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春雨仍淅淅瀝瀝的,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五月初的天氣,雖沒有初春那仿佛要刻進骨子裏的寒意,因著下雨,卻也帶了微微的潮氣。連綿的殿宇和挺拔的青竹被籠上了縹緲的水霧,隱隱約約地倒有幾分江南煙雨朦朧的影子。


    有燕子口中銜著枯枝,撲棱著翅膀,在雨幕中穿過,給肅穆莊重的寺廟添上生動的一筆。


    崔嘉因立在大雄寶殿的屋宇下,微微揚起頭,饒有興致的看著那從屋簷上滾落下來幾乎連成一線的水珠,半晌,突然伸出手去接。


    水珠帶著絲絲涼意溫柔的滴落在崔嘉因的手中,忽而開出了姿態各異的花兒。


    方從大雄寶殿裏走出來的看朱看見崔嘉因幾乎站在雨幕中,風攜著細微的雨撲到她身上,輕薄的春衫揚起一種恣意的弧度。


    看朱一瞬不瞬地盯著崔嘉因的背影,生怕她下一秒便羽化登仙。她快步走上前去,輕輕地將鴉青色繡著白玉蘭的披風披在崔嘉因身上,崔嘉因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笑道:“傘拿來了?”


    看朱回答:“拿來了,姑娘久等了吧?”


    說著又仔細地將崔嘉因的披風正了正,端端正正的係上一個蝴蝶結,又埋怨道:“也不知怎地,好端端竟下起雨來,下得密密的撲濕衣裳也惱人得很!姑娘您也不曉得愛惜自個兒,這樣的天氣最是容易著涼了,若是得了風寒,老太太和太太還不得心疼死。”


    話還未說完,看朱忙道:“呸呸呸,什麽死不死的,瞧奴婢這烏鴉嘴,佛祖在上,可千萬別好的不靈壞的靈啊!”


    崔嘉因看她模樣可笑,便也笑了出聲。看朱羞窘,麵上緋紅一片,滿是小女兒的嬌羞情態,“姑娘,您怎麽還笑啊!真是的,奴婢可都要擔心死了。”


    崔嘉因打趣道:“好了,你莫要擔心。這天下有千千萬萬的善男信女,每日裏都在許不同的心願,佛祖忙得很,可沒時間聽你這個小小的抱怨啊。”


    原是玩笑話,看朱卻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認真卻略帶沮喪地說:“也對啊,奴婢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下人,佛祖是聽不到奴婢的心願的吧?”


    崔嘉因滯了一滯,半晌,用自己聽著都覺得難過的聲音說:“被佛祖遺忘的,又何止你一人呢?”芸芸眾生裏,她也不過是一個被上蒼遺忘的人生過客。


    看朱撐開傘,先一步踏進雨中等她,崔嘉因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後的大雄寶殿,也隨著看朱走進了雨幕裏。


    釋伽牟尼佛莊嚴地立在正中央,左手下垂成與願印,右手曲臂向上升成施無畏印,麵容端肅,眼含慈悲,在肅穆的大雄寶殿靜默無聲地看著受苦受難的人們。


    崔嘉因並看朱順著石階往下,向西拐過一條岔道,正走著,打斜影裏突然竄出一個人影,倒把崔嘉因和看朱下得不輕。


    崔嘉因有些不悅,想到寺廟是清淨之地,不宜生事,便打算息事寧人。看朱卻嗬斥道:“怎麽走路的?這裏有人還偏偏往人身上撞?”


    那人卻一臉急切,忙不迭的說:“姑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請姑娘恕罪。隻是……方才二太太跌了一跤,摔斷了腿,奴婢忙著去請主持呢!”


    崔嘉因不明就裏,疑惑道:“二嬸嬸好端端的怎麽跌跤了?莫不是你誆我吧?”


    原本李氏是打算誦完經之後帶著崔嘉因一起走的,但是崔嘉因心裏存著事,想要在佛祖麵前多留一會兒,便讓李氏帶著崔嘉善一同回去,自己則等著回去拿傘的看朱。怎麽就這一點時間李氏說摔就摔了?還到了跌斷腿這樣嚴重的地步?


    小丫鬟卻說:“雨天太陰了,又加上道路泥濘,太太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


    崔嘉因點點頭,雨天路滑,一時不慎跌了一跤也實屬正常,並沒有什麽不妥之處。


    她對小丫鬟說:“如此,我便同你一道去請主持來給二嬸嬸看看吧,斷骨是大事,接的不好可就是一輩子的大事了。”


    小丫鬟連忙點頭,轉身在前頭帶路。


    小丫鬟帶的路越走越偏僻,看朱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主持住的再遠,也不會住在這一個屋子都沒有的地方吧?


    她拉了拉崔嘉因,用眼神示意她這小丫鬟有問題,崔嘉因卻仿佛恍然未覺,衝她安慰一笑。


    看朱心中一急,也顧不得別的什麽了,扯著崔嘉因就往回走。小丫鬟並不阻攔,隻是低眉順眼地站在原地,垂手恭敬道:“主子要見姑娘,奴婢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有冒犯姑娘的地方,還請見諒。”


    雖然自稱奴婢,舉止間也並無什麽逾矩的地方,但光從那不甚恭敬的言辭裏,便可知道她並不把崔嘉因看在眼裏。


    看朱氣那丫鬟不懷好意,欺騙崔嘉因,便反駁道:“好大的口氣!你不過隻是區區一個奴婢罷了,有什麽資格讓姑娘見諒的?”


    那丫鬟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尷尬也隻是一瞬,便恢複了原來看似恭敬的麵孔。


    撐著十六骨油紙傘的男子從邊上走出,一襲淡青衣裳幾乎同濛濛煙雨融為一體。


    他笑容溫潤,幾乎要給人一種端方君子的錯覺,他說:“這丫頭倒是忠心得很。”


    聽到這個聲音,崔嘉因的脊背都涼了,她僵硬地轉過身子,盡可能平靜的看著趙先。


    趙先對崔嘉因的冷待渾不在意,對著崔嘉因作了個揖,賠罪道:“姑娘勿怪,方才在大雄寶殿外見到姑娘,驚為天人,在下便想結交一番,又恐姑娘誤會在下是登徒浪子,故而有這一請。在下這侍女不通人情,若有什麽得罪的地方,在下給姑娘賠個不是。”


    趙先原以為,隻要他舉止得體大方些,憑著他這張臉,便會讓那些養在深閨的少女們趨之若鶩。


    上京的姑娘是這樣,崔嘉因也該是這樣,他對自己的容貌有著十成十的自信。


    他早就看見崔嘉因一個人在大雄寶殿,於是將計就計,想要借著這樣拙劣的把戲得了崔嘉因的芳心。


    他這樣汲汲營營的人,許是早就知道她和崔嘉善會來這甘柘寺吧?崔嘉因心裏想著,這樣虛偽做作的人……她真是瞎了眼才會以為他是個知進退懂禮儀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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