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德生走出樹林,看向驛館處的廝殺,認為馬景的布置還是穩當的。


    三百人對張玨形成的殺陣本就是天羅地網,無處可逃。


    李瑕亦正好入網。


    若非這四川製置使、製置副使兩個閫帥躲到這城外驛館中密議,隻怕是不會有這樣的良機。


    害死他們的,也就是他們的陰謀與野心。


    “累受國恩,為何不肯忠心護大宋君王社稷?真是利欲熏心……”


    於德生輕歎一聲,對於今日要親手毀掉大宋年輕一輩最戰功耀目的兩個將領,亦覺遺憾。


    但這就是立場,叛逆,絕不能容。


    “嘭!”


    有什麽東西被丟在驛館大門處,之後一聲大響,血肉紛飛。


    從重慶來的宋軍精銳有百餘人主攻大門,其中十餘人正在魚貫而入,登時被炸翻了五六人……


    於德生眯了眯眼。


    隔得遠,但他能看出該是顆霹靂炮。


    不稀奇。


    問題在於,那顆霹靂炮並不是以鐵片傷人,似乎單憑火藥的威力。


    再想到賈似道的提醒,於德生已明白了許多事。


    “果然是他,千古孽臣……”


    ~~


    “嘭!”


    接連有五六枚霹靂炮擲出,逼得寧江軍士卒不敢正麵攻大門。


    之後,二十餘人徑直從大門中殺出。


    馬景手持弓弩站在那,眼神中殺意更盛。


    他看到張玨就在這二十人的陣中,個個手持大斧,竟是直接迎著百餘人的寧江軍撲上去。


    馬景早知張玨有一隊斧頭軍,常在打戰時作為急先鋒殺入敵陣,每有奇效,今是倒真見到了。


    但隻有二十餘人。


    “包圍他們!”


    馬景大吼一聲,目光已轉向他處。


    果然,隻聽得驛館北麵又是爆炸聲四起。


    之後是一陣嘶殺,馬鳴。


    “報!”


    “將軍,有二十餘騎殺出後門,他們用霹靂炮開道,一時沒能堵住……”


    馬景冷笑著,心知李瑕必已從北麵走了。


    無妨,官道上早已安排了人手。


    他指揮數十士兵包圍張玨,又分一部分兵力去北麵包圍李瑕……


    兩個閫帥又如何?今日,都要死在他手裏。


    ~~


    “擒賊首!”


    張玨並沒有做過多的指揮,抬手一指,隻喊了這麽一句。


    他麾下就隻剩不到二十人不假。


    但,他已從戎近二十年,什麽樣的陣仗沒見過?


    殺出驛館大門,掃一眼敵方兵力分布,張玨當即便知指揮者是何人,正在何處指揮。


    因為,這驛館周圍地勢如何,他非常清楚。


    倒不是預料到會有敵襲,而是為將者每到一處,自然而然便將地形記在腦子裏。


    甚至,這一眼之間,對方兵勢如何,指揮如何,張玨也已了然於心。


    眼前的敵人戰力確實不錯,應該是精銳。


    成都府境,近來隻有一支外來的兵馬,即重慶府寧江軍,馬千那兒子馬景帶來的。


    寧江軍精銳,不是靠二十人能殺敗的,那要勝,隻能先斬馬景……


    張玨幾乎是一瞬間便做出判斷。


    而有了這判斷之後,也就是殺敵。


    張玨是最快衝出去的一個,對麵的寧江軍士卒才被霹靂炮震懾住,弩箭還未來得及射出,張玨手中大斧已猛劈下去。


    斧頭這種兵器,劈在人的頭上,白的、紅的立刻就是亂濺。


    “啊!”


    “殺過去!”


    張玨身後的都是他的親衛,人人持一柄大斧、一張圓盾,個個都顯得凶神惡煞。


    他們不過二十人,竟還各自列陣,打出了征戰沙場的感覺。


    然而,寧江軍在驛館前就有百餘人,也徑直包圍過來。


    “噗噗噗……”


    ~~


    馬景沒太理會張玨這邊的廝殺。


    他很忙。


    已聽到驛館北麵有馬蹄聲響起,必是李瑕帶著人騎馬逃了,須派一部分兵力去包圍。


    驛館中也要派人搜查,看李瑕是否還藏身在其中。


    南麵的青白江、東麵的綿遠河亦要看住,否則讓李瑕跳入水中逃了……


    原本,三百人圍殺張玨是十拿九穩的,甚至都不需三百人,之所以帶來,是馬景怕張玨逃到龍泉山脈之中,或是金堂縣的駐軍正好在附近,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他做事,很穩。


    且馬景還認得張玨,今日,若非李瑕正好也在,馬景此時便可直接下令三百人包圍過去,圍得鐵桶一般。


    而李瑕在,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但馬景麾下沒人認得李瑕,也隻能將包圍圈擴大,務必要讓一個人都不能逃出。


    若說有什麽麻煩,隻有一點,李瑕及其親衛馬術似乎很好。


    馬景聽著那馬蹄聲,隱隱感覺到對方向北的速度很快。


    突然,他轉過頭,側耳傾聽。


    “李瑕要向西麵逃!給我包圍過去!”


