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位的訝異不比趙昔少:“你是……當日牡丹寨那位趙兄弟?”趙昔當日因眼疾蒙了布條,一時倒沒有認出來。


    他身邊還跟一身姿挺拔的女子,戴著遮麵的帷帽,此時將帷帽一掀,瞪著趙昔:“你是那姓趙的小白臉!”


    這話說得溫石橋眉頭一皺,趙昔倒不甚在意,起身抱拳道:“楊兄,朱姑娘。”原來這竟是當日的牡丹寨主朱胭,和她的青梅竹馬楊之煥。


    楊之煥生得眉目英挺俊朗,也難怪朱胭鍾情他多年,朱胭掀開帷帽,難免露出右半邊臉的疤痕,隻是她在山寨長大,倒沒有一般女人那樣看重外貌。


    溫石橋道:“原來你們認得。”見楊之煥麵露困惑之色,便起身介紹道:“這是我師弟趙解秋。這是我幾年前認得的一位好朋友,楊廷蘭。這位是楊兄的義妹,朱胭姑娘。”


    楊之煥不禁打量趙昔道:“難怪當初見趙兄弟儀表不凡,不想竟是羅浮門人,大名鼎鼎‘鬼手’趙解秋。”


    趙昔想自己那副癆病鬼模樣,人家也能說是儀表不凡,不禁笑了笑道:“之前刀兵相見,如今能在酒桌上碰見,也算‘一醉泯恩仇’。”


    朱胭冷笑道:“誰和你‘泯恩仇’呢,姓趙的,你當初一張嘴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如今倒要‘泯恩仇’?”


    趙昔溫溫吞吞道:“當初隱瞞,實在是情勢所迫,並非刻意。”


    他這副好聲好氣的模樣,朱胭就像一拳打在棉花裏,恨得牙癢癢。楊之煥卻一拉她衣袖,示意她毋多言。


    溫石橋看這女子對著自家師弟氣勢洶洶,心中早有不悅,隻不過礙於對方是女流,不好懟回去。


    如此也算“寒暄”一番,四人落座,吩咐上酒菜。朱胭再看趙昔不順眼,也不好在酒桌上動幹戈。


    溫石橋也便不理論,聊了幾句,問及楊之煥近況,後者笑道:“快別提,如今因皇上下令同辦武試與武林大會一事,鬧得人仰馬翻,我也是好不容易偷了閑出來,和你一聚。”


    溫石橋道:“我見京城武林人也多了,這一場大會有的鬧了。”


    “可不是。再過一陣,四個世家的人也要到齊了,你知道他們並非一氣,唐家與王家看不對眼,冼家聲勢日盛,韓家也不是好說話的,到時怎麽安排,可真叫人頭疼呢。”


    溫石橋笑了一聲道:“說是武林大會,其實也不過是這四家搭的戲台子。”


    楊之煥道:“也不盡然,有武林盟鎮著,總不至於太出格。”


    寥寥幾句,楊之煥卻有些躊躇,讓溫石橋看出來,道:“廷蘭兄在想什麽,但說無妨。”


    楊之煥張了張嘴,終是歎了口氣道:“溫兄,這兩年伯言可曾與你通書信?”伯言是被羅浮逐出師門的孫訥的字。


    溫石橋劍眉一橫:“廷蘭兄,可不要和我說你還與他有來往。”


    楊之煥道:“實不相瞞。幾個月前,伯言曾來找過我。”


    溫石橋道:“他和你說什麽了?”


    楊之煥道:“他說,想借我伯父家的青雀刀譜一觀。”


    溫石橋眉毛一挑:“你不會真借給他了吧?”


    楊之煥道:“那是我伯父的家傳武學,我怎可輕易借之於人,隻是他再三懇求,並說隻要讓他看一眼,他可拿出門中秘藥治好阿胭的傷。我一時動搖,便帶他上了牡丹寨。後麵的事,趙先生也知道了。”


    趙昔道:“牡丹寨中盜走青雀刀譜之人,恐怕就是咱們那小師弟。”


    朱胭恨恨道:“可恨你那時還信誓旦旦說,此事與你們無關!”


    趙昔笑道:“我那時若不小小隱瞞,隻怕貴寨的兄弟們要把我和楊兄生吞了呢!況且此事,楊兄也是被蒙在鼓裏。”


    楊之煥麵露愧色道:“是我輕信於人,對不起阿胭和伯父,我隻想找到伯言,將刀譜奪回,再好好問他緣由。”


    溫石橋冷笑道:“孫訥此人,自幼乖張頑劣,十句話有八句是假,我也曾提醒過你,誰知你還是被他那副樣子蒙騙。真是一物降一物。”


    趙昔聽他們說話,心中卻想,孫訥在牡丹寨盜走青雀刀譜,與人合謀擄走孤鴻老人,又潛入天一閣偷沈醉禪的手記,他在替誰賣命?這種種事端,要說背後沒有一番謀劃,他是斷然不信的。


    酒席散盡,趙昔替朱胭把了把脈,贈了她一瓶羅浮的“息心丸”並一張方子,道:“丸藥內服,方子的藥煎了外敷,三五年間疤痕或可平複,隻是切記心氣浮躁。”


    於是四人道別,走遠之後,趙昔問道:“那位楊兄在牡丹寨時報的名字是楊之煥,怎麽聽師哥所說,變成了楊廷蘭?”


