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別光顧著吃,趕緊說呀……”大堂中,老董和荀或圍坐在一張小胡桌前,上麵滿是庖廚剛燒好的午飯。


    一邊吃著,還一邊不客氣催促。


    看他大咧咧叉著腿箕坐在對麵,荀或忍不住揉了揉發疼的小腿:自己可沒穿帶襠的褲子,需身板筆直地跽坐,才能保持君子修養和風姿。


    然而,修養和風姿是有代價的:別管誰跪著坐那麽長時間,小腿兒都會被壓得發疼。


    這還不算啥。


    主要漢代還是分餐製,就是一人一個桉幾,自己吃自己。老董這般自來熟,麵對麵地跟自己吃飯,讓荀或感覺渾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克服這些,剛拿起快子夾一口菜,就聽老董開始催促了。


    他歎了口氣,無師自通開啟吐槽技能:別人都是別光說呀,多吃點兒,到你這裏就全反過來了?


    但臉上,還得保持微笑:“太尉,食不言、寢不語……”


    “嗯,食不言、寢不語,人生還有啥樂趣?”老董張嘴打斷,道:“別這麽拘謹,老夫不是那等計較禮節之人。”


    荀或神色一愣:我這是在跟你拘謹客氣?


    無奈歎了口氣,隻能開口說正事:“太尉可知,我大漢賦稅之特點?”


    這下輪到老董一愣,神色還有些羞赧:“老,老夫略知,略知一二……”


    荀或懂了:他屁都不知道!


    好在失望多了,也就有些麻木了,便從頭開始普及起大漢的稅法製:“大漢自高祖建立後,吸取了秦苛虐而亡的教訓,采取輕徭薄賦的稅收政策,田稅十五而稅一。”


    “及至文景之時,又有‘田租減半’之詔,采取‘三十稅一’的政策。東漢光武帝劉秀曾經實行過‘十而稅一’,但不久又恢複‘三十稅一’的舊製。”


    “哦……田稅隻收三十分之一的實物,也不是很重嘛。”


    老董就不明白了,道:“既然田稅已然如此,為何老夫所見百姓都食不果腹。甚至遇到饑荒年月,還需賣兒賣女投效豪強地主?”


    “這便是在下要說的大漢賦稅特點,輕田稅而重人頭稅。”


    “人頭稅?”老董有些吃驚,道:“意思是……活著就要交稅?”


    荀或凝肅點頭:“不錯。人頭稅起於商鞅變法,秦漢沿襲,其中分口賦和算賦兩種。”


    “口賦是對七歲至十四歲的稚子征收,不分男女,每人每年繳納二十錢,到了桓靈時,已漲到二十三錢。”


    “算賦則是對十五歲至五十六歲成人征收,依舊不分男女,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錢,謂之‘一算’。”


    “其中對商人與奴婢加倍征收,每年二百四十錢。”


    “為鼓勵生育,女子十五歲到三十歲不婚者分五等,每升一等加征一算,有婦女懷孕者,可免其夫算賦一年。”


    聽到這裏,老董不由瞪圓了眼睛:“這真已不是什麽歲月靜好、負重前行的事兒了,而是確實有人在騎著百姓跑,還罵百姓們不努力……”


    但隨即,他就奇怪地看向荀或,道:“那百姓為何還不把閑置的房屋租出去,家裏的牛車也可以拿出來拉貨啊……”


    荀或當時震驚地看向老董。


    然後又當麵給老董算了下田產所值,告訴他人頭稅足是田稅的十倍有餘,在賦稅中占的比例極大,百姓們早就連飯都吃不起了!


    “口賦和算賦交給大司農,納入國庫,用於治理國家的各項費用。”


    怒氣衝衝說完,荀或又繼續道:“除此之外,百姓還需交獻費,以供天子皇室宮廷用度。凡成年男女,每人每年要獻天子六十三錢!”


    “還有獻費?”老董更加吃驚,終於明白輕田稅而重人頭稅的意思:這已不隻是重,而是壓得人都起不來了。


    並且分析片刻,他還發現這種稅賦製度的弊端極大!


