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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雪闖禍了!


    那天喬雪百無聊賴走在水庫邊的林蔭小道上,她的心情沮喪透了。本來工作就不順利,加上玉音姑姑的病,她的心情就更加灰暗得沒法提。誰知節外生枝,導師蘇寧突然被指控對觀測員周正虹性騷擾,意欲圖謀不軌。這事恰好又讓老鐵給撞上了,導師一時有口難辯,周正虹又不善罷休,將小事吵成了大事,結果蘇寧被帶走了。


    “真他娘的王八蛋!”喬雪快要氣瘋了,導師怎麽會對那女人性騷擾呢?導師正經得見了母羊都要躲著走,在她跟玉音麵前,簡直正經到了迂腐的地步。常常是布置工作都要讓她們兩人一起去,如果實在是隻有一個人的情況下,就將門開得很大,讓屋子裏的一切清清楚楚呈現在眾人麵前。況且,給導師當了一年多學生,導師色不色,她還不清楚?


    “一定是這雞婆自作多情,或者就是個陷阱。”喬雪憤憤在心裏罵。私下裏,喬雪將行為舉止極不端莊檢點的周正虹稱為“雞婆”,對這種想開放卻總也不會開放的女人,喬雪是看不起的。“粗俗的女人”,“女人中的暴發戶”,她總是挑最惡毒的語言來表達自己對這個庸俗、輕浮的女人的不滿。現在這女人居然公開指控自己的導師想調戲她,還把她的內衣給撕破了。天呀,她那也叫內衣?那女人恨不得自己撕破自己,把那堆肥肉給暴出來!


    “絕對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錯了!”蘇寧被帶走的一刻,喬雪衝老鐵嚷。


    “我咋個能看錯嘛,我一推門,就看見……看見……”


    “看見啥?”


    “我說不出口!”老鐵漲紅著臉,這一天,同樣的話他已說了不下五遍,每個叫他進去的人,都要他將看到的一幕重複一遍,越詳細越好。到這陣,他實在不想重複了,那些話,說一次讓他臉紅一次,心跳一次。他五十多歲的人了,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對那事兒,他羞。


    “說!”喬雪恨出一聲,她的目光要吃人。


    “說就說嘛,你凶個啥?”接著,老鐵硬著頭皮,又將看到的景兒重複了一遍。聽完,喬雪沒話了。別人的話她可以懷疑,老鐵的話,她隻能信。既然老鐵再三保證,說出的話如果摻了一句假,他就去死,咋死都成!那麽,真是導師衝動了?


    走在林蔭下,喬雪心裏充滿了茫然,不隻是對導師蘇寧的茫然,更多的,是對這個世界的茫然。從被導師招來到現在,見的,聽的,感受的,都跟學校不一樣。豈止不一樣,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喬雪怎麽也搞不懂,外麵的世界咋這麽混賬!


    這個下午,心情糟糕的喬雪最終是跟兩個外國人度過的,那是一對情侶,看不出年齡,但他們的親昵和和諧感動了她。


    喬雪被有關方麵帶進那間神秘的辦公室時,事情已過去好幾天,她的心情也恢複到了正常。這中間,她還幫玉音辦成一件事。玉音不想讓姑姑再受打擾,她想盡自己的力治好姑姑。喬雪完全支持她,她也最煩那種假惺惺的關懷了,表麵是在關懷,背後還不知想什麽呢。所以玉音一說出這個心思,她馬上拍著胸脯道:“我舅是醫院的專家,我表姐是醫院的高級護士,這事兒,我包了!”誰知,玉音帶著姑姑剛住進肖依雯所在的醫院,她便被有關方麵帶到了這裏。


    “你是不是跟兩個外國人接觸過?”問話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像幹部,很有威嚴。


    “記不清了。”喬雪的回答懶洋洋的。她現在也算是學會了跟幹部模樣的人打交道。


    “那你好好想想,九月十六日下午,你跟誰在一起?”


    “我說過,記不清了。”


    “請你態度好一點。”


    “我還想請你態度好一點呢,我犯啥法了,啊,你們憑什麽帶我到這兒?”


    “喬雪,請你冷靜點,你犯的事,重著哩,如果說出來,我怕嚇壞你。”幹部就是幹部,說出的話,包括說話的姿勢還有腔調都跟學校裏那些教書的有天大的不同。


    喬雪當時是真不知道他們帶她來的原因,如果知道事情會有那麽嚴重,說啥她也不敢有那態度。


    她涉嫌泄密!那兩個外國人並不是旅遊觀光來的遊客,更不是什麽情侶,他們假扮成情侶,來到沙漠水庫,目的就是想獲取沙漠水庫的第一手資料。他們是國際林業組織派來的專家!


    外國人做事真他姥姥的絕!哪有這樣派專家的,沙縣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個月,五個專家隊苦戰一個多月,工作還沒做好呢,方方方麵麵的事兒還沒打理清楚哩,他們居然就給來了!來就光明正大地來,幹嗎跟做賊一樣,還扮成情侶,把那麽多人給蒙了!


