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昔搖頭笑道:“早知你吃不了辣,我就不點這菜了。”


    “……”林朝沉默,大概是不想說話。


    正吃著飯,忽然門外傳來許多人喧嘩之聲,十多個清一色服飾的年輕人走進來,小二連忙過去相迎道:“冼家的少俠們這邊請,菜都備齊了。”


    趙昔夾菜的手一頓:冼家?


    如今武林以四大世家為首,分別是洛陽韓家,泉門冼家,江南王家,蜀川唐家。


    泉門是自古人傑地靈之地,世家大族不勝凡幾。冼家更是泉門首屈一指的大戶,據傳祖上曾是朝中大官,後來辭官改號,做了一名儒俠,雲遊四海,最後在泉門定居,自創了一套武功留與後人。


    趙昔和林朝拜訪秦編修家時,他家長子和他們提起了天一閣的近況。天一閣閣主逝世後後繼無人,現在負責監管天一閣的正是冼家人和鬱孤山莊。兩對人馬各派弟子輪流到天一閣守衛,每半個月換一次班。


    趙昔著意聽小二和那些人的談話,提到“輪值”“當班”之語,想必今日正好碰上那半月一次的換班。


    那些弟子在窗邊的位置坐定,小二殷勤地倒茶上菜,趙昔這邊兩人默不作聲地吃完午飯,不起眼地離開了。


    回到陶家的宅子,趙昔和林朝討論一番,決定暫時留在泉門,一來是等秦編修的音訊,二來趙昔對自己那位師叔起了不小的好奇心,他想尋個機會,進天一閣的內部看看沈醉禪的手記。


    於是兩人安然留在陶宅,幼隼慢慢長大,趙昔通曉訓隼之法,便找陶家的工匠做了一副臂甲,開始□□起它來。


    陶璋的減膘也漸漸有了成效,趙昔說到做到,收他為徒。因為人在師門外,不做多的繁文縟節,隻讓陶璋敬了茶,往地下磕了個頭,便算是入門了。


    陶璋要學醫術,趙昔便丟了幾部醫書讓他去背,其外叫他認穴位,練習針灸的手法。


    陶璋初窺門徑,又不是悟性非凡之人,自然笨手笨腳。趙昔可不會總耐著性子給他講解,有時看他四處碰壁,丟下一句“勤能補拙”,出去院子裏訓鳥去了。


    陶璋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低下頭灰心喪氣道:“先生是不是覺得鳥都比我聰明啊。”


    “……”林朝瞥了他一眼。小胖子減下膘之後,五官輪廓明晰了不少,稍稍能入眼了。


    他雖然拜了趙解秋為師,卻不知道自己入的是羅浮。羅浮山在嶺南,避世多年,江湖中鮮有人知,但它的出山弟子,譬如趙昔的師父季慈心,師叔沈醉禪,哪怕一個是萬人逢迎,一個是人見喊打,也都是聞名天下的人物。


    相比之下,依陶璋的資質,要不是趙昔失憶,又覺得自己時日不多,斷不會這樣玩笑似的收他入門。


    陶璋抱著一大堆書卷回住處去了,林朝來到院中,趙昔正托著下巴思量,聽見他來便道:“林兄,你說,給這小東西起個什麽名字好?”


    林朝看了一眼,幼隼已長出新羽,在趙昔手中不斷挨蹭,似是極為依賴他。


    趙昔手指撫了撫它的腦袋,歎道:“我向來不會起名字,一身黑毛,就叫小黑吧。”


    “……”


    林朝默默無語,想起當初明珠起名的時候,趙解秋一口一個“小白”,簡直如出一轍。


    眼見著趙昔對這名字很滿意,打算定下來時,林朝拿過他的手——他舌頭的傷還沒好全——在他手心一筆一劃寫下兩個字。


    “玄英?”


    趙昔在“小黑”和“玄英”之間權衡了片刻,不得不承認後者更好聽些:“那就聽你的吧。”


    隼是猛禽,更是靈物。這幼隼和趙昔朝夕相處,慢慢好像聽得懂他的話似的,趙昔叫了它兩聲“玄英”,它便明白似的,拿喙輕輕啄他的手指。


    相比玄英的靈性,陶璋的表現總是不盡人意,藥書背得七七八八,穴位也記不全。趙昔也不多做苛求,等到他把藥典記了一小部分後,便教他看脈象擬藥方,有時心情好了,還教他一兩個獨門的方子。


    陶家與泉門的眾多世家俱都交好,陶璋縱然想專心學習醫術,也不得不代替家族去應一些世家子弟的酒宴,卻不想碰上他在京城的一個死對頭。


    這對頭姓李,紈絝子弟爭風惹事是常事,不過這兩人家世相當,李家還曾打算將長女許配給陶璋的兄長。要知道李小姐是嫡出,嫁給陶璋庶出的兄長,也算是低就了,誰知被陶璋兄長一口拒絕。李小姐傾心陶大公子已久,說媒遭拒,成了人家的笑柄,傷心不已。她弟弟見長姐受了委屈,這頭就跟陶璋杠上了。


    陶璋煩得很,對請他來的世家弟子道:“早知你請了他,我就不來了。”


    後者好言勸他道:“你不理他不就得了,就當賣我個麵子。”