    “是……”


    殺入驛館搜索並控製馬匹的十餘人,守著青白江與綿遠河方向的三十餘人,護衛在他身邊的二十餘人,迎擊張玨的百餘人。


    那剩下追殺李瑕的便隻有一百四十餘人。


    馬景再次掃視了一眼驛館大門前。


    才沒過多久,張玨的親衛已倒下數人,僅餘十二三人,已改成背靠背的防禦。


    張玨已是必死。


    馬景迅速又抽調了一半人圍補西麵。


    他指揮得很妥當。


    他時年雖不到三十歲,卻是從小就隨馬千在川蜀抗蒙,戰場經驗不算太差。


    很快,重新調整好包圍圈。


    至此,馬景方有工夫理會張玨,提著弓弩一步步上前,走到包圍圈外四下一看,找了塊石頭站上去。


    “張玨,你意圖叛逆,還要頑抗到底不成?!不妨告訴你,朝廷已派……”


    突然,


    馬景轉頭北望,目光中泛起詫異之色。


    他已能看到那些逃走的騎兵,竟是先向北,再向西,迂回了一個大圈之後,調頭向這個方向衝殺過來……


    ~~


    策馬奔在最前方的是李澤怡。


    因他騎術最好。


    而周圍的騎士還遠遠比不上他,無法做到在策馬奔馳的時候射箭。


    至於霹靂炮,在馬上也點不起來,且帶的也不多,一人隻帶了兩枚。


    那就不需要遠程攻擊,徑直衝殺罷了。


    李澤怡手持一柄打頭錘,目光死死盯著馬景的身影。


    迂回向西的時候,他就已看出敵方誰才是指揮。


    因為他李澤怡本是將領,不是什麽小卒。


    今日,必須要立上一功。


    ……


    馬蹄急促,雙方越來越近。


    李澤怡眼中殺氣愈盛。


    他根本就沒怕過。


    三百人包圍二十餘騎?


    這裏是成都平原,平原上,馬匹一旦奔跑開來,任多少步卒來包圍,都包圍不住。


    二十年來,蒙古人就是借著這個優勢,殺得宋軍血流成河。


    餘玠怎麽打的?構壘守蜀。


    李瑕怎麽打的?誘敵設伏


    今日,有些人不長教訓,真當蒙古騎兵走了,就能在這平野上橫行無忌?


    ~~


    “俯身!”


    李澤怡、陸小酉同時大吼道。


    對麵已有箭矢射來,有兩人受傷落馬。


    但他們也衝得更近了。


    “殺!”


    李澤怡大吼一聲,高高揚起他的打頭錘……


    “攔住他們!”


    馬景大喝,飛快掃視一眼,卻分不清誰是李瑕。


    餘光中看到於德生已逃了,但他管不了。


    “攔住他們!我們兵力更多!”


    馬景喊著,抬起弓弩,對著衝向他的一名騎士扣下,正中對方肩膀。


    之後,他棄弩,迅速向驛館中逃去。


    “殺了他!”李澤怡大吼,驅馬便追。


    ……


    陸小酉卻不追,轉頭一看,吼道:“張卯!”


    他重重一拍馬,毫不猶豫撞向那些正在包圍張玨的寧江軍。


    馬速太快,他已控製不住。


    “嘭!”


    幾個寧江軍士卒被撞倒在地,陸小酉也被掀翻在地。


    他迅速揮刀一掃,砍翻幾個撲上來的敵人,馬匹壓在他身上。


    下一刻,一柄長劍橫掃,李瑕已帶人殺進陣中。


    “大帥!”


    陸小酉奮力去推身上的馬屍,隻覺頭上不停有血灑下……


    ~~


    那邊,馬景還未逃到驛館門前,回頭一看,隻見數名騎兵已衝到他身後。


    一柄打頭錘高高揚起。


    馬景與馬上的騎士對視了一眼,感受到對方眼中無比的狂熱。


    莫明其妙。


    這莫明其妙的狂熱,馬景不理解。


    今日,他才是來殺人的。


    但不知為何,突然之間就落到了這個地步。


    三百人根本就沒有多少損失,但卻已沒人能來救他。


    為什麽?


    “李瑕竟用的是蒙古人的戰術,這叛逆……”


    馬景眼前一黑。


    “嘭!”


    李澤怡才不管馬景在想什麽,打頭錘猛地砸下。


    他翻身下馬,拔出佩刀便斬馬景的頭。


    “這裏是成都城外啊,一馬平川,你一個宋將,跑來和我打野戰?”


    “噗。”


    血濺了李澤怡一臉,他舉起馬景的頭顱。


    “反賊已授首!”


    此時還在圍殺張玨的不過隻剩三十餘人,轉過頭來一看,也是愣住。


    “反賊已授首!爾等還要謀反不成?!”


