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後麵的墓地,沒有墓碑,隻有許多墳堆,整整齊齊地排列了三十多個。


    根本沒有人知道哪個墳堆對應著誰。


    最上麵的墳堆都長出了碧碧的小草,隨風微微晃動。


    “我是兩個多月前來到這裏的。


    開始的時候人很少,就二十五六個人,大家打獵烤肉,雖然辛苦一點,也還算不錯。


    我們慢慢摸索這個世界,每天都有新的發現,大家都在笑,笑得很開心。”


    他開始向我訴說我未知的那些日子,我也很希望聽他說。


    木頭就像領導,年齡比我大一倍。


    聾子沉默寡言。


    瞿棣則完全是個孩子。


    別的人又都很忙。


    從我來到這裏,意外就一波一波地衝擊著,沒有停過。


    “後來來得人越來越多了,我們打來的獵物也越來越多了。


    城門出去往南走個小半天,有個沼澤,裏麵雖然危險,但是獵物充沛,我們就在那裏打獵。


    再後來,有一天,來了十來個陌生人,跟我們說,接受他們的領導,遷移去北方的一座城。


    說了很多,總的來說就是大家在一起會發展得更快。”


    “呃……那有什麽不對嗎?”“他們都是南修羅的人。”


    南修羅,全稱是南方修羅園,是遊戲時,我們這個服務器裏比較大的一個公會,本身也吞並了很多小公會。


    給人的印象總是在挑釁侵略擴張。


    “其實,遊戲世界裏的東西大家都知道是假的。”


    他繼續說道,“沒必要把遊戲的成見帶到這裏吧。”


    我微微點了點頭,的確如此啊,遊戲遊戲,何必當真呢。


    想到這裏,突然觸動了我的往事,心口一悶。


    聽他繼續說。


    “但是我們當時已經有一百四十多人了。


    職業也都全了。


    大家都覺得生活在這裏感覺不錯,沒必要再搬來搬去了。


    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直接就拒絕了他們。”


    “結果沒有料到,過了兩天,我們都睡覺了。


    那時候還沒有巡邏的規矩。


    他們來了兩百人,是術士群體瞬移進來的。


    莫名其妙,我們就都被俘虜了。


    他們給我們套上了繩索,一個接一個地鏈起來,押著我們往北走,現在想起來都他媽的惱火。”


    他越說越氣,居然冒出了一句國罵,但是怎麽聽都覺得他罵得別扭,我忍俊不禁,居然笑出聲來了。


    他也一定意識到了他的國罵太不地道,也笑了,一臉的陽光。


    “那後來你們怎麽逃脫的?”我很好奇。


    “唉,太可怕了。


    當時我們就像牲口一樣被牽著往北走。


    他們還時不時地鞭打我們。


    給的口糧也很少,一天一頓,而且隻有晚上等他們吃完了肉,我們才有湯和剩下的肉渣滓。”


    他說著說著又激動了。


    拳頭也越握越緊。


    我實在有點後悔讓他回憶過去的不堪。


    “善惡終有報。


    我們被俘的那夜,有個小弟弟,才十六歲,很機靈,和我也認識。


    他當時發現情況不對,就躲了起來。


    後來又一路跟上來,他的職業是盜賊,最正宗的浪人吧。


    走了第三天夜裏,他跟上了我們,然後一直潛行跟著,希望能找到機會救我們。”


    潛行術是隱身術的升級版。


    隱身是不能移動的,但是潛行可以,甚至還可以跑跳。


    但是和隱身一樣,隻要一攻擊,不管是物理攻擊或者是魔法攻擊,就會顯露身形。


    對了,昨夜那把匕首,更可能是潛行進來的,所以才被木頭發現。


    人在移動的時候,起碼會和空氣發生摩擦。


    “第四天下午,我們走到了一條河邊。


    他們中有男有女,女人想下河洗澡,於是隊伍就停下來了。


    男人們去生火準備晚飯,女人們去洗澡,我們被扔在一旁。


    因為吃得少,又走了幾天的路,大家都無精打采地。”


    “這時,過來一個戰士,很壯,看起來比我還高。


    他解開一個妹妹的繩子,一把把她拉了起來。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都站起來了,衝著他罵。