    就是這無疑會加劇土地兼並。


    富戶豪強一家的人口是相對固定的,隻需繳納固定的人頭稅。但兼並大量的土地,卻隻需繳納較少的田稅,富戶豪強便能獲得薄稅帶來的大量收入。


    由此產生的後果,豪門富戶越來越富,土地也越來越多。遇到饑荒年月,更可以再度如滾雪球般兼並土地。


    同時他們的勢力越大,在地方上的影響力也就越強。


    要麽逼得官府不敢招惹,任由他們瞞報謊報人口田畝。要麽就是拉官員下水,一起魚肉百姓……


    與此同時,少地或無地的農民收入微薄,一家人口卻不少,收入難以支撐相對沉重的人頭稅。


    為逃避難以負擔的賦役,隻能或托庇豪門,加強了豪強地主的勢力;或淪為流民,成為社會動蕩的因素,比如黃巾起義。


    這樣,大量的編戶齊民就從朝廷的戶籍中消失,又加劇了朝廷的財政危機。


    朝廷沒錢後,進而又對尋常百姓加收苛捐雜稅,逼得尋常百姓也托庇世家豪強,形成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


    “然而除卻稅賦,大漢還有其他痼疾。”老董以為這已經慘到穀底了,沒想到荀或又悠悠一歎,告訴他穀底還有地下室。


    “我朝是不禁止官員經營,可隨意種田、經商……太尉應當知道,權力在手,想要逃避賦稅有多容易吧?”


    “老夫當然知曉。”這事兒他是真知道:眼下大漢朝廷,他就是最有權力之人,想幹啥幹啥。


    “除卻這些官員……”荀或又繼續開口。


    老董都驚了:“地下室下麵,還有十八層地獄?”


    荀或蹙眉,不懂啥意思。


    老董訕笑一下,示意他繼續。


    “我朝還有不少免稅的群體,非但可以免稅,還同朝廷爭稅。”


    這個老董也一下就懂:“文若說的,可是那些諸侯王、侯與君?”


    “不錯。”


    不得不承認,漢代秦後開了曆史的倒車。


    秦廢分封而設郡縣,天下一統,結果劉邦又分封子弟為諸侯王。除此之外,功勞超等者還男封侯、女封君。


    這些諸侯王、侯爺和女君都是有封地的,哪怕後來有‘推恩令’及限製貴族的政策。但中間封封限限一直到漢末,諸侯王國還是存在,列侯與女君也可食邑。


    “先是沉重的人頭稅和獻費,導致富戶豪強無節製地兼並土地;然後官員不是專職,以權謀私之門大開;最後還有一群不乾活兒,就可以盤剝百姓的貴族……”


    總結完畢,老董感覺通了,豁然通透。


    以前總想不通,好好的一個王朝,咋差不多都二百來年就完了。現在才知道,這麽多重稅壓百姓頭上,又沒高產的經濟作物將蛋糕做大。


    可不是等新貴族不斷壯大後,此消彼長熬個二百來年,百姓們再度毫無活路,接著推到重新洗牌唄。


    “唉……沒意思,很沒意思。”


    承受的衝擊太多太大後,老董彷如進入了賢者時光,悠悠感歎道:“曆史這點事兒,有時鬧明白後,真挺沒意思的。”


    所謂輪回,不外乎是。


    荀或先是點頭,隨後又搖頭,苦澀道:“但不管怎麽說,那都是數百萬、乃至數千萬條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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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於此等世間,若卑微如塵埃,隻能歎息世道不公。可太尉龍驤虎步、手握重權,若隻這般吟唱感念,又豈敢稱大丈夫?”


    老董聞言,當即渾身一激靈,雙眼放光:“大丈夫?……文若終於覺得老夫很大,不細了?”


    荀或再度一怔,隨即神色暗澹,忍不住小聲評價道:“對牛彈琴!果然,無知會使人蒙昧。”


    “萌妹?……”老董卻又一喜,左顧右看:“哪裏有萌妹?”


    荀或直接忍無可忍,起身拂袖:“色夫不足與謀!”


    老董便笑了,一把拉住荀或的袖子:“文若怎如此開不得玩笑?……來,看看老夫數月前寫的策論。”


    說著,還真從袖中掏出一張左伯紙。


    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荀或伸手接過。很快神色漸漸凝重,眉頭越蹙越緊,說話也有些結巴:“太,太尉……”


    “嗯,看不懂對不對,那都是簡體字。”


    說著,老董一臉期待地拍拍身旁蒲團,熱情招呼:“來,老夫給你好生解答一番,全都是剛才問題的解決方桉。”


    看著那大臉上洋溢的猥瑣笑,荀或眼皮跳了跳,最終選擇坐回原位:“太尉,咱還是繼續用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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