唇上偷了一吻。


    趁著雲知意發呆,他重新站直,步子邁得人模狗樣,語氣一派縱容妥協:“好吧,若你非要連算學都一並教,請務必等到我也在場時,這樣我才好及時幫你找補遮掩。”


    話音未落,一記惱羞成怒的粉拳捶在他腹間:“醒醒吧霍大人,你並沒有孩子。”


    “會有的。”他握住雲知意的拳頭,展顏笑開。


    “你還鬧?!”雲知意好氣又好笑地瞪他,“我正發愁怎麽兵不血刃解決田家這事,你……”


    “別愁,有我呢。”他緩緩將長指扣進她的指縫間。


    *****


    大家簡單吃過飯後,索性就在飯廳內接著談。


    霍奉卿看似漫不經心道:“若按我的想法,你們就該當今夜隻是聽了個鬼故事,什麽也別管,獨善其身即可。”


    他抬眸看向雲知意:“也包括……”


    要想兵不血刃地解決田家這件事,風險很大,若證據不夠瓷實,說不得還會反被田嶺摁死。


    若沒有堅定無畏的決心之人,真的沒必要蹚這趟渾水。


    “閉嘴!我除了算學,沒有什麽比你差的。”雲知意明白他是想獨自扛下所有危險,自是強硬否決。


    “哦。”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薛如懷與顧子璿。


    顧子璿不以為意地笑笑:“田嶺三番兩次想借我生事,進而扳倒我父親。就算我這次作壁上觀,他也不會與我為善。軍尉府即將整軍秋訓,我會告知我父母兄姐,讓人設法暗中細探北山詳情。”


    她選擇和夥伴們一起蹚這渾水。


    薛如懷也跟著笑:“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自是與你們站在一處啊。”


    大家年少同窗,如今共在仕途,相熟十幾年,也算知根知底。簡單質樸的三言兩語,就已足夠亮明心中赤誠信念。


    “好,既如此,那就言歸正傳。”霍奉卿也不矯情再勸,看看薛如懷,又看看雲知意。


    “還記得官考之前那年,我們在槐陵過冬的那個客棧麽?”


    二人自是記得,雙雙點頭。


    那次顧子璿並未與他們同行,隻能滿臉茫然,抓心撓肝地等待霍奉卿揭曉謎底。


    可霍奉卿卻不緊不慢地又問:“當時客棧掌櫃的夫人佩戴了一枚異形香囊,還有印象嗎?”


    薛如懷愣愣搖頭。


    雲知意卻是記得的:“因為形狀特殊,我和子碧還問掌櫃夫人要來仔細看過。怎麽了?香囊裏有玄機?”


    她之所以對那夫人的異形香囊印象深刻,是因為香囊瞧著是一朵花的形狀,卻不知是什麽花。


    當時宿子碧還隨口問過,可那夫人自己也答不上來是什麽花,隻說是從打娘娘廟求來的。


    “香囊裏沒什麽玄機,香囊本身的形狀卻有玄機,”霍奉卿這才揭曉謎底,“盛敬侑啟程進京之前,我憑記憶畫了那花的模樣。他帶去京城找太醫署的人問過,前天派親信快馬加急回來告訴我,是吐穀契那邊人為培育出的一種花,叫‘側葉望月蘭’。”


    雲知意和薛如懷都不曾聽過這個花名,登時陷入迷茫。


    顧子璿卻滿眼驚駭地瞪著霍奉卿:“難怪你先前說,‘若等到田家將所有布局完成,場麵隨時可能失控’!這花是做‘提線香’的主要原料!”


    在座都是讀書人,根本不必解釋“提線香”是幹嘛使的,望文生義就能想明白,這玩意兒多半能操控人的神誌。


    在眾人驚駭的神色中,顧子璿整個人漸漸發木:“吐穀契人祖傳擅製詭藥,戰史上有記載,古時有一次他們與北狄軍隊交戰前,曾秘捕兩名北狄將領,灌下提線香後放其歸營……”


    誰也說不明白其中原理,總之那兩名將領在歸營當夜就成了吐穀契人的死士,揮刀屠戮毫無防備的自家士兵。


    就是那一戰之後,北狄人才不得不鬆口,答應與吐穀契開通“互市”。


    “若他大規模用在尋常百姓身上,驅使百姓做肉盾為叛軍開路,我爹總不能下令無差別屠城,”顧子璿僵坐在那裏,兩眼發直,“必須兵不血刃,必須。”


    霍奉卿冷靜總結:“所以,田家這事萬萬急不來,必須從長計議。我們要將方方麵麵都推敲到位,再不動聲色地卡死田嶺正在運作的所有環節,務必做到同一時間齊齊發難。但凡漏掉其中一兩環,他就有餘力反撲。”


    從眼下種種跡象看來,田嶺手中不但有隕星礦、有金冶巨匠素合、有與外敵勾連的跡象,還有詭秘的“提線香”,真真是防不勝防。


    撇開旁的,單隻說那提線香,鬼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存貨、打算在什麽時候用、對誰用。


    在尚未謀劃周全之前,絕不能打草驚蛇,不能輕易將田嶺逼到妄動刀兵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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