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二更,大理寺內堂燭火通明。


    就在一刻之前,難得換了身暗紅綢衣的大理寺卿風風火火的從大理寺後院衝進前堂,拍醒了偷懶打盹的官閽,打著鑼叫醒了早就歇下的大理寺一幹人等,除了在外頭值夜的侍衛未喚來內堂,其他被鑼聲吵醒的人通通都連忙披上外衣就圍在了內堂的長木桌前。


    尉遲真金未有空檔換下狄仁傑方才脫給他的綢衣,雖未著官服,但那身銳氣還在,一雙碧色招子往麵前的人身上一瞪,圍在桌邊的人無不抖擻精神,屏氣凝神的看著他。


    尉遲真金收回淩人視線,伸手揭了蓋在桌上的黑布。


    “此乃,朱雀案嫌犯。”尉遲真金說完,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在場眾人聞言,皆是一驚。


    都知這朱雀案弄得滿城風雨,天後更是在龍王案之後再與大理寺下了通牒。此案鬧騰了大半個月,一直毫無突破,如今竟然教神通廣大的大理寺卿逮著個嫌犯,哪料帶回來的卻是死的!


    死無對證,大半個月白忙活了。不僅如此,現下嫌犯死了,朱雀案便無從再查,倒徹徹底底成了懸案一樁,如此,應該如果向天後交差?難道大理寺的命數,就此打住?


    “死了?!”鄺照顧不上臀上的痛楚,忍不住往前一步,伸手一探鼻息,底下之人確實已無出氣。再看這具死體,臉色發青,雙唇紫黑,已是劇毒發作的表現,如今怕是有華佗再世,也救不活了。


    一眾人圍在放著屍體的長桌前麵麵相覷,臉上表情各異。


    尉遲真金抬眼瞥了鄺照一眼,道:“尚有同黨逃竄在外。”雖說仍有破案的希望,但大理寺卿的語氣並不見得有輕鬆多少。


    “恐賊人同黨再伺機作案,令寺丞五人各率三名護衛,分守朱雀門及明德門,輪番而守,日夜不休。若發現形跡可疑者,立即捉拿。特需注意的是,不僅是地麵,就是連城樓上也要仔細把守,絕對不容有失!”


    “是!”在場五名寺丞立即領命。


    鄺照往那嫌犯的屍體上瞥了一眼,低聲問:“大人,怎麽不見狄仁傑?他不是與大人一同出門了麽?”


    尉遲真金一聽到‘狄仁傑’便把臉一沉,沒好氣道:“他,另有安排。”說罷便一拂手,以黑布將麵前屍體蓋上。又轉身,邊走邊道:“除寺丞五人負責加緊長安城巡邏,其餘寺正、主薄、司直職務不變,留守大理寺,處理日常事務。”


    尉遲真金說完,便揮手使眾人退下。不一會兒,內堂便隻剩下他與具早已不會說話的嫌犯屍體。他稍稍側身,往堂前瞥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幾步,一掀長衫下擺,端坐在藤椅上。四周一靜下來,便又教他想起方才在白紗樓的琉璃瓦上與狄仁傑的對話:


    “勞煩大人先行回寺,屬下仍有要事未辦。”


    “……有什麽事比押運嫌犯重要?”


    “沙陀和王太醫還在鬼市裏。入鬼市前王溥太醫曾說鬼市出入口變幻莫測,若不懂易經精要,也沒人領著的話,便隻能在裏頭尋覓,終不得再見天日。”


    “沙陀有王溥領著,何須你來操心?”


    “怕隻怕,王溥顧著辦自己的事,把沙陀給忘了……”


    “……今晚鬼市一行疑點重重,與我一同回大理寺重頭理順線索。”


    “等我找到沙陀,再返回大理寺與大人會合,說不定沙陀亦有發現,多個人,總不會虧。”


    “……”


    “屬下先行告退。”


    端坐在藤椅上的大理寺卿,身形一頓,短暫的回憶戛然而止。他回過神來,不免為自己一時的失態感到心驚:他身處高位,哪裏容得他有一刻放鬆?一步不慎,滿盤皆輸。不論是在官場抑或是辦案,都要嚴於律己,步步為營,切莫有一絲大意……


    藤椅的把手被尉遲真金捏得‘嘎嘎’作響,捏著把手的手背上亦是青筋暴突。


    大理寺卿咬牙切齒道:“究竟……又在耍什麽鬼把戲?!”碧色雙眼裏淨是憤怒與不甘。


    “狄仁傑?”


    暗巷處一個黑影聳動了一下,聽到叫聲才慢慢踱出暗處來到稍亮的地方。


    果然是那臉上貼滿了假絡腮胡的狄仁傑。


    沙陀萬萬沒想到竟是狄仁傑來尋他了,當下不由大喜過望,一下就撲到了狄仁傑的身上。狄仁傑無奈地搖搖頭,又輕輕拍了拍沙陀的肩膀予以安慰。


    沙陀咽了幾口唾沫,才心有餘悸道:“方才、方才你們轉瞬間就不見了,師傅也溜了,就剩下我和師叔在那兒……未曾想,師叔連我身上最後的五兩銀都掠走了,才肯將我帶出鬼市。”


    狄仁傑聽了忍俊不禁:“你這半個月的俸祿,回去找個合適的時機與大人說說,指不定可以要回來。”


    沙陀此時恰似劫後餘生,難得因見到狄仁傑來尋他才冷靜下來,現在冷不防聽狄仁傑這樣說了句,便又顫抖著雙肩,小心翼翼地問:“‘指不定’?那……那要回來的可能不大?”


