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昔進了城門,向溫石橋所說的地址而去,那是一間酒肆,在京師西王廣街上,店麵不大,一進門,店小二見到趙昔的形容模樣,立刻彎腰道:“小趙先生,溫大俠已等候多時。”


    趙昔點頭,對隨行而來的星文月影道:“我師兄已經到了。你們也好回去和林兄複命。”


    星文月影對視一眼,抱拳道:“屬下這便告辭。”說著出肆外上馬而去。


    趙昔隨那小二上二樓,走到最深的一間房內,推開門,察覺到房中有兩人,一個是溫石橋,另一個……


    趙昔走進去,小二在他身後合上門。溫石橋起身對他道:“還不拜見師父?”


    趙昔還不及抱拳行禮,另一位老人忽然道:“你過來。”


    穩重蒼老的聲音,趙昔似是聽過無數遍,過去在那老人麵前站著。


    老人雙指搭上他左腕。溫石橋在旁道:“師父,解秋這脈,怪異得很。”


    老人點頭道:“浮遊如絲,時斷時續。”再細細探時,忽然眉頭一皺,捏住趙昔手腕。


    趙昔隻覺一股真氣從對方指尖流出,衝進四肢百骸,撞擊那些淤塞的經脈,力道之猛令他來不及反應,喉嚨一甜,眼前黑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兩個時辰之後,日薄黃昏。


    趙昔緩緩睜眼,夕陽透過紙窗,將雙目刺得有些發白,他不禁拿手去遮擋。


    這樣的黃昏,他已許久未見過了。


    他躺在房間的床上,那老人和溫石橋坐在外間,在商量什麽。


    他慢慢下床,眼睛眨了眨,走出內室,終於看清兩人的模樣。


    溫石橋與他回憶起的模樣相差無幾,他在下首。那上首坐著一位老人,發須摻白,雙目湛然有神,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豐神俊朗。


    趙昔一見了這老人,心頭忽然一顫,千百幕孩童時的回憶閃過,霎時眼眶酸澀,跪下道:“師父……”


    季慈心眼見到愛徒枯瘦模樣,心中痛惜難言,歎道:“我一接到你師兄的信,立刻就趕往京城。你啊……”


    溫石橋抱劍在旁,笑道:“還和小時候一般,見著師父就愛哭包。”


    季慈心伸手虛扶讓趙昔起來,道:“解秋,你可知令你武功盡失的是什麽□□?”


    趙昔怔道:“弟子是因經脈受損而運不得功的……”


    季慈心沉聲道:“非也,即便你經脈完好,你一身功力也該被化得幹幹淨淨了。你所中之毒,乃是本門秘藥。”


    這顯然超過了趙昔的預料,他張了張口,低頭道:“是弟子無能,竟絲毫未覺……”


    季慈心道:“這是羅浮的禁藥,門內連提也不能提的,你又怎會知道。上一個用這藥的人,如今連我都不知其死活了。”


    趙昔心裏一突,嘴邊跳出一個名字:“沈醉禪?”


    季慈心看向他,訝道:“你還記得他?”


    趙昔道:“是師兄告訴我的。”


    季慈心眯起雙眼,回憶起當年之事,語氣裏也帶了兩分感慨:“當初師……沈醉禪還在我門中時,幾乎是羅浮數代以來天賦最驚人的弟子,哪怕是我,雖忝居師兄之位,也常有所不及,但太過聰慧,反而容易旁生是非。就在我們學成下山之前,沈醉禪趁師長不察,偷入密室,將門中□□看了個遍,並且熟記於心。其中就有這‘潤物無聲’。”


    “這藥本不是為做毒物研製出來的,而是我羅浮首代中一位前輩所配,原本是為了配合一門功法使用,以氣渡人。那位前輩也是絕世之才,隻是終究功虧一簣,功法成了吸人內力的邪功,藥也成了□□,可以無聲無息化去人的內力。”


    趙昔道:“吸人內力?”


    季慈心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功法,雖是邪功,但到底它為救人而生的,更與你所中的毒相契合。我猜測,你當初跌下山崖,卻碰巧練了此功,才保住一條命。”


    溫石橋道:“那這麽說,隻要回羅浮山,找到那位前輩寫的方子和秘笈,就能救師弟了?”


    季慈心道:“沒那麽簡單。沈醉禪將這方子偷帶出了羅浮山,怎麽會分毫不改地拿給人去用,經他改過的‘潤物無聲’,已經是可以殺人的□□了!”