    不過外國人就是這樣做事的,他們向來不喜歡興師動眾。再說,在中國你


    興師動眾,還能看到真相嗎?


    要看到真相,就得不經然的,裝作滿不在乎的,走到哪看到哪,聊到哪。高興了,順手再來幾張照片,真相不就全到了手?


    等沙縣方麵知道實情時,一切都已結束。誰能想得到,就在五個專家隊下到沙縣那一天,這一對情侶,就已在沙縣轉悠。中間他們去了五佛,去了蒼浪,總之,將胡楊河流域轉了個遍。他們將看到的、聽到的、拍攝到的,包括沿途村民搶水的鏡頭,大地曬得裂皮的鏡頭,沙漠裏駱駝渴死的鏡頭,還有沙鄉人在沙漠深處抓發菜的鏡頭,一個不漏地向總部作了報告。很快,國際林業組織作出了決定,暫停對胡楊河流域撥付救援性治理資金,跟流域的合作性項目全麵進入審計階段,他們覺得這資金好像沒用到地方上,或者,按他們的術語說,就是沒有達到預期效益。


    這話算是夠客氣了。如果嚴格按照當初的協議辦,他們是有權中止合作的!問題出大了!


    國際林業組織的責問信剛一到,銀城便炸了鍋,緊跟著,沙縣這邊就吵翻了。忙活了這麽長日子,吃不香,睡不寧,冒著這毒的日頭,在沙漠裏進進出出,該補的不該補的窟窿都要補,該做的不該做的工作都要做,最後卻換來個白忙活。雞也飛了,蛋也打了,這工作做的,丟人,窩囊!上麵迅速發下話,要一查到底,看誰向兩個外國專家泄露了秘密,把不該講的講了出去?這一查,就查到了喬雪頭上。因為那個下午她在綠蔭下的冷飲攤陪著兩個外國人喝飲料,口若懸河講個沒完沒了,這場麵讓沙漠水庫不少職工看到了。


    喬雪賴不掉。喬雪沒賴,她如實向那個幹部承認,她確實陪兩個外國人坐了一下午。


    “你都跟他們談了些啥?”


    “這也要匯報?”


    “要匯報!”幹部的口氣突然威嚴起來。


    “我的私生活。”


    “什麽?”


    “外國人對私生活感興趣,我也對他們的私生活感興趣,那個下午彼此交流的很愉快。”


    幹部小看了喬雪,誰也小看了喬雪,問來問去,喬雪還是那些話。後來她被帶到了更大的幹部那兒,這次喬雪發火了:“怎麽,你們也對我的私生活感興趣?”


    “……”


    追查不了了之。接下來,專家隊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結束。有消息說,這事鬧得很多方麵好沒麵子,隻能草草收場。喬雪被送回學校,有關方麵責成校方對其進行批評教育。喬雪卻接近瘋狂地說:“我要退學,早知道當專家那麽窩囊,打死我也不念這書!”


    銀城醫院,玉音的生活卻是另一番樣子。


    玉音堅持要將姑姑送進銀城醫院,並不僅僅是因了喬雪跟肖依雯這層關係,她是煩沙縣那種做法。當名目繁多的各色關懷洶洶湧進那間病房時,玉音心裏突然跳出一個怪誕的想法:這還是我的姑姑嗎?的確不是。從某一刻開始,牛棗花不再是牛棗花,她成了一個符號,成了一個必須引起沙縣各方關注的新聞人物。甚至,有人將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天啊,姑姑有這麽偉大,這麽值錢?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的一片得意裏,玉音開始讓自己清醒。


    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風沙中,姑姑拖著疲憊的身子,憂傷地跋涉在幾道沙梁子之間,那個時候沒有關懷,連句問候的話也沒。如果有,也不是來自沙縣,不是來自父親牛根實,而是來自那個叫鄭達遠的男人。好幾個假期,玉音都看見,陪姑姑在沙窩鋪種樹育樹的,就一個鄭達遠。


    那個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場雪,那雪好美,覆蓋了沙漠,覆蓋了草叢,也覆蓋了遠遠近近的村落,世界隻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那個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鄉在她的心裏,還很聖潔,還很讓人留戀。落雪的那個早上,母親蘇嬌嬌讓她跟著哥哥玉虎去抓鴿子,蘇嬌嬌愛吃鴿子,天上飛過一隻鴿子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場雪,蘇嬌嬌當然不肯放過機會。沙灣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鴿子的好機會,在窟井裏,在麥場上,隻要平日有鴿子的地方,你拿個竹篩子,抓幾把秕穀子,準能抓到鴿子。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鴿子,好幾隻哩。後來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這厚的雪,姑姑她……


    玉音擔心姑姑,硬是嚷著要進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氣得罵:“就你有姑姑,媽想吃鴿子,你能不能少提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篩子就往沙窩鋪這邊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兩個人結伴,路就不那遠了。大中午,她們碰見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老羊倌看見玉音,隔著老遠就喊:“娃,你可來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