    “蜀帥在此!爾等欲反不成?!”


    “隻誅惡首……”


    “……”


    ~~


    遠處,還在追著李瑕的騎兵想要包圍的寧江軍士卒已有一部分追過來,正累得氣喘籲籲,便遠遠看到馬景的頭顱被高高掛起。


    再聽著那“爾等欲反不成?”的呼喝,有人四下一看,轉身便跑……


    ~~


    李瑕一劍捅穿一名還在殺向張玨的寧江軍士卒,一腳將屍首踹開。


    迎麵,一柄斧頭劈來。


    “虎!”


    破風聲起,李瑕閃身避開,大喝道:“張玨!看清楚!”


    張玨狀若瘋虎,一抬頭,愣了一愣,臉上似在笑,又似在哭。


    李瑕沒再理他,自命人去收繳兵器,準備應付局麵。


    張玨環目一看,跪倒在滿地的屍體當中。


    “孫忠……起來,又勝了……”


    他滿身都是血,一個個拍著倒在地上的那些親隨。


    “楊老五,起來啊……”


    “張卯,你起來啊,張卯……”


    “……”


    ~~


    陸小酉推開身上的馬屍,踉蹌上前。


    他蹲坐下來,推了推張卯的屍體。


    “小兄弟,我跟你道歉啊,說好的,打完了我請你喝酒啊。”


    張卯沒應。


    陸小酉不由大哭起來。


    就在不久前,他以為是張玨要圍殺大帥,腦子一熱便要衝過去保護,迎麵正遇到張卯。


    “讓開!”


    “你們要殺張……”


    陸小酉徑直就上前,一巴掌摔過去。


    才動手,正遇李瑕與張玨出來喝止。


    喝止自然是不難。


    隻要李瑕、張玨並肩出來,手下人自然也就明白了。


    但,張卯已挨了陸小酉一巴掌。


    打了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陸小酉心裏也是愧疚。


    卻不想,連賠罪都沒機會了……


    “你起來啊你……”


    張玨就坐在那聽著陸小酉哭,許久沒說話。


    今日這一切,他確實沒想到。


    做夢都沒想過……


    ~~


    驛館內外,唯有李瑕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今日並非沒有危險。


    若是他在遇襲之初有一絲慌亂、或有一點懷疑張玨,那他們很快便要身首異處。


    當時那情景,經不起他們有慌亂和懷疑。


    比如,若是他們晚一步並肩出堂,雙方的親衛便已經打起來了,又何談拒敵?


    隻差絲毫。


    但,兩人確實是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並且相互信任。


    為何?


    這是亂世。


    想保家衛國、想成就大事,若不是將個人生死及榮辱置之度外,那早在釣魚城,張玨便可以降了,早在慶符時,李瑕就可以逃了。


    這是亂世。


    每一天都有危險。有的近點,有的遠點,想殺他們的人不計其數,本領不如他們而已。若隻顧著保命,別的都可以不用做了。


    活在這個亂世中的李瑕、張玨,如今還能守著自己的抱負、誌向,還真不至於因一場襲擊便驚怒質問對方“你想殺我?”


    憂憂戚戚,患得患失?


    他們不驚怒,故而能冷靜。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


    當張玨說了一句“你信我”之後,李瑕也隻回應了一句。


    “知道,禦敵吧。”


    隻用這兩句話的工夫,兩人已並肩而出。


    剩下的,也就是五十人迎戰三百人的事而已。


    迎戰六倍之敵,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還真就不怕。


    有火器,有馬匹,士氣可用……而且,雙方將領指揮水平就差距很大。


    ~~


    “噗通!”


    於德生躍入青白江,順江水向東遊去。


    他回頭看去,隻見並沒有人來追他。


    此時才想起來,李瑕與張玨一共就沒多少人。


    偏偏方才那些騎兵橫衝直撞過來之時,卻讓人忘了敵方有多少人……


    “戰場啊。”


    於德生歎惜一聲,發現戰場真不是自己這樣的書生能了解的。


    戰場不像是隻問人數、戰力,比的更多的……似乎是人心?


    李瑕、張玨都能臨危不懼,甚至親自率軍衝鋒,故而,麾下士卒人人奮勇。反觀馬景,一遇敵就有些慌了。


    寧江軍的士卒再精銳,主將慌了,逃了,死了,又能如何……


    “唉。”


    想著這些,於德生心裏滿是懊惱與無奈。


    他沒想到這一戰會敗得這樣快。說來,馬景指揮得不算差,可惜,遇到了李瑕與張玨聯手。


    而上一次這兩人聯手,麵對還是十餘萬的蒙古大軍……


    ~~


    直到在綿遠河東岸爬起來,於德生擰著衣服,才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本以為今日除張玨萬無一失,但怕是已打草驚蛇了……


    ------題外話------


    為盟主“守妹拴財”加更,這是大佬第二次打賞盟主了,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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