    有個朋友,也是來了沒幾天,我不認識,火氣大,罵得難聽了點。


    那個禽獸舉劍就劈了下去……”他的眼睛有點紅。


    “大家都顧不得了,大不了就是死,其實,當時我也以為自己是在夢裏,所以我也很英勇呢,嗬嗬。”


    他發現了自己的激動,總是克製自己的人,時時不忘修身,是個君子式的人物。


    “我現在倒是不相信這個是夢了。


    嗬嗬。”


    我也打了個哈哈,緩解下氣氛。


    “他要動手劈我的時候,我看到他背後的那個小朋友,他現身了。


    反正避無可避,我就站著讓他砍算了,也算吸引他的注意力,隻希望那個小朋友可以替我報仇。


    他一刀砍在了我的右肩膀,往胸口斜拉,拉了一半就停住了。


    我忍痛一看,一把匕首已經插到了這個禽獸的腰眼裏。


    那個小家夥是個好樣的,馬上又跳起來把另一支匕首插進了禽獸的後背。


    那禽獸就這麽倒下死了。”


    我暗暗舒了口氣,看著他不自覺地左手搭在右肩上,問道:“你的傷呢?”他揉了揉肩膀,繼續說道:“但是那個小家夥來不及隱身了,被聞聲趕來的一個元素使發現了。


    到底是小孩子,沒有耐性,挺著匕首就衝過去了,那個元素使本來還在猶豫,看到他衝過來,隨手就是一個大閃電,我看著那個孩子倒在地上抽搐……”眼淚在他眼睛裏打轉,別說是他,我聽的人鼻子都有點酸。


    “即便世界是虛擬的,但是生命是真實的,心中的殺意和因這殺意而產生的罪孽也是真實的!”這是我心中的真實感覺,也是我自己的悔悟。


    此時,不自覺就說了出來。


    “即便世界是虛擬的,但是生命是真實的,心中的殺意和因這殺意而產生的罪孽也是真實的!說得太對了啊,喬兄,果然不是凡人哦。”


    他好像找到了知音,或者說,我們找到了知音。


    我默默一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暈過去之前,那個被解開繩索的女巫已經用刀割開了幾個人的繩子。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別人又都被綁起來了,隻有我單獨躺在一張獸皮上。


    我當時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雙明亮地大眼睛,其實,說白了,她就像一個天使,純潔的天使。”


    “‘傷口愈合了,不過,太抱歉了,時間太長了,你失血過多,我隻能做到這樣了’她的原話,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個聲音,真的是天籟之聲啊!”“當時她的眼睛裏都有霧氣了,還發紅……”老兄,你的表情變化太大了吧!看到他自我陶醉的樣子,我心裏偷偷笑著。


    趙石成的心太**了,真的是個詩人的料。


    但是他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下來了,我的心也跟著提起來了。


    “我當時糊塗,張口第一句就說了渾話。”


    “你說了什麽?”我真的很好奇。


    “唉……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他歎了口氣,還是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啊?啊!嗬嗬嗬嗬……”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笑的,明顯有一見鍾情的發展前途,就被他一下子掃到了“賊類”。


    該死,實在太不禮貌了。


    “然、然後呢?”我忍住笑,問道。


    好在他也不是很介意,其實他自己也笑了,不過就是笑得有點苦。


    “然後,然後她打了我一記耳光,然後就走了,馬上旁邊有人把我拉起來,又綁了回去。”


    語調中有些落寞……“啊,那你們……”“我聽到他們內部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殺掉我們幾個人,算是立威,否則以後的路都不能走了。


    另一派說:應該對我們有起碼的尊重,這樣,我們也不至於鬧事。


    但是馬上被那派主張殺人立威的否決了,因為,我們是奴~隸~!”他加重了“奴隸”兩個字的音。


    看著我的眼睛,似乎在嘲笑,嘲笑自己淪落到了奴隸的地步,嘲笑人性的醜陋卑劣。


    這裏不是夢境,不會是夢境,至少不可能是我的夢境。


    “非淡薄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先賢的教誨是從小就要背誦的。


    可是現在,血腥,傷害,暴力,殺戮,奴役從我來這裏開始到現在,就充斥著這些,難道我的內心深處就全是這些肮髒的東西?我不相信!“奴隸!他們倒行逆施五千年?”真的,即便是夏商周三代,我國雖然有奴隸製度,但是也沒有聽說衝到別的城虜人做奴隸的。


