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真金往前走了幾步,忽又停下。


    狄仁傑見他在巷口倏地收住步子,以為外麵情況有變,立刻跑到尉遲真金身邊,孰料對方隻是默默轉過身來,擋在巷口。


    “大人因何事停下?”


    尉遲真金背光而站,才理好的紅發被巷口的光照得發出暗紅的光。狄仁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他刻意壓低了聲音,道:“怪。”說罷,將狄仁傑往裏逼了一步。


    狄仁傑小心翼翼地地退了一步,反問:“怪?什麽怪?”


    “你。”尉遲真金道,“自朱雀案以來就處處不妥。為何三番四次跟在一個素未謀麵之人身後跑?而且這人興許就是朱雀案的始作俑者,還涉嫌謀殺朝廷命官。你之前說既然對方刻意引我們破案,便順著他去,好來個順藤摸瓜。可是如今一想,便覺得著實不對。”


    “為何我堂堂大理寺卿被一個嫌犯擺布?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通,若是他並非如你說言,而是為了脫罪和拖延時間才將大理寺玩弄於股掌之間,以致再有官員死於非命……這個後果,不是你我兩人就能承擔的。”


    狄仁傑知尉遲真金依然不信他,也不著急,隻輕笑一聲,緩緩道:“大人,你不信我,難道還不信自己嗎?”


    尉遲收住話頭,靜候狄仁傑往下說。


    “屬下記得,先前提及要跟著嫌凶查案之時,大人亦有反對,更表明不會與狄某一起行動。但為何如今你我都站在同一處?”


    尉遲聞言,猛地抬眼瞪著麵前的狄仁傑。


    “如此隻能說明,大人查案的思路與狄某不謀而合。嫌凶一路給予許多提示,看似引導,實則是逼我們查案。他一方麵想借大理寺之力打擊私吞貢品的官員,另一方麵又想避開大理寺視線,布局殺人。所以,他根本沒想過我們能通過他提供的線索將他繩之於法,既然他想利用大理寺之力,為何我們不反過去利用他?”


    狄仁傑見尉遲真金沉默不語,又說:“大人亦知,假若大理寺處於被動地位,則大大不妙。殊不知,實則我們與嫌凶的處境相同。這就像角力,賭的便是哪一方能搶占先機,繼而一把絆倒對方。與其等他慢慢放長釣線好全身而退,還不如我們先摸清他在哪個方向放線,知己知彼,這才有機會突破。”


    尉遲真金眼珠子一轉,側過身道:“這樓,我不好明著進去。你易了容,在明;我在暗,與你接應。”


    狄仁傑一抱拳道:“屬下遵命。”


    尉遲真金讓他過去,待狄仁傑大搖大擺地走進白紗樓後,才原地一點,輕輕落在房頂,伺機行動。


    狄仁傑大搖大擺地走進白紗樓的大門,一踏進門就有身著異域服飾的女子迎上來招呼他進去。他被一左一右兩個女子簇擁著走進堂內,身著異域服飾的女子臉上堆笑,柔聲輕笑著勸他到樓上包廂,再奉上好酒好菜,叫上琴伎舞伎,還有姿色出眾的姑娘伴在身邊。兩個女子前一聲官人後一聲老爺,說話間暗送秋波,身上的香氣不斷襲向狄仁傑。


    狄仁傑雖然臉上堆笑,但內心不禁暗忖:外頭看來白紗飄飄,門上牌匾寫著白紗樓此等素雅的名字,又不見招客妓者,還以為裏頭是品茗居或酒肆,如今看來,就是個煙花之地,還是尉遲真金有先見之明,選了個輕鬆差事。


    不過,與其讓尉遲那般正經的人來做這杆驚蛇棍,倒不如讓他來。當即便在兩名姑娘的簇擁下要了樓上偏角的一間包廂。


    要知煙花之地,人多眼雜,藏人容易,也容易走漏風聲。想在此地查點東西,首要任務就是要將自己藏起來。


    幾人在房裏坐定,狄仁傑裝模作樣的點了幾樣小菜,一名女子便迫不及待的問:“這位老爺如此氣質不凡,卻如此眼生,一定是甚少來我們白紗樓。”


    狄仁傑大笑道:“吳某常年在外奔波,雖是長安人,卻甚少呆在長安,背井離鄉隻為生計啊。”


    其中一名女子頗受觸動,忽道:“原來是吳老爺。背井離鄉的又何止吳老爺一人?吳老爺這是生在長安卻不能留在長安,我們卻是留在長安,卻非生在長安。”


    另外一名女子見她失態,厲目瞪她一眼,又連忙笑道:“吳老爺有怪莫怪,她還是新人,不懂規矩。”


    狄仁傑笑著擺擺手道:“無妨無妨,背井離鄉之人想起故鄉難免傷感,此乃人之常情。況且吳某初來白紗樓,也算是新客,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姑娘們海涵。”