    那麽回師門找解藥一條路算是斷絕了。


    季慈心看著自己兩個弟子道:“既然沈醉禪的藥足以殺人,那麽解秋能大難不死,說明他修煉的功法,也是經人改過的。”他看著趙昔道:“你們兩個是為師養大的,相信為師不提,你們都不會知道這藥和功法的來處。唯一的可能,就是解秋墜下山崖後,在山中無意找到了解毒的功法,修煉之後,保下了一條命,隻留下失憶的遺症。”


    溫石橋立刻道:“那麽我們就走一趟商洛山,找找那功法藏在何處。”


    季慈心道:“我若猜得不錯,那功法該是沈醉禪記在他手劄中的,隻是他遭武林盟和朝廷追捕之後,他的手劄都流失在各處,再也尋不到了。”


    趙昔聽師父提起手劄一事,乍然間想到了孤鴻老人在青雀刀譜中對沈醉禪的評價。不由問道:“師父,孤鴻老人與沈醉禪,兩人可曾有往來?”


    季慈心道:“他們算是舊友,兩人都愛武成癡,交流過不少心得。沈醉禪出事之後,孤鴻子常和我惋惜其才,但終究不再來往了。”


    溫石橋眯起眼道:“先別管這些事,師父,還有半個月就是您和那老前輩的約了,解秋要調養身體,就由我去一趟商洛山……”


    趙昔插嘴道:“我和師兄一同去。”


    溫石橋瞪他一眼道:“你倒是能者多勞。”


    趙昔笑了笑道:“原本也想樂得清閑,隻是我從那裏出來時,答應了一個人要回去看她,況且我是找到過那功法的,如今再找一次,自然比師兄便宜。”


    季慈心點頭道:“解秋說得也沒錯,隻是如此,你們暫且多待兩天,我替他調一副藥出來。”又對趙昔道:“你自己一個人,也要知道輕重。”


    趙昔道:“是。”


    事情暫且議定,趙昔想到一事,又向季慈心道:“徒兒魯莽,在外的時候收了一弟子,等得空了,帶他來見一見師父。”


    季慈心道:“你倒有心思收徒了,也罷,石橋見過沒有?”


    溫石橋嗤笑一聲:“笨笨呆呆,實在有墮我羅浮名聲。”


    季慈心哈哈笑道:“呆笨有何不好,不像你們兩個,打小聰明過頭,滿肚子的歪心思。”


    趙昔與師父和師兄說笑幾句,一顆心慢慢寬慰下來,有了依托。


    時候不早,師兄弟兩個便讓出去,讓師父歇息。季慈心道:“解秋,你再多留一刻,為師還有些話與你說。”


    溫石橋大抵猜到要說的是什麽,先退出去,把門帶上。


    季慈心便對趙昔道:“解秋,你可還記得武林盟?”


    趙昔頓了頓,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季慈心微微一歎,“不記得了也好。那麽宋繹,你也忘了?”


    趙昔不明白為什麽每回都將宋繹特別提出來問他,這個人於從前的他,真有那麽重要?


    “我……忘了。”


    “好。”季慈心點點頭,“武林盟宋家與羅浮的交情,也有數十年了,他們老盟主宋虔是為師故交,彼此都有往來,如今武林盟由宋繹主事,他是宋虔的子侄,宋虔還有一個兒子,名喚宋舟。”


    趙昔道:“弟子見過。”


    季慈心皺眉道:“那宋舟……之後再講,宋繹,你們不滿十歲便認識了。為師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你對他……你忘了,也便算過去了。”他打量不複昔日神采的弟子,“你跟隨武林盟,卻在商洛山墜崖,這其中的因由,為師一定會弄清楚。隻是你也要明白,所謂情深不壽,太過癡迷,往往招致災禍,昔日沈醉禪如此,今日你也是如此,為師隻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入迷途。”


    趙昔抱拳道:“弟子謹記師父教導。”


    季慈心頷首道:“你明白再好不過,回房好生休養吧。”


    趙昔從師父房間出來,忽然聽到袖中叮當之聲,原來是那枚環。


    他摸索過去,錦囊裏的玉環觸手溫潤,隻是摸到那一道缺口時,凹凸不平得硌人。


    他乍然間心中一澀,仿佛比那日墜下無盡深淵時,還要難過了。


    依照計劃,趙昔和溫石橋在京城內休息了兩日,準備好盤纏和馬匹。趙昔幾次想去和林朝約定過的那家客棧打聲招呼,算是道別,不過想想幾日前在城門外已經道別,再道別倒顯得贅餘。


    準備妥當之後,溫石橋對他道:“我要去和一位老兄碰麵,恰巧他為了他一位義妹,如今在京城內遍請名醫,你不妨隨我過去,瞧瞧看能幫上忙不能。”


    趙昔左右無事——陶璋忙著隨父兄熟悉家中生意,隻來見了一次師祖,見麵行禮後,見到趙昔雙眼複明,自然欣喜,又聽說趙昔又要離開,直道自己一定相送,趙昔見他果然抽不開身,便讓他放心回去——於是便隨溫石橋到了他那位朋友擺宴的酒樓上。


    天字一號房是預先定好的,由小二領著兩人上樓,在酒桌旁等候片刻,隻聽門開,一人笑道:“溫兄,兩年未見,一如往昔啊。”


    趙昔眉梢一動。這聲音,居然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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