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門人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聖手”季慈心的三個徒兒,唯有趙解秋是宋繹見過本人的。


    趙解秋十歲時身中奇毒,被季慈心交給宋老盟主帶往夢周山山腳的地底洞穴中,用那裏極寒的鍾乳床鎮壓毒性,也是在那裏,他第一次見到宋繹。


    季慈心安頓好小徒弟後,就帶著大弟子溫石橋四處探訪,每年回來那麽兩三次,試著用在探訪途中搜刮到的各種古怪藥材為小徒弟解毒。溫石橋比趙解秋大五歲,趙解秋直至十六歲身上的毒才完全清幹淨,那時“靈犀劍客”已經名動江湖。


    溫石橋十幾二十歲時,對自己這個小師弟不怎麽喜歡,畢竟趙解秋每回解毒用的藥材,都是他不要命地擒殺各類猛禽,潛入蛇蟲環飼之地,或是和各路人爭搶得到的。


    辛辛苦苦弄來,給那小子吃了,不中用,又要去弄別的。


    他還記得趙解秋是師父某回外出遊曆後帶回來的,整個人瘦骨嶙峋,看著也才六七歲大,季慈心說他中了一種稀世難見的熱毒。溫石橋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季慈心便摸著他頭笑道:“意思就是,就算是師父我,也沒辦法立馬解開他的毒,你恐怕要有一個小師弟了。”


    溫石橋瞪大眼睛,他可是劈了一個月的柴,把厚厚一本《藥王決》背得滾瓜爛熟才入的羅浮。這小鬼就因為生了一種他師父沒見過的病,就能做羅浮山的弟子了。這前後對比差異也太大了。


    這廂他還在震驚之中,那廂瘦弱得跟顆豆芽菜似的小孩子已經乖覺無比,從床上爬起來就向季慈心磕了一個頭:“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溫石橋鼻子裏嗤了一聲,瞥眼看那小孩的模樣,麵黃肌瘦,唯有一雙眼睛,明亮得像秋雨後的池塘水麵。


    季慈心也注意到他那雙眼睛,歎了口氣,手掌撫過他頭頂道:“你姓趙,就叫趙解秋吧。”


    季慈心一邊醫治趙解秋,一邊教他醫術,花了足足六年。等趙解秋的毒解了,溫石橋的負擔沒了,就接過師父賜給他的劍,闖蕩江湖去了。


    再見到趙解秋時,發現他一改纏綿病榻時的其貌不揚,成了個麵如冠玉的青年,掛著迷惑人的溫和笑容,一口一個“師哥”。


    溫石橋沒別的毛病,就喜歡以貌取人,幾聲“師哥”喊得舒服了,也就不在意以前因為這小子吃的苦了。再說師父前幾年又收了孫訥,此人性格乖張,目無尊長,相比於他,趙解秋實在再省心不過了。


    過往如走馬燈,或許是他們見得太少,總覺得事事都還在昨天。


    溫石橋抓著趙昔的手腕,從他腕骨的經絡一路摸上去,皺緊眉頭道:“你可真行,當年那麽多藥材養好的身體,又給糟蹋成這個鬼樣子。”


    他又看著趙昔的眼睛,從前跟一泓秋水似的,此時卻黯淡無光,看得人心煩難受。


    趙昔麵露慚愧,他如今落魄至此,實在對不起教養他的師門:“師兄……”


    溫石橋摸了摸下巴,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林朝:“你以前可都叫我‘師哥’的。”


    趙昔不明白師兄和師哥能有什麽區別,不過還是改口道:“師哥,你來泉門是為什麽事?”


    溫石橋道:“京城李尚書家人請我來的,我欠他家一個人情,據說是想請我做個和事佬,幫他家化解和鬱孤山莊的恩怨。”


    趙昔訝異地挑起眉:“你和鬱孤山莊的人有來往?”


    溫石橋笑道:“他們莊主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怎麽,你也有事找他們?”


    趙昔道:“我……”剛想說進天一閣的事,林朝忽然打斷他道:“時候已晚,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趙昔才發覺自己光顧著跟溫石橋說話,把林朝給冷落了。


    他看了看林朝,覺得他沒什麽不耐的表情,但仿佛就是能感受到他身上不同於往常的絲絲冷意。


    趙昔一想,讓人家大半夜站著這兒聽他們絮絮叨叨的確不妥,便要溫石橋先回自己住處,明日再聚。又想起溫石橋忽然找到這裏,也不知是通過誰知道了他的下落,便問道:“師哥,你是怎麽找過來的?”


    溫石橋道:“我陪李家人赴宴,碰巧遇上你那個徒弟。不是我說,你這個徒弟又蠢又笨,長得還不出色,你怎麽就看上他了呢?”


    趙昔啞然。其實按理說,陶璋一無出色的資質,二無和他過深的交情,他就這麽答應了他的拜師請求,也未免太草率。況且他和陶璋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麵,陶璋給他的印象還不怎麽的。


    但牡丹寨外,陶璋一見了他,便一口一個“先生”,倒是勾起他心中那個和他共過生死的少年的影子。


    哪怕那場同生共死有韓音故意設計的部分,但當心頭那口氣過去,趙昔也不得不承認,在他孤身一人的時候,是韓音給了他慰藉和幫助。


    即便欺騙和背叛不容原諒,可是不妨礙趙昔在聽到陶璋喚他先生時,動了一絲惻隱之心。


    想到這裏,他笑了笑道:“我入門後那幾年,不也什麽都幹不了,還是個讓師父操心的大累贅嗎?”