    即便是所謂的“春秋無義戰”,各諸侯打仗還要找個合理合法的借口。


    而現在,居然有人為了奴隸偷襲他人的城市。


    那豈不是回到了蠻荒時代?“是呀,我當時也很震驚。


    兩千年來,禮教不論是否腐朽,總得承認人為人。


    而他們的言語中,實在有許多話不堪入耳,唉,我也不知道怎麽轉述,算了。


    反正,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人當作人!”趙石成看來還是一個很傳統的儒者,即便激動如此,也還能克製自己。


    現在的世道,真的可以說是古董了。


    芳草還是隨著風搖擺著,所謂至剛易折,小草柔弱,卻總能活到歲月的終結。


    “最後的結果是那些主張殺人立威的人勝利了。


    他們挑了五個戰友出來,讓他們麵對我們,從後麵砍掉了他們的腦袋,血啊,就這麽噴到每個人身上。”


    我聽得直想吐。


    我們的敵人原來就是這樣的人!我從來不標榜自己一定是正義的,每每看小說,發現主角總是打著正義使者的旗號招搖時就有一種厭惡感。


    現在,我還是不想輕言自己身處正義一方。


    但是,最起碼,我是人,是個文明人!我寧可死,也不能做出禽獸的行徑,不管是不是夢。


    “當天半夜,她解開了我的繩子,要我走,我沒有答應。


    我不是不怕死,我是覺得,如果我就這麽走了,他們一定會用暴行對付沒走的夥伴。


    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說是吧?”“她哭了,然後又割斷了別人的繩子,讓我們都走。


    真的是個天使啊,我想要她一起走,但是她不肯,她說她的朋友都在南修羅,他們不是賊。”


    我發現,趙又要哭出來了。


    真的是武夫之魄,文秀之心。


    我一直比較內向,甚至是封閉,所以並沒有經曆過男女情事。


    看他的樣子,可以想象,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古之人不餘欺也!“然後大家就逃回來了啊?這種經曆真的是猶如做夢,過去就過去吧。”


    “有那麽簡單就好了,禍不單行啊。


    我們被虜走的一百四十多人,除了路上餓死的,被他們殺死的。


    離開營地的時候就隻有八十多人了。


    我們當時什麽都沒有,根本沒有辦法再逃回去。


    有人提出來,趁著他們還不是很警覺,殺光他們。


    這樣,我們回去的路上可以安全點,而且還可以把死去夥伴的屍首帶回去,不管怎樣,入土為安。”


    “太殘酷了。”


    我心裏隨是這麽想,但是沒有說出口。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妙齡少女,五個無辜的人,他們下手的時候也沒有顧慮到殘酷。


    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


    文明和野蠻的對撞,文明的方式未必能行得通,否則也不會那麽多的偉大文明慘敗在野蠻部落手下。


    “我們還沒有作出決定,遠處的營地就發生了**,有人發現我們逃跑了。


    來不及商議,大家分頭逃竄,隻希望自己能活著回到城裏。


    你別笑話我們,當時的情形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我突然發現腿很酸,腰也疼。


    昨夜幾乎沒有睡覺,又緊張了一個晚上,還中了黑暗魔法。


    疲倦侵襲我的大腦,但我對他的“故”事更感興趣。


    “後來呢?”我得說說話。


    “我飛起來躲在樹上,逃過了被抓到的命運。


    天亮以後,我繞道回到昨晚的宿營地,看到的是二十具屍體,其中隻有六個人是我認識的。


    我把他們就地埋了,立了個小木牌,其他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索性就什麽都沒寫。


    但是,七天以後,我回到這裏,這個城,真的崩潰了……”第一次,你看到一個巨漢流淚,你可能會覺得奇怪。


    但是一個早上,他流四次眼淚,而且都是十分克製,你就該用心去觸摸那顆流淚的心。


    我相信那時的情景一定會讓每個人崩潰,一個能直麵死亡的人,不可能是個懦弱的人。


    “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當他輕描淡寫地說他為了吸引“禽獸”的注意,從容挨了一刀,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一刀時,我就絕對相信,他和極端懦弱的我,是完全兩種人,一個天雲,一個地泥。