    那兩名女子聽了便笑了起來:“吳老爺真會說笑,便隻有我們姐妹倆做得不對得罪客人,倒第一次聽到客人讓我們海涵的。”


    狄仁傑見兩人似有打開話匣之勢,便打算乘勝追擊,複道:“吳某平日以倒騰絲綢過活,常年身在他鄉,反倒對長安的情況不甚了解。最近想在城裏做點買賣,本想花錢打點,誰料也不知這錢財該送到何處。幸得友人指點,說城中達官貴人都喜來這白紗樓作耍,如今便想先來此處轉轉,本想著投其所好,日後好說話,哪料一進來整個人都懵了,也不知哪位才是做得了主的。”


    較為老練的那名女子聽了,嘴角笑容一僵,臉上雖然還是笑著,但那雙眼已將狄仁傑打量了好幾個來回:“不知吳老板這次想做什麽買賣?”


    狄仁傑笑道:“吳某最近路經林邑,巧遇一香料商人,被他遊說一番,便動了倒騰沉香的念頭。”


    那女子一聽‘林邑’,臉色一沉,再聽‘沉香’,臉上的表情便垮了下來。


    狄仁傑見狀,哈哈大笑道:“吳某自知投靠無門,如今也是枉做工夫,倒不如在這白紗樓,一醉方休,上酒吧!”


    那女子聽了,‘咯咯’笑道:“賤婢這就去拿酒。”說罷朝另外一名女子使了個眼色,兩人便一同出門去了。


    狄仁傑點點頭,舉著筷子吃小菜,待門外腳步聲漸遠,這才放下筷子快速從窗戶鑽了出去。他上了房頂,才站穩便聽到尉遲真金壓著聲音道:“難怪你答應的如此爽快,這趟差事,你倒樂在其中。”


    狄仁傑複行幾步,誰料恰巧踩在一堆碎瓦上。按理說以尉遲真金的身手,即使在屋頂上比試一場,也絕不會弄碎一磚一瓦,除非是他故意踩爛……


    狄仁傑神色複雜地看了尉遲真金幾眼,誰知尉遲真金見他看向自己,竟幾度躲開。


    “大人……”


    尉遲背向狄仁傑道:“莫說廢話!你既然將餌放出去了,就別錯過收線的時機!”


    狄仁傑用鞋底碾開腳下的碎瓦,偷偷笑了起來。剛想說什麽,便聽得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鑼聲。


    尉遲真金身形一頓,傾身一望,道:“白紗樓失火了。”


    “失火?!”狄仁傑聞言臉色一變:這‘打草驚蛇’的效果,倒與他設想的不同。剛想下去看個究竟,便見到一道黑影迅速竄上對麵樓的屋頂上。


    那黑衣人站定抬頭,一眼就看到這邊屋頂上的尉遲真金和狄仁傑,不免嚇得撒腿就跑。


    “哪裏跑!”尉遲真金運足真氣,腳下生風,沒一會兒就飛到了黑影方才站著的地方。還沒站穩,便從袖裏飛出兩件暗器,直取黑衣人下盤。黑衣人卻跑得飛快,暗器‘叮叮’兩聲,全都釘在了瓦上。


    尉遲真金見先行的暗器砸了空,便冷哼一聲,鼓勁再追。那黑衣人的腳程與他根本沒法比,不一會兒便教尉遲的流星錘纏住了右腿。尉遲真金再使勁兒一扯,方才還健步如飛的黑衣人便教他撂倒在房頂上,身子順著斜度在房頂上往下滾了幾下,被尉遲真金用流星錘吊著。


    狄仁傑跑至白紗樓屋頂邊緣,見尉遲真金將人逮住了,自知房頂上已無須擔心,便縱身一跳,落在白紗樓後的暗箱裏,埋伏在白紗樓後門附近。


    再說回尉遲真金以流星錘製住了那名黑衣人,此時正拔出別在腰後的短劍,慢慢靠近躺在屋頂上一動不動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教流星錘死死纏住右腿,如今躺在屋頂上也不見出氣,如死了一般。誰知尉遲真金剛靠近,他就來了個鯉魚打挺,藏在手中的暗器如雨點一般砸向尉遲真金。


    尉遲早料到他想以靜製動,在他動作那一刻便一扯流星錘將之放倒,又以左手揮劍,將襲來的暗器全數打落。金屬暗器紛紛砸在瓦頂,‘叮叮當當’好似下雹子一樣。


    “哼,雕蟲小技!”尉遲真金不屑一顧,持劍逼近幾步,又以劍尖抵著他的咽喉,“你的同黨呢?怎不見他來救你?”