    陶璋隻得入座,那李公子走進來,因為陶璋瘦了許多,險些沒認出來,等認清楚之後,便出言嘲諷,什麽學陶大公子,東施效顰之類的話。


    陶璋氣得恨不得當場跳起來跟他肉搏,反正這種事他也幹過。但趙昔收徒時跟他約定,他入他門下後,須得修身養性,紈絝子弟那些驕橫惡習一律不能再犯。若讓他聽見風聲,師徒緣分便算是斷了。


    陶璋隻得忍了再三。少年人總是愛爭那一口氣,雖然忍了,但心裏總是憤懣不平。拳頭握了又握,忽然摸到懷裏的紙包。


    這是趙昔教他的一個防身的方子,配好的藥磨成粉末,灑在人身上,可使人痛癢難當。陶璋壞心一起,便裝出一副笑臉,趁和李公子敬酒時,暗中灑了些藥粉在他手腕上。


    李公子一口酒沒喝完,果然滾在地上嗷嗷叫,陶璋暗笑不已,可眼看著李公子翻來滾去,唔裏哇啦地亂叫,又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不禁思索起來。


    李公子的小廝嚇得不行,連聲叫道:“請溫先生來!請溫先生來!”


    陶璋回過神,雖不知這個溫先生是誰,但萬一露餡了總不好,於是偷偷帶了小廝準備跑路。


    剛下了樓,沿著庭院的遊廊往外走,忽然一隻手從後襲來,輕輕鬆鬆提起陶璋的後背衣裳。陶璋的小廝張嘴要叫人,被那人隨手拿了樣東西打在脖頸上,立刻暈了過去。


    陶璋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他拎到了假山後麵,扔在地上。


    四周僻靜無人,陶璋瞪著眼前繡了雲紋的袍角,哆哆嗦嗦道:“你,你幹什麽……”


    那人一腳踩在他肩膀上,用懶洋洋的語調道:“小胖子,李鬆茗身上的‘避塵’是誰給你的?”


    “避塵”是那藥粉的名字。陶璋猶豫再三,那人腳上便加了兩分力,陶璋頓時覺得肩胛骨疼得要碎了,忙道:“是……是我師父給我的!”


    “你師父?”那人輕笑一聲,問道:“師父姓孫,還是姓趙?”


    陶璋不曉得他是何來曆,不想牽扯到趙昔,便故意道:“你怎知我師父姓孫?”


    “孫訥的徒弟?”那人語氣陡然一冷,“孫訥已經叛出羅浮,羅浮門人見者殺之!你既是他的徒弟……”他打量了陶璋幾眼,“我便砍下你一隻手,以儆效尤,如何?”說著佩劍出鞘,劍鋒直指陶璋的小臂。


    陶璋嚇得魂飛魄散,連連道:“我不是!我姓趙,我師父姓趙……”


    “名字呢?”


    陶璋吞咽了一下:“先生單名一個昔字。”


    “趙昔?……”那人輕笑兩聲,放開陶璋命他起來,“他現今人在何處?”


    陶璋勉強爬起來,看了一眼那人的模樣,劍眉星目,長身玉立,卻是個一等一英俊瀟灑的美男子。


    陶璋壯著膽子回問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笑道:“你帶我去見你師父,自然就明白了。”


    陶璋懊悔得不行,且不說趙昔會不會因此將他逐出門外,他若真將此人帶回家裏,萬一他是先生的仇敵呢?那他豈不是引禍上身?


    那人眯起眼睛道:“小胖子,可不要耍那些小聰明。”


    陶璋沒奈何,隻得老實在他前麵出了酒館,一路上想繞路逃脫,走了一大圈,以為把人甩脫了,一抬頭,對方就站在自己五丈開外。


    那人很不耐煩道:“看來非得切下你一隻手來,才算教你個乖。”


    陶璋看著寒光閃閃的長劍,抱頭欲哭無淚道:“不敢了!不敢了!”


    陶宅,林朝正在自己的房間裏打坐冥思,忽而眉頭一蹙,睜開眼,抓起身旁的佩劍,閃身來到趙昔的房間外。


    房間主人本該早已入睡,此時卻點起了燈,兩道人影投射在紙窗上,細碎的話語聲傳來。


    “你怎麽……這幅樣子……”


    “我……”


    林朝一把推開門,卻見趙昔一身中衣坐在桌旁,手腕搭在桌麵上,被另一個人緊緊握住。


    趙昔聽見他進來,起身道:“林兄。”


    另一個人亦起身道:“這位是?”


    趙昔道:“這是我在戲蒼山認識的一位朋友,曾多番助我脫險。林兄,這是我溫師兄,溫石橋。”


    林朝目光清冷:“你記得他?”


    趙昔歎道:“見麵之前不記得,見麵之後,許多從前的事都想起來了。”


    溫石橋眯了眯眼道:“是我怠懶,一年沒有聯係你,你竟出了這樣大的事。”他打量著林朝,“我師弟一路多承閣下照拂,敢問閣下何門何派?”


    他目光掃過林朝臉上的薄鐵麵具,方才林朝推門之前,他竟絲毫未曾察覺,此人武功如此不尋常,怎麽會和趙昔同路相伴?


    “‘靈犀劍客’溫石橋。”林朝不答話,淡淡道,“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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