    “整個城啊,遠遠地就看到了黑煙。


    城裏的慘象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我也讀過書,殺人盈野,血流成河的文字也讀得多了。


    但是真的放在你麵前……誒,永生難忘!”他吸了口氣,“我想大概敵人殺了逃走的夥伴以後,並沒有回他們自己的城,他們又來了。


    而且殺了先回到這裏的人,還有一些才到這個世界的人。


    我因為埋葬夥伴,後來又走了點冤枉路,回來晚了幾天,逃過一劫。


    不大的一個城,幾乎被燒毀了,你看這裏,這裏……”我順著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石頭上到處很明顯地火燒的黑色,而且為數不少,放眼能及的建築物都有焚燒過的痕跡。


    “你以為這裏一個墳堆就是一個人?其實不是,墳堆不過是象征意思一下而已,那第一排的七個墳堆,是我一個人堆的。


    下麵有四十七個人……就是我回來那天迎接我的夥伴……木頭和不了師傅還有一個女巫,啊,是叫清風邀月的,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是第二天回來的,也是最後回來的。


    每天都有新人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就是負責介紹這個世界,並保護他們。


    過了大概又有二十多天,他們又來了。


    那次事件以後,我們開始巡夜,雖然發現了他們的偷襲,但是我們死的弟兄也和他們差不多。”


    我無語了,這個世界真的如同野蠻時代,小國林立,城邦間相互攻伐,生靈塗炭。


    不要說親眼看見,光是聽聽,我就要崩潰了。


    現在的墓地上也落上了陽光,死者或許能得到安詳,但是死亡的陰影永遠刻在活著的人心頭。


    這樣的世界,不是在刺激中麻木,就是在刺激中崩潰。


    我的未來呢?廣場那裏傳來了一陣喧鬧,心頭一緊,旋即放鬆,還好,那是喜慶的味道。


    “他們回來了,走,我們過去吧。”


    趙石成已經恢複了平靜,對一個見過如此慘烈景象的人來說,他已經太堅強了。


    當然,還有木頭,以及不了師傅。


    他們能活著引導新人開創明天,這就已經足夠我學習一輩子的了。


    “你是元素使吧,飛的感覺很棒吧。”


    “嗬嗬,是呀,能飛的感覺是很不錯,不過飛起來很累的,我都懶得飛,嗬嗬。”


    說著,隨手比了個手勢,那是他說話的習慣,我已經發現他說話的時候,手總是以各種姿勢配合著語言的內容。


    不過這次,法杖居然飛了出去,差點砸到我。


    “啊,對不起啊,我右手沒力,有時候連法杖都抓不住,嗬嗬。”


    他一邊說笑一邊從我手中接過法杖。


    我發現,這隻手該是一隻能舉重物的手,大大的手掌,有不少老繭,尤其是虎口。


    “你手上不少老繭啊。”


    我隨口說了句。


    “是呀,來這裏以後要自力更生嘛。


    我以前的斧子可不比‘不了’差呢。”


    語氣中透著雄壯的豪情,不過我還聽出了一絲無奈。


    有人叫他了,我也看到了瞿棣和喵喵他們。


    追擊的人帶來了逃跑的人。


    一群被套上了繩索的俘虜,蹲在地上,抱著頭。


    我沒有心情去多看他們,一看到他們我就想起那個被我殺死的胖子。


    想到現在我的手上也有鮮血,我就滿心地不舒服,真該找個地方好好洗洗。


    “林,我抓住三個哦。”


    失落也看到我了,衝著我高興地叫著。


    我也跟著笑,不知道這種皮笑肉不笑是什麽樣子,我也想見識一下自己的麵具。


    “走,我們去搬屍體去。”


    失落還是說得很開心。


    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搬屍體啊,有必要那麽開心嗎?而且,不是有戰俘嗎?這種勞力讓他們做不就可以了!我剛想說出口,猛地想到了剛才談到的“奴隸”,現在我不是也有著奴隸主的思想?我的思想裏不是一樣的肮髒?我把話咽了下去,和瞿棣一起去搬屍體,不管是不是敵人,中國人的傳統,入土為安。


    尤其是這裏,土地根本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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