    那黑衣人自知敵不過尉遲真金,便打算不再與尉遲正麵衝突,隻狠狠盯著以劍指著他的人。


    尉遲真金不悅道:“既然你不願說話,那我便挑了你的舌頭,到時用手寫供詞也未嚐不可。”


    不料那黑衣人還是不做聲,隻死死瞪著尉遲真金。尉遲冷哼一聲,沉聲罵道:“不識抬舉。”話音剛落,便用劍尖挑開了他蒙麵的黑布。誰知黑布一掀開,尉遲真金也略為意外,赤眉裏麵擰了起來:“是你?!”


    身著黑衣之人的真麵目大出尉遲真金所料。原來此人正是當日在鴻臚寺遇到的帶刀侍衛,秦榛。


    尉遲真金又以劍尖抵著他的咽喉,逼問道:“鴻臚寺卿,是你殺的?”


    秦榛依然瞪著尉遲真金,不發一言。


    “你那日所說,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秦榛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尉遲真金。尉遲手上力道漸重,秦榛慘白的脖子上便多了一個血點,猩紅的鮮血立即從血點湧出,沒入秦榛的衣領。


    尉遲真金狠狠瞪著他,見劍下之人不為所動,正想收回短劍,打算將人押回大理寺再審,不料黑夜中忽然傳來破空之聲,暗器進路直取鎖著秦榛的流星錘!


    尉遲真金揮劍打掉暗器,誰料秦榛竟還留有一手,此時趁尉遲不備,飛出袖中暗器,打斷了尉遲手中的金屬鎖鏈,靈活地掙脫了尉遲真金的牽製。


    尉遲真金糟了暗算,雖沒受傷,但心中依然是氣。如今見剛抓著的嫌凶掙脫了他的牽製正要逃跑,便顧不上三七二十一,拚了命都要將人追回來。


    狄仁傑聽到屋頂上又傳來打鬥的聲音,一顆心又提了起來。雖知尉遲真金武功修為無須擔心,但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怕對方玩兒陰的,尉遲一時不查便著了道。


    他往外邁了半步,正要上去幫忙,誰料這邊的木門又‘吱呀’一聲拉了開來,從院子裏頭鬼鬼祟祟走出來幾個人。


    狄仁傑見狀立馬躲回牆根,又稍稍探頭,小心翼翼地往那邊瞧。


    那邊隻打頭的仆人手裏提了一盞燈籠,其餘幾個衣著光鮮的人隻低聲細語的說了幾句話,便要往另一邊走去。


    狄仁傑借著微弱的光線瞧了瞧,不由大駭:


    方才出來之人,竟然是武三思和武承嗣!


    要知當官的來逛這煙花之地並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為何後院起火,這兩人竟然要鬼鬼祟祟的從後門離開?以二者的身份,來這白紗樓何須偷偷摸摸?


    難道私吞貢品也有他們一份‘功’?


    狄仁傑頭裏‘嗡嗡’作響。待那行人走遠,他才從牆根裏頭出來,再飛身上屋,沒走兩步便看到佇在屋頂上的尉遲真金。


    “大人。”狄仁傑飛快地跑到尉遲真金身後,不料靠近一看,便看到尉遲真金麵前口吐鮮血的屍體。狄仁傑見了心中一驚,一是因為此人並不麵生,正是那日在鴻臚寺遇到並為他們提供許多線索的侍衛,二是因為沒料到此人竟是嫌凶,而且如今還死無對證。


    “服毒自盡。”尉遲真金赤眉緊蹙,“還有同夥。”


    狄仁傑上前幾步,在屍體旁邊蹲下。


    “狄仁傑,原來我們被這些賊豎子耍得團團轉!”


    狄仁傑看了秦榛的屍體幾眼,伸手替他合了眼,又搖搖頭道:“我看不盡然。”


    “秦榛那日與我們說的話隻是讓我們將朱雀顯靈和鴻臚寺起火聯係在一起,從而使我們著手去査鴻臚寺卿,現在看來,他那日所說,並非虛言。”狄仁傑緩緩站直,行至尉遲真金麵前,又道:“大人,鴻臚寺卿私吞貢品一案牽涉甚廣,甚至可能與武皇後的親臣有關。”


    尉遲真金赤眉倒豎:“狄仁傑,你究竟想說什麽?”


    “大人還記得龍王案時,屬下在船上說過,真理必須追究,正義更需強求。”


    “我記得。”尉遲睨他一眼,“兩者有何關聯?”


    狄仁傑對尉遲真金一拱手,道:“大有關聯。大理寺掌大唐律法,是社稷綱本,大人身為大理寺卿,定剛正不阿,親掌是非。”


    尉遲真金不解道:“隻要我尉遲真金還坐在大理寺卿這個位置上,就必定將此理念貫徹到底。”


    狄仁傑放下手,讚許道:“屬下隻要還有命在,不論身在何處,都會一直追隨大人。”


    尉遲真金不置可否,隻看了屋頂上的屍體一眼,冷哼一聲道:“先回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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