    狄仁傑笑而不語。


    沙陀悄悄沉默片刻,似乎已經對能否要回這大半月的俸祿不抱希望,才與狄仁傑一同慢步前行,邊走邊問:“你是怎麽知道我會出現在此處?”


    “猜。”狄仁傑說得輕描淡寫,在稍前的地方停下等著沙陀,“我和大人都是被黑衣人引至這附近的出的鬼市,加之此處又是回大理寺的必經之路,便留在此處等你經過。”


    沙陀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內心對狄仁傑又佩服了一分。“可惜才找到我師叔,尚未問出些端倪便教他識破了身份,還讓黑衣人引出鬼市……哎,這次算是白跑一趟了吧。”


    狄仁傑聞言便笑了:“沙陀,這你就有所不知了。”


    沙陀步子倏停,隻愣愣地瞧著狄仁傑等他揭秘。


    “起先我以為嫌凶有不能明著出麵的原因,遂借著朱雀顯靈這一噱頭弄得滿城風雨,甚至還意有所指的以火鳳朱雀做文章,為的就是讓大理寺迫於天後與百姓的雙重壓力之下,不得不幫他查出官員私吞貢品的來龍去脈,從而為嫌凶鏟除與私吞貢品有關的官員,所以我一開始推測嫌凶應該也是官場中人,不然斷不能知道如此多的內幕,怕是是在私吞貢品這一財路上想分一杯羹不果,於是買凶殺人。可是……”狄仁傑突然話頭一頓,反手拉著沙陀的手腕,湊到他的耳邊低聲道:“我數到三,待會兒不論發生什麽,你隻管往西跑回大理寺,懂嗎?”


    沙陀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你,你呢?”


    “我自有辦法,記住,大理寺見!”狄仁傑語帶笑意,“一,二,三,跑!”


    狄仁傑大叫著用力推開沙陀,兩人立刻分開往兩邊退去。


    “叮!”一顆閃著寒光的暗器準確無誤的釘在兩人剛剛站著交頭接耳的地方。


    沙陀扶著牆穩住身形,還沒站穩便看到地上的奪命暗器,嚇得雙眼一瞪,撒腿就往大理寺的方向跑去。


    一倒黑影敏捷的自屋簷上落下,如黑貓一般輕巧的落在地上。那道黑影正想往沙陀逃去的方向追去,哪料狄仁傑早就趁亂躲進四通八達的暗巷裏,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黑衣人身後,打算攻其不備。


    哪知那黑衣人亦是武功超群,狄仁傑掌風未至,那個黑影便轉了過來,正麵打開了狄仁傑攻來的幾招。兩人拳腳相交,你攻我閃,一條偏僻暗巷頃刻間飛沙走石,殺氣重重。


    狄仁傑發了狠不讓他有機會溜走,使盡渾身解數纏著他。可對方使的不像大唐門派的功夫,兩人過了幾十招,狄仁傑雖能見招拆招,卻未能摸清他出招的門路,怕再過十幾招就要處於下風。


    “你不是大唐人!”纏鬥間,狄仁傑解下了自己的腰帶,嚐以長衫牽製住對方,哪料黑衣人身形一變,竟從長衫下鑽了出來,直攻狄仁傑麵門。


    狄仁傑低呼一聲,借勢往後退去。見對方揮拳直直攻過來,心知對方中計,便一拍身後的高牆,借力往前傾,又即時一轉,避開黑衣人攻勢之餘,竟然用腰帶纏住了黑衣人的雙手。


    那黑衣人想必也沒料到狄仁傑會有此著,被腰帶纏住時還愣了一愣。


    “你是林邑人?”狄仁傑用力一扯腰帶使他雙手置於肩上,見他暫時無法動彈,又單手將黑衣人摁在牆上。


    狄仁傑又問:“沉香,你是被雇的殺手?抑或……仇殺?”話音剛落,狄仁傑便感覺到被牽製住之人渾身一震,緊接著就聽見‘嘎嗒嘎嗒’的筋骨活動聲。狄仁傑心中一沉,正要鬆開手,誰知還是躲避不及,生生挨了對方一掌。


    原來這黑衣人還會縮骨功,還真是始料未及……


    狄仁傑被那掌擊中左肩,急急退開幾丈開外。他定了定神,一抬頭見黑衣人已閃上屋簷。須知他雖未被擊中要害,但再想追上那黑衣人,已是天方夜譚。


    當尉遲真金在白紗樓頂說秦榛尚有同黨指示,他便知隨後必有麻煩。他心知麻煩必定是衝著他與尉遲而來,而尉遲帶著嫌凶的屍首,若兩人一同返回大理寺,隻怕途中再生事端。倒不如由他故弄玄虛特意與尉遲分頭行動,一來可以引開那嫌凶夥黨順帶拖延時間, 二來還能去找找沙陀,三來……還能看看那嫌凶夥黨究竟有多少人!


    假如尉遲沒有遇襲,那麽餘下的嫌凶就尚有一人,亦就是方才那個黑衣人——若要除掉禍患,當是攻其不備。


    與尉遲分頭行動,恰巧可給嫌凶分個擊破。若雙方都遇襲,那麽若然想對付尉遲真金,若不全員出動,怕是難傷尉遲一根汗毛;若嫌凶隻選擇了自己這一方,說明這邊有讓對方即使放棄取回同伴屍首甚至是要暴露身份亦要消滅的隱患,所以那屍體上可以尋得的線索,可能已經寥寥無幾,若要取得線索,還必須靠與嫌凶直麵過招……


    雖然黑衣人一言未講,但想知道的,他幾乎都摸了清楚。


    “……果然,不虛此行。”


    狄仁傑咧嘴一笑,扶著肩膀,絲毫不放鬆警惕,轉身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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