    個男人,打起來了。”玉音跌跌撞撞,雪裏滾雪裏趴,總算趕天黑前到了沙窩鋪。老遠的,就望見紅木小院的門敞開著,幾隻雞在雪地裏覓食,那隻大黃狗臥在院門旁的草堆上,警惕地豎著耳朵。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邁步子了。不知為什麽,每次到沙窩鋪,她都會有這種怪怪的恐懼。說不清恐懼什麽,反正會恐懼。她顫著,抖著,呼吸格外的緊,心幾乎要跳出來。遠處的雪,近處的沙,還有院門前那棵歪脖子樹,樹下覓食的幾隻老母雞,仿佛都成了她夢境的複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種暗示。是的,夢。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記起了夢,在隨風逝去的二十多個歲月裏,她做過太多關於沙窩鋪的夢,她像是把自己的什麽遺忘在這裏了,醒時拿不走,就等夢中。可夢中她更拿不走,那層層疊疊的夢,那比沙漠更蒼茫更渾沉的夢,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窩鋪。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詩情,真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


    恐懼稍稍消逝了一點後,她看見了那個男人。鄭達遠頂著一頭霧氣打院裏走出來,把一片迷蒙帶給她。真的是霧氣,玉音那一天的感覺準極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看到那層氣,還能一下想到是霧氣,可見,那一天的白雪是給了她靈感的。隻是,後來她才明白,那不是霧氣,那是煙。鄭達遠是給姑姑生爐子,大約柴濕著,怎麽也點不著,結果就在自己的頭發裏藏了迷迷蒙蒙一層煙。鄭達遠起先沒看見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壞透了,一出院門,就氣急敗壞衝歪脖子樹下幾隻老母雞發脾氣,差點一腳將一隻雞踢上樹。好在他很快就抬頭朝玉音這邊望了,這一望,雪中的兩個人就都傻了。


    玉音確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來是恨著鄭達遠的,這個男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進入她的心靈,而且到現在還頑固地占據著位置,驅都驅不掉。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叫他鄭叔叔,等大了一點,就跟著村子裏的拾草她們喚他鄭老頭,後來再大點,就直接換成了老鄭頭。每換一次稱謂,姑姑的臉色就變暗一次,那種暗不是寫在臉上的,是寫在姑姑心裏,別人發現不了,玉音卻能感覺出。她就不明白,姑姑為什麽能允許別人這麽喚他,自己一喚,她卻要無端地脾氣變壞?


    玉音將這筆賬記在了老鄭頭身上,這跟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有關。沒有哪個孩子的成長會跟父母無關,父母對世界的好惡直接決定著孩子對世界的態度,大到一個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惡都來自於這裏。大約是父母對老鄭頭太恨了,玉音心裏,就很難對他好起來。玉音本打算是將他繼續恨下去的,這個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還有那麽好的工作,卻偏要賴在沙窩鋪不走。母親蘇嬌嬌說,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遲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親牛根實則說,他是個天上落下的掃帚星,偏巧砸在姑姑頭上了,姑姑這輩子,不受他的難,難!玉音認為父母說得對,她甚至認為,他是個厚顏無恥的掃帚星,他是想讓姑姑一輩子白為他服務哩。


    玉音那時候已經知道他是個專家,治沙種樹的專家,還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窩鋪有關,是沙窩鋪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麽呢?可憐的姑姑,老實的姑姑,向來不知道為自己爭什麽的姑姑。


    但在那一天,確切地說,就是跟鄭達遠目光相對的那一刻,玉音心裏突然沒了恨,真的沒有,好奇怪啊,怎麽就能在瞬間沒了恨呢?玉音心裏升起的,也是一股霧,真的是霧,嫋嫋的,跟太陽照在雪地上一樣,晶晶燦燦中,就有了一股霧氣。動著,舞著,跳躍著,盤旋著,就把心給包裹了起來。


    玉音後來才明白,是那個男人打動了她。試想一下,這冰天雪地,這荒漠野灘,有誰願意守著一個瘋婆子?是的,那時候的姑姑簡直就是一個瘋婆子,思想瘋,行動瘋,說出的話更瘋。瘋得一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瘋得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讓她回村子了。


    一個孤魂,一個讓玉音時時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後替她生爐火。而且,那人的樣子,哪像個專家,分明就是個……


    玉音撲哧一聲就給笑了。鄭達遠也笑了。那是他們第一次麵對麵的笑。那是他們第一次為對方綻出笑,很燦爛,很明亮,跟陽光一個顏色。


    玉音知道有些事兒,難,真難,難得幾乎讓一個女人沒法撐過去,隻有變瘋。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災難要你獨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讓你一個人去品味。後來玉音漸漸明白,姑姑的生命,是不需要別人去支撐的,有他足夠。所以,玉音不希望姑姑接受那些“關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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