    溫石橋想到那時臥病在床的趙解秋,雖然麻煩又沒用,但總歸聰明安靜,比陶璋可強多了,不由冷哼一聲,道:“我也懶得夜裏趕回去了,就在你這湊合一宿吧。”


    林朝的額角狠狠跳了兩下,脫口而出道:“不行。”


    溫石橋立即反問道:“怎麽不行?”


    趙昔聽這兩人有些劍拔弩張的架勢,忙道:“這也罷了,林兄你就回屋休息吧。我讓師哥在我這屋湊合一晚。”


    他會錯了意,以為林朝不願意和人同寢。溫石橋和他是同門師兄弟,自然沒有讓他和別人擠一張床的道理。


    林朝的唇線抿得緊緊的,又道:“不行。”


    溫石橋冷笑道:“我們師兄弟睡在一處敘敘舊,有何不妥?林少俠管得也太寬了。”


    林朝對上他打探審視的目光,慢慢道:“溫師兄大晚上地上門,怎麽好讓你和趙昔擠在一起。”


    溫石橋冷笑一聲道:“這就不勞煩你操心了。”溫師兄?師兄是你能叫的嗎?


    真正一頭霧水的還是趙昔,他不明白這兩人既無什麽利益衝突,又沒有仇怨,怎麽就針鋒相對起來。


    雖然溫石橋是他自己人,但和林朝同路這麽久,少見他有這樣對一件事十分在意的時候,趙昔不免心中奇怪,一時倒也沒出言幫誰。


    溫石橋不耐道:“林少俠是什麽意思?”


    林朝抱著劍,往趙昔床榻上一坐道:“我的意思,是請溫少俠去我房中歇息一晚吧。”


    溫石橋瞪著眼睛,沒想到此人態度冷冽,行動起來居然十分無賴。


    趙昔抽抽嘴角,這深更半夜,兩個大男人,居然為了誰跟誰睡吵起了嘴架,說出去可真夠丟人的。


    歎了口氣,接著說和道:“既然這樣,林兄也是一片好心,師兄你就暫且去林兄的屋子休息吧。”


    溫石橋目光掃過這兩人,心中生起一股怪異的感覺,勉強“哼”了一聲道:“他的屋子是哪間?”


    趙昔笑道:“是南邊的廂房。”


    溫石橋甩袖出門而去。趙昔吹了燈,回到床邊,脫了鞋,對坐在那一動不動的林朝道:“林兄,我就睡裏邊了?”


    林朝“嗯”了一聲。趙昔便在裏側躺好,閉眼了一會兒,忽然道:“林兄,你似乎對溫師兄……頗有忌憚?”


    林朝道:“他貿然出現與你相認,我難免有幾分懷疑他的來曆。”


    趙昔歎道:“這也有道理。”


    林朝道:“你隻與他見了一麵,就想起和他的往事了?”


    趙昔道:“我想起十幾歲那會的事了,我中了一種棘手的毒,師父和溫師兄一直在照顧我。”


    林朝身體僵了僵,道:“你還記得那時你在什麽地方嗎?”


    趙昔眼皮動了動:“不記得了……夜很深了,林兄你也睡吧。”


    林朝應了一聲,趙昔的呼吸漸漸均勻。朗夜的清輝灑進窗內,林朝伸手取下那張覆蓋了他大半張臉的麵具,露出線條優美的輪廓。


    第二天清晨趙昔緩緩醒來,先摸到一把冰涼柔滑的頭發。手感很好,他忍不住多摸了兩把。


    “你醒了?”


    聽見對方冷冽的嗓音,趙昔才想到床上還躺了個人,清醒過來連忙縮手,兩人起身拾掇齊整,到院子裏去,下人送水來淨臉。


    溫石橋走出房門時,就看見趙昔握了一把木劍在和林朝練習招式。這兩人每天比劃劍招,漸漸練出了一種不自知的默契,看在溫石橋眼裏卻是清清楚楚。


    趙昔聽見他來,便收招笑道:“師哥,早飯我讓他們多做了一份,已經送來了。吃過早飯再走吧。”


    溫石橋應了句“好”,看了眼林朝往屋裏走的背影,一皺眉道:“這人究竟是個什麽來頭?”


    他和林朝都相互懷疑對方的身份,趙昔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搖搖頭笑道:“他的來曆我也不清楚,不過總歸不會是害我的人。”


    說來也奇怪,他為什麽如此篤定呢?


    溫石橋可不會相信這種沒根據的話,他滿腹狐疑,驀地想起什麽,脫口問道:“你失憶了,那武林盟那個宋繹你也該忘了吧?”


    趙昔頓了頓道:“我的確不記得此人了。”聽見溫石橋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不由問道:“怎麽,我以前對他……很著迷麽?”


    “豈止是著迷。”溫石橋想起這個,不禁冷哼道,“簡直是色令智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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