    溫石橋笑道:“你哪裏知道他的來曆,他是當今楊丞相之獨子,隻因生母不大光彩,所以幼年便被送往京師之外,在武林中長大,如今回到楊丞相身邊,已領了軍職,今年的武試便是由他督辦。”


    趙昔十分詫異,倒是感歎那朱胭姑娘,楊之煥對她有意無意尚且不說,恐怕堂堂丞相,也不會容許自己的獨子娶一匪寨之女為妻。


    師兄弟兩個回了所住的酒樓,次日便啟程離京。


    這一路快馬兼程,溫石橋知道那林朝曾每日替趙昔疏通經脈,便如法炮製,加之有師父配的藥。一路下來,雖旅途勞累,趙昔卻覺得身體鬆快了些。


    如此快馬走了半個月,總算來到商洛山腳下。


    趙昔憑借著出山時的記憶,循路返回,在山中走了大半日,總算找著了小村落的入口。


    重臨舊地,難免感慨。這裏的村民並無變化,見了趙昔,認出這是曾在村中借住大半年的趙大夫,忙叫人去通知馬老大一家,又領他進村。


    幾個人簇擁著他二人來到馬家門前,隻見一切如舊,馬家老大已迎了出來,又驚又喜:“趙大夫!”


    趙昔道:“馬家兄弟,馬大伯可好?周嬸可好?”


    馬家老大道:“好好,都好。我們都以為你不再回來了。”


    他身後跟著走出一神態和藹,麵色有些枯黃的婦人,正是周嬸。見了趙昔,亦是欣喜,回身喊道:“雲兒,雲兒!瞧誰回來了?”


    喊了三四番,屋內卻毫無動靜,趙昔不由看向馬家老大道:“小雲姑娘可還好?”


    提起阿雲,馬家人臉上喜色不再,隻請趙昔兩人進去:“進屋再說,進屋再說。”


    趙昔便和溫石橋一同進了馬家主屋,落座之後,周嬸端了茶水過來,才細說道:“你離村之後,老大帶著契紙回來,村裏人都歡喜,想著能過安生日子了。誰知過了不到半個月,忽然來了一幫江湖人,舞刀弄棒的,咱們村的人也就那點上山打獵的本事,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然後呢?”


    “他們抓了我們,也不曾打殺,隻問我們曉不曉得什麽劄記,我們連字都不識得,哪裏曉得這些。我們說不上來,他們就挨家挨戶地搜,沒搜著,便一個一個抓去拷問。那其中有一個女人,愛給人喝味道古怪的湯,喝了之後就暈暈乎乎,她問什麽便答什麽。”


    趙昔和溫石橋對望一眼。這像是魔道中人的手段。


    周嬸說到這裏,才低下頭,拭淚道:“阿雲便是給他們拷問的時候,不知哪句話惹急了那個女人,竟然……竟然在阿雲臉上劃了好長一道口子!”


    趙昔心裏一沉,問道:“可否叫我看看?”


    周嬸道:“那孩子受傷那天晚上就發熱說胡話,幾乎去了半條命,後來臉上口子結了痂,就整日把自己關在屋裏,怎麽叫她都不出來,我那時候想,若趙大夫還在……就好了。”


    趙昔隨周嬸來到阿雲屋外,先叩了叩門:“小雲姑娘?”毫無動靜。


    趙昔看了周嬸一眼,推開門,陽光照進屋裏,小女孩的身影縮在屋角,拚命拿手捂著臉。


    周嬸道:“雲兒,趙大夫來看你來了。”


    阿雲不說話,使勁搖頭。


    趙昔進屋,蹲在小姑娘麵前:“阿雲不是和我約好,要我親自看你出嫁嗎?”


    他這一問,阿雲雙肩便顫抖起來,哽咽道:“你,你看了我,就不會喜歡我了……”


    趙昔手搭上小女孩幹瘦的手背:“不會的。大家都會變老變醜,難道就都不喜歡彼此了嗎?”


    他用溫柔的力道將阿雲的手掌拿開,那是一道鞭傷,必定是兩指寬的鐵鞭,從女孩的左眉橫亙至右邊顴骨,留下可怖的疤痕。


    阿雲一雙眼睛依舊澄澈,趙昔拿手替她擦擦眼淚,道:“好了,哪有那麽醜?你隻要聽我的話乖乖吃藥,一定會好的。”


    阿雲哭得一下一下打著嗝:“真的嗎?”


    趙昔笑道:“真的,沒好之前,我就送你一個很漂亮的麵具,你戴著它,別的小姑娘都